
窗外,萬家燈火璀璨。袁康正趴在書桌前,一筆一畫地在信紙上寫著新年愿望:“希望新的一年,我也能成為受大家歡迎的朋友。”
他的書桌是用兩條舊木凳改造而成的,沒有像樣的臺燈,一只晃晃悠悠的燈泡是這間屋子里唯一的光源。袁康在昏黃的光線下將信紙折起,又拿出一個屏幕滿是裂紋的手機。
這是他考上重點初中那年,奶奶給他的獎勵。從袁康記事起,父母的爭吵就沒停止過,而他就是那個出氣筒。奶奶如果在家,會從暴怒的父母手中救下他,可自從奶奶在他初二那年病逝后,袁康就失去了最后一點溫暖。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幾下,終于下定決心點進了一個聊天對話框,“我要加入你們。”打出這句話時,他有著新兵宣誓入伍般的斗志與激昂。對方的頭像是一片藍色的海洋,昵稱是whale,袁康知道是鯨魚的意思,但他不是很理解這其中的寓意,唯一清楚的一點是,對方能幫助他,幫他成為一個自信、受歡迎的存在。
數學課上,頭發花白的老師正在黑板上奮筆疾書,身后忽然傳來了幾聲竊笑。“袁康,站起來!”老師憤怒道,“這才早上第一節課,你就困成這樣?站后面去清醒清醒!”
坐在教室后排,被老師們當作刺頭的王真偏過頭,壓低了嗓門對他說:“厲害呀袁姑娘,連奪命劉的課你都敢睡覺。”——看來那個計劃是有用的,原本在班里是透明人的袁康,居然會得到別人的主動攀談。這是他踐行“陽光計劃”的第三天,因為計劃要求參與者必須每天四點鐘起床,睡眠不足的袁康便忍不住在數學課上打起了盹。
從袁康有記憶起,他就沒有朋友。父母的爭吵和苛責讓他養成了內向又懦弱的性格,初中時,“娘娘腔”“袁姑娘”這樣的綽號跟了他整整三年。
從小看到大的動漫成了唯一拯救他的光芒。《海賊王》《灌籃高手》《七龍珠》……他用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一集一集看過去,好像能從中窺見一個嶄新的、自己渴望到達的世界。他曾經偷偷去過幾次漫展,那些舞臺上光芒萬丈的c o s e r令他羨慕不已,可惜,囿于經濟困頓和內心膽怯,他遲遲不敢邁出第一步。
直到他無意中從網絡上得知“陽光計劃”的存在,這個計劃號稱能用28天讓一個人脫胎換骨。入群的那一刻,袁康仿佛看到了28天后那個嶄新的世界。
“陽光計劃”踐行起來并不復雜。whale會在前一天晚上將第二天要完成的任務發送給袁康。早上四點鐘起床后,whale又發來了新的任務:徹底破壞掉一件你之前覺得最珍貴的東西,除舊迎新,破繭成蝶。
看到任務時,袁康愣住了。他平凡而乏味的人生里很少能有東西稱得上“珍貴”二字,思前想后,似乎也只有奶奶送的手機了——可是手機是奶奶留下的禮物,也是他用來看動漫的重要媒介,最關鍵的是,如果沒了手機,他該怎么和w h a l e聯系呢?
