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鮮過海

1 七月，京城，火傘高張，師父帶著我和桑桑在西市擺攤賣粥，賣的是師父最拿手的八寶黑玉粥。桑桑不信，她說這天熱得能把人烤化，誰來喝你這熱粥？果然，我們三人從清晨站到黃昏，沒賣出去一碗。

師父是師父，我是我，桑桑是師父的女兒。三年前我爹去世，臨死前囑咐我去找他的師弟。我一路向南走，終于在江南一個又臟又破的飯館子里見到了師父。師父先是看到我，然后就看到了我手腕上的白玉鐲子。

師父問我： “ 白玉湯是你什么人？”我說：“是我爹?！睅煾复篌@失色，問我：“你又是什么人？”我說我叫白飯。師父又問：“那你爹呢？”我說：“死啦?！比欢鴰煾覆恍?，他說：“當年我們在天下樓里學藝，我和你爹并稱‘黑白雙廚’，白廚神白玉湯，黑廚魔黑米粥，如今在江湖上也算是響當當的名號。你爹最擅長陰陽食譜，能以廚藝改變天地因果之數，掌門鮮百年的那道‘八鮮過?！挥心愕粋€人學會了，他怎么死了呢？”

我出生時就沒了娘，從記事起就和爹一起生活在云居山腳下。爹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呼吸吐納，教我輕功拳腳。八歲時，爹教我學廚。爹說：“我曾學過一道菜，叫作八鮮過海，要用天地間八種最為神奇的食材藥材，再以我的混元一氣功生火熬制成湯，就能讓你娘起死回生?！蔽覜]見過我娘，但爹告訴我，娘就躺在云居山腳下的山洞里，被冰塊和花瓣簇擁著，樣子跟睡著了一樣。等他湊齊了八鮮過海的所有食材，娘就能活過來了。我問爹：“什么時候才能湊齊？”爹摸著我的頭說：“快了，就差一種了。”

我十三歲那年，爹病逝。臨死前他讓我帶上玉鐲，到江南去找他的師弟。師父看過我爹的信，便讓我留下。他說：“以后你就喊我師父吧?！闭f完師父又從身后拉過一個黑瘦的小姑娘，說：“這是我女兒桑桑?！?/p>

師父會偶爾指點我們廚藝，但從不親自下廚，飯館的一切都交給桑桑和我打理。師父經常說，他的廚藝天下第三，僅次于他的師父和我爹。如今那兩個人都不在了，他就是天下第一，怎么能輕易給人下廚？直到師父得知京城要舉辦廚神大賽的消息。

從江南到京城馬車走了半個月，我們沒錢了，師父大手一揮，說：“不要慌，我們買些食材鍋具，晚上借用下客棧的廚房，明天一早我們在京城里擺攤賣粥，讓你們瞧瞧我拿手的八寶黑玉粥的威力?！庇谑俏覀冊诰┏堑奈魇袕那宄恳恢闭镜近S昏。

回客棧，我端起碗，粥面在月光下宛若黑色的玉石，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我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有股濃烈的甜香順著喉嚨拼命往五臟六腑里竄，仿佛周身都充滿了活力。桑?？次乙煌虢又煌氤缘萌绨V如醉，她也好奇地嘗了一碗，馬上和我一樣欲罷不能。

我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說：“師父，我這輩子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睅煾妇托Γ骸澳愕鶝]給你做過吃的？”我說：“倒也做過，但都沒這么好吃?！睅煾刚f：“那是你爹沒拿出真本事來。他的芙蓉金絲餅，碧玉相思羹，哪樣不比八寶黑玉粥強上百倍?！?/p>

我問：“那八鮮過海呢，是不是真的能讓人死而復生？”師父臉色一變：“那我就不知道了，當年掌門有兩本廚藝絕學，陰陽食譜傳給你爹，神仙食譜傳給了我。八鮮過海是陰陽食譜里最高深的學問，我可不懂。”

2 師父一路輕輕松松闖入了決賽。決賽那天，人山人海，賽場兩邊坐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在正中央被侍衛們簇擁著。這廚神大賽比了七天，那么多的廚子最后只剩下兩個人，都是當世最頂尖的廚子。我忽然在想，如果我爹還在世界上，他也會和師父一起站在臺上吧？

一聲鑼響，有侍衛高高舉起兩個長桿，兩行大紅色的綢緞垂了下來，一個上面寫著“素”字，另一個上面寫著“非素”，這便是決賽的題目。臺下不少圍觀的廚子開始竊竊私語，我和桑桑也面面相覷。“是素非素”，這可該怎么做？眾人正說得熱火朝天，忽然又是一聲鑼響，示意比賽開始。