此時夕陽已經西下,袁康站在暖橘色的陽光里,從四樓向下看,磚紅色的天井地面像是巨大的迷宮。他看了一會兒,終于咬著牙將手伸出欄桿,手機向下墜去。袁康緊緊閉上眼睛,想象中的碎裂聲卻遲遲未曾到來。
“嗨——這是你的手機嗎?”忽然有聲音傳來。袁康向下看,一個扎馬尾的女孩站在樓下,仰起頭望著他。袁康還在愣神的時候,女孩已經跑了上來。她把手機遞給袁康:“怎么這么不小心?還好我接住了。”“我……”
女孩打量著他,皺起眉頭:“你是故意扔下去的?想讓你爸媽給你換手機?”袁康不知道如何開口,女孩低頭看了看,說:“屏幕碎成這樣,用起來是不太方便,我幫你換個屏幕吧。”
“啊?”袁康傻傻地看著她。女孩帶袁康來到盡頭的活動室,拿螺絲刀拆著手機,頭也不抬:“哦對了,我叫許漫漫,是高二六班的。”
在動漫的世界里,主角總是會碰到天降神兵。當許漫漫把換好屏幕的手機還給他時,環繞在袁康腦海里的只有這一個念頭。
手機不僅沒被破壞掉,反而煥然一新,袁康告訴w h a l e后,他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順勢給袁康布置了第二天的任務——用美工刀在胳膊上劃三道口子。光是看著這行字,袁康的腦中就已浮現出那種尖銳的痛感。他遲疑著問:“為什么要這么做啊?”
“疼痛能讓你清醒,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w h a l e說。第二天中午放學后,袁康坐在食堂的角落里,他從包里掏出美工刀,然而刀刃滑出的下一秒,他的手被一只冰涼白皙的手牢牢按住。
袁康有些慌亂地轉過頭,許漫漫正站在他旁邊,身后還跟著長相十分相似的兩個男生。“你干嗎呢?”許漫漫驚訝地問,“吃飯就吃飯,掏刀子干什么?”袁康沒有回答。
許漫漫打量了袁康片刻,敲敲桌子:“昨天幫你修手機的時候,我看到你的手機鎖屏是路飛和喬巴,你也看《海賊王》啊?”袁康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隨即點了點頭。“真巧,我們動漫社正在招人,我作為社長向你發出邀請,要不要加入啊?”許漫漫的話像在袁康陰郁的世界撬開一條裂縫,陽光灑了進來。他不知道學校居然有動漫社,更沒料到,自己居然能被社長親自邀請。
下午放學后,袁康背著包慢慢溜達到教學樓最頂層,這里有幾間空教室,平時沒人上來。許漫漫說,這就是動漫社的活動地點。
“我叫許漫漫,這兩位是林晨和林旭,我們都是高二六班的,比你高一級。”袁康遲疑地問:“為什么要收我?”“當然是為了明年學校的春日藝術節表演啊!”許漫漫打開電腦,調出一個文檔,“我已經定好了一個cos舞臺劇的劇本,目前還差一個角色。”袁康問:“什么角色?”她笑瞇瞇地望著袁康:“當然是主角啊。”
“喂,聽說你最近跟六班那個許漫漫混在一起啊?”早讀課間,王真問。對方打量的目光令袁康很不舒服。“我加入了她的動漫社。”袁康說。
那天下午,他正式成為動漫社第四位成員。熟悉了劇本后,許漫漫就每天帶著他們排練,還幫他們做表演用的cos服。
w h a l e仍然每天給袁康發任務,但他卻很少有真正完成的時候。w h a l e讓他在手上刻一條鯨魚,袁康剛猶豫著拿出刀,林晨和林旭就忽然出現,拉著他的手腕,用紅筆畫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鯨魚。w h a l e讓他去聽的音樂,袁康才剛戴上耳機,就被許漫漫拿走一只。她聽了三秒鐘,道:“這什么東西,跟鬼片似的。”說完,直接切了歌。袁康下意識看了一眼歌名——《好想愛這個世界啊》。
這幾個字像一道亮光,袁康一瞬間想起了小時候的元宵節,奶奶帶他去廣場看煙花的場景。而許漫漫,就像是他生命里突然出現的另一朵煙花。
“動漫社?逗我玩呢?”王真做了個夸張的表情,“咱們學校哪來的動漫社啊?那個許漫漫本來就不太正常,連那對雙胞胎學霸都被她帶歪了,教導主任早看她不爽了,你可別往槍口上撞啊!”