臺上有個白胡子老頭一躍而起，又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到擺滿食材的地方，圍觀群眾一片喝彩。但師父一動也不動。香燃了一半，師父還站在原地未動過。起初人們還會議論師父，漸漸地變成了調侃和嘲笑，他們都覺得師父一定是怯場，所以干脆放棄了比賽。香又燃了一小截，白胡子老頭忽然哈哈大笑，說：“成了！”一聲鑼響，有太監高聲喊：“入云樓云不歸，起菜！”臺下一片嘩然。在天下樓沒落之后，入云樓就是江湖第一酒樓，入云樓掌門云不歸乃是當世輕功第一人，廚藝更是無人能及。

這次廚神大賽的決賽，請來了幾位宮廷名廚做評審。云不歸朗聲說：“各位大師，此次我用十幾種珍稀禽類的大腦混合，用天山雪蓮湯除去腥味，再以我的獨門內功震碎后再糅合，做成這道百鳥朝鳳豆腐?！比巳豪镯懫鹨黄潎@之聲。這次廚神恐怕非他莫屬。

領頭的宮廷名廚對師父說：“ 你到底做不做， 時辰快要到了?！睅煾该腿惶痤^。一聲鑼響，太監高喊：“食為先白一凡，起菜！”眾人議論紛紛，不知道這個食為先是什么酒樓，白一凡又是什么來頭。食為先，是我們小館子的名字。師父說他做人低調，來參賽還是不要用真名，所以把名字改了下，化名為白一凡。

只見師父提起一個青花瓷茶壺，又拿起幾個小碗。他在每個人面前的桌上擺了個碗，又從茶壺里倒出半碗清水。御廚們看著碗里的清水，問師父：“這是什么菜？”師父說：“這是涼水?！庇鶑N問：“菜呢？”

師父微微一笑，從懷里掏出個通體碧綠的玉盒，在眾人面前慢慢打開。只見盒子里面躺著一棵手掌那么長的人參。一旁的御廚皺起眉頭說：“你故弄什么玄虛，不過一棵人參而已?！?/p>

師父搖搖頭，伸手扯下了人參上的一根須。

人參忽然發出了一聲酷似嬰兒的啼哭，這哭聲雖然微弱，但不少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領頭的名廚離得最近，他瞧了一眼玉盒，瞬間神色大變，驚呼：“居然是千年靈參！”他端起人參水一飲而盡，咂著嘴說：“好個千年靈參，好個‘是素非素’！”師父又把那玉盒遞給一旁的太監，說：“草民不敢暴殄天物，此等珍寶，當然是要獻給皇上。”

桑桑湊到我耳邊說：“我都不知道爹還有這種寶貝。這就送人了，真是心疼。不過這種東西拿著也是燙手，給了皇上最好，免得惹來殺身之禍?！?/p>

太監將千年靈參給皇上呈了上去，云不歸臉色鐵青地站在一旁，他知道這次廚神大賽自己恐怕是沒戲了。很快就有了結果，廚神當然是師父。

3 一會兒有個小太監來找我和桑桑，說皇上要見師父，讓我倆陪著師父一起去。我們上了一輛馬車，師父坐在里面，看見我們兩個，表情隱約有一絲憂色。桑桑說：“爹，你是廚神了?！蔽乙舱f：“師父，你是廚神了?！睅煾傅椭^一言不發。馬車一路顛簸著進了宮，最后在一處庭院里停下。我們都下了車，看見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站在前面。那男子忽然一揮手，數不清的狼牙衛涌了出來，把我們三人團團圍住。

男子高聲說：“朝廷欽犯黑米粥，還不束手就擒！”師父說：“沒想到你們還是認出了我?！蹦凶哟笮Γ骸斑@次廚神大賽特地用你師父的神仙菜刀做餌，可惜只來了你一個，白玉湯卻沒來。不打緊，反正那道八鮮過海你也會做?！?/p>

我感覺心臟輕輕顫抖了一下。

師父說：“抓我，就是為了要我做那道八鮮過海？”男子說：“不錯，實話跟你說吧，當今圣上最鐘愛的蘭妃娘娘身患重疾，非八鮮過海不能續命。你師父當年謀害先皇，你和白玉湯不知所蹤，我們只有用你師父的神仙菜刀引你們出來。你們對鮮百年極為尊敬，這把神仙菜刀絕不會讓別人得了去。”

師父冷冷地說：“我若是不愿意做八鮮過海呢？”男子臉上忽然沒了笑容：“狼牙衛有千百種方式讓你愿意?！睅煾敢а赖芍?，緩緩開口說：“這八鮮過海的食材可是極為稀有?！蹦凶诱f：“放心，這是什么地方？你要的食材應有盡有?！睅煾刚f：“這八鮮過海，可不只是湊齊了食材就行。”男子有些嘲弄地說：“還要藥引子是嗎，你不是帶來了嗎？”

師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男子對師父說：“我們當年在天下樓里的奸細早就弄到了陰陽食譜的部分抄本，不過這道八鮮過海除了食材和藥引，還得用深厚的混元一氣功內力來生火。我知道你和白玉湯情同手足，都學過互相的功夫。至于這藥引么，你至親的妹妹紅豆和白玉湯訂婚后不久就死了，你們倆肯定準備過……”