袁康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許漫漫很正常。”被袁康死死地盯著,王真居然從這個“娘娘腔”身上感受到某種氣勢。他氣焰弱了下來:“正常就好,我也是好心提醒一下你……”王真走了,袁康驟然發現,那個曾經飽受暴力與忽視的自己,變得勇敢了許多。可他不確定這究竟是因為那個陽光計劃,還是因為他認識了許漫漫。
下午放學后,他按慣例來到頂樓的空教室,然而在這里等著他的只有許漫漫一個人。
“林晨和林旭呢?”“被他們爸媽帶回去了,上次月考他們沒保住第一,家長被叫過來談話了。”許漫漫吸了吸鼻子,語氣帶著些許沉重,“其實我爸媽也對我挺不滿的,我小時候成績不好,后來迷上了電腦軟件,他們更不樂意了。可我就不聽他們的,漫畫里說了,有夢想就得堅持去實現它。”
袁康望著眼前神采飛揚的少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也被點燃了。然而下一秒,教室的門被猛然推開。教導主任的目光從鏡片后傳來:“好啊,放學了不回家,在這里談情說愛!”
袁康沒料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聯系袁康的父母時,他母親遲遲不接電話,教導主任無奈下聯系到袁康的父親,兩個小時后他才渾身酒氣地趕到。最終,學校給了他們停課一周的處分。
父親將他領回家,醉醺醺地罵道:“我已經跟你媽離婚了,你以后就跟著我!再惹事,小心老子打死你!”他將袁康反鎖在臥室,自顧自出了門。袁康蜷縮在墻腳,顫抖著拿出手機。
屏幕上,w h a l e正好發來新一天的任務:自己說出自己的死亡日期,并接受它。袁康呆住了,好半天才問:“為什么?”
“因為現實世界太黑暗,你怎么努力都擺脫不了,與其如此,倒不如讓一切就停在這里,免得再滑向更加黑暗的深淵。”袁康關掉手機,屋內徹底黑暗下來。無數過去的記憶紛至沓來,從灰暗的童年走到今天,他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控不了。既然如此,那就停在這里吧。
天蒙蒙亮時,袁康給w h a l e發去了一條消息: “ 我選擇三天后。” “ 死在眾人的目光里吧!”w h a l e的字里行間帶著強烈的引誘意味。袁康查了一下,發現本市三天后正好有一場漫展。他曾經在那里見識過無數人的輝煌,他們打扮成最接近夢想的奇妙模樣。而他也要成為這樣的人了——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用死亡帶來一場最盛大的表演。
袁康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踮著腳從衣柜最上面拿出許漫漫做給他的路飛c o s服。他耐心地把衣服穿好。“對不起啊。”他輕聲說,“讓你失望了,我還是不能成為勇敢的海賊王。”
三天后,城市飄飄灑灑下起了小雪,好在寒風凜冽也阻擋不了c o s e r們的熱情。袁康縮在人群中,哆嗦著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著w h a l e發來的最新消息:祝你表演成功。他盯著那行字看了一會兒,將手揣進口袋里摩挲著。那是一把匕首,袁康將它偽裝成道具的模樣。
旁邊的舞臺上,幾個穿制服的少女正在跳舞。他已經想好了,等這個節目結束,就上臺去,做完最后的表演,將匕首插進自己的喉嚨。那可能會是最震撼人心的死法了吧。
臺上的美少女們很快結束了舞蹈,鞠躬下臺。袁康咬咬牙,沖上了舞臺。臺下觀眾投來各異的目光,這是袁康第一次感受到這么多注視,他心里本能地生出慌亂。
袁康不敢往下看,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接下來的表演中。他要演出的,就是之前和許漫漫他們排練過的舞臺劇中的戲份。許漫漫做的道具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她制作的喬巴玩偶精巧絕倫,關節甚至能夠活動,袁康操控它完成表演,然后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最后一句臺詞:“接下來,將是你們人生中永遠難忘的一幕——”
“沒錯,看劍!”那道熟悉的女聲響起時,他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轉過頭去,打扮成加勒比海盜模樣的女孩正從舞臺右側飛身躍上;而另一邊,兩個成年的“海爾兄弟”也在向他越靠越近。
這正是許漫漫設計的舞臺劇《路飛海爾兄弟大戰加勒比海盜》,袁康原本打算,在自己路飛的部分演出完成后,就結束生命。可是,匕首剛剛拔出一半,cos杰克船長的許漫漫就跑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說:“好好表演,就當為春日藝術節彩排了。”
想象中血濺當場的慘劇并未發生,袁康下意識地跟著許漫漫一起演了下去,心頭漸漸有充盈的欣喜冒上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感受到如此多贊賞的目光與喝彩。
場館一角,袁康低垂著頭,不敢直視許漫漫的眼睛。少女眼圈紅紅地看著他:“為什么要自殺?我不信你猜不到,那個所謂的陽光計劃根本就是教唆人自殺的暗黑計劃!”袁康一言不發。是,在w h a l e讓他說出死亡日期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可他又能怎么辦呢?
他跟許漫漫說起自己那晚跌宕起伏的心緒。許漫漫伸出手拍拍袁康的肩膀:“如果你爸是個無可救藥的醉鬼,那惹不起就躲著點兒,下學期就申請住校。等以后考上大學,經濟獨立了,就可以徹底脫離他啦。”
袁康心里的陰霾被掃除了一大半,他忽然意識到,那些主角之所以能成為主角,不是他們有多么厲害的天賦和超能力,而是因為不管人生如何坎坷困苦,他們依然能硬生生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英雄之路。
想到這里,袁康問許漫漫:“可是,你怎么會知道我今天要來這里?”許漫漫告訴他,她之前在網上跟著一位黑客學代碼,后來黑客青春期的女兒莫名其妙自殺了。他們追查到最后,定位并潛伏進那個所謂的“陽光計劃”群里。那天許漫漫幫袁康修手機,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眼熟的頭像,于是就監控了他和whale的聊天。
說到這里,袁康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是w h a l e發來的消息:“不是已經定好了死亡的時間嗎?為什么你的表演還沒有開始?”
沒等袁康細想,許漫漫飛快地反應過來,驚呼:“這個w h a l e也在這里,他就在場館里!袁康,你回他消息,拖住他。”許漫漫打開電腦,“我來通過聊天定位他的具體位置!”
場館內人流擁擠,許漫漫緊盯著電腦屏幕。屏幕的地圖上,一個閃爍的小紅點離他們越來越近…… 直至最后, 下方距離顯示,不足20米。
許漫漫驀然抬頭,死死盯著角落的方向:“就是那個人!”那里站著一個戴黑口罩的男人,個頭瘦小,眼神陰郁地看著每一個路人。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路人,偏偏在網絡上操控著別人的生死。
“ 你去報警—— ” 袁康說,“其他的事情,交給我。”他步履向前,不帶絲毫猶豫。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渴求的“認同”和“受歡迎”,靠生靠死都不能保證獲得。只有勇氣和自我認證才是打開那扇門真正的鑰匙。
他伸手扣住那個男人的手腕:“你就是w h a l e吧?我叫袁康,我正式宣布退出你的計劃。這個世界沒有拋棄我,所以我也不會拋棄這個世界!”
w h a l e抬起頭,眼神中滿是惱怒和愕然。然而,被熱血驅使的男孩力氣大得出奇,他一時竟無法掙脫和反抗。很快場館內的巡警趕到,制服了這個男人。
袁康長長地舒了口氣,轉頭看向許漫漫的方向。杰克船長的胡子貼在少女白皙的臉上,透出幾分滑稽,可那下面露出的笑容,分明比陽光還要明媚。
他忽然想起,動漫里的主角們,還會有心愛的女孩啊。
//摘自驚人院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