師父忽然大喝：“住口！”我忽然想起爹似乎說過，娘的名字就叫紅豆，可師父怎么沒告訴過我娘是他的妹妹？

男子看向我們，頗有深意地說：“這藥引子，是要找個滿月時出生的嬰兒，以后每個月滿月之日喂食一顆秘制的丹丸，等到十二歲之后，藥引子便長成了，取他的性命和精血，便可以……”

我腦海中一陣暈眩，后面他說了什么便沒再聽清。我記得從很小的時候起，爹每個月會讓我吃一顆朱紅色的藥丸，爹說我心脈不穩，這藥對我的身子有好處，要一直吃到十二歲。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原來爹不是我的爹，娘也不是我的娘，我只是個沒爹沒娘的藥引子罷了。

我忽然又想，為什么在我十二歲時，爹沒取我的性命？此時那男子伸手一指，對侍衛說：“把藥引子帶走，另外兩人嚴加看管。”我愣住。男子指的是淚流滿面的桑桑。

我和師父被關在一間屋子里，屋子外面都是狼牙衛。桑桑不知道被帶去了哪里。我和師父面對面坐著，誰也不先開口。我終于忍不住問師父：“你早就知道我是爹找的藥引子？”師父說：“嗯。”我又問：“桑桑也是藥引子？”師父沒說話。

我說：“我爹不是我的親爹，我娘也不是親娘，對不對？”師父低下頭。

師父告訴我，當年他和妹妹紅豆一起在天下樓里學藝，認識了我爹白玉湯。他和我爹天資最高，最受掌門鮮百年的賞識，在天下樓學藝的那些年，我爹也和紅豆暗生情愫，私下里定了終身。

但就在兩人即將成婚的三個月前，鮮百年被先皇請去宮里做菜。誰知道先皇吃了他做的菜，竟然七竅流血一命嗚呼，鮮百年在宮內被數名宮廷高手圍攻而亡，而天下樓也被視作亂黨。后來朝廷大軍殺入天下樓，只有師父他們三人逃了出來，但紅豆在逃亡途中中了箭，很快就咽了氣。師父說先皇中毒這事他和我爹暗中查探過多次，掌門鮮百年江湖威望無人能及，怎么會無端去謀害先皇？當年的事恐怕是個陰謀。

后來師父和我爹隱姓埋名，一個在云居山一個在江南藏了起來。兩人一同將紅豆的尸身保存好，但誰也沒提這八鮮過海的事?？蓛扇嗽诜珠_以后，各自都領養了一個嬰孩，每月喂食丹藥。幾年前我爹因病去世，師父見著我爹的信，才明白我是爹養大的藥引子，爹居然做了和他一樣的事。

但我還有一事不解?！暗鶠槭裁礇]有殺我？”師父說：“傻孩子。你知道你爹在信上寫了什么？”沒等我問，師父就說：“你爹在信上寫，這孩子在我心里，已經不是什么藥引子，他是我親手養大的兒子，他叫白飯，你幫我照顧好他，讓他平平安安長大?！?/p>

師父說：“你看，他跟我一樣，其實就是舍不得?！睅煾冈捯魟偮?，我“哇”的一聲就哭了。

4 次日，師父和我被帶至一座宮殿，桑桑被繩子綁住。那男子對師父說：“八鮮過海的食材都在這里了，你知道該怎么做?！?/p>

師父說：“這女孩我養了她十幾年，總有些舍不得。你讓我再為她做道菜吧。”男子猶豫半晌，說：“好，我就滿足你這個心愿，但你可別想耍什么花招。”師父說：“一道菜罷了，能有什么花招。”

師父帶我去庫房找了十幾種食材，有北疆大雁的翅，南海龍龜的殼，西域魔花的種子，東極雪山上的蟲草，這些食材對皇家來說不算什么。師父找來一口大鍋，把食材放在里面熬制，一炷香的工夫，鍋內就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香味。那男子皺起眉頭，走了過來?！斑@是什么東西，香得如此古怪？”師父說：“這是安神湯。等會要取藥引子的性命，這道安神湯能讓她如在夢中，毫無痛苦?！蹦凶永湫Γ骸澳愕惯€有幾分善心?！?/p>

半個時辰后，那湯的香味越來越濃，在皇宮內四處蔓延開來。男子的眼神一瞬間變得空洞起來，仿佛靈魂離開了軀殼。我和師父事先在鼻孔里塞了龍涎香，這香氣便影響不了我們。師父走到同樣眼神空洞的桑桑身邊，解開她的繩子，然后對那個男子命令道：“帶我們出宮?！蹦悄凶恿⒓椿卮穑骸笆?。”

我們坐在馬車里，在男子的帶領下一路出了宮。我們順利離開皇宮，師父命令那男子回去，又駕著馬車帶我和桑桑一路離開了京城。師父說，為了避免朝廷派人追捕，他特地用了幾倍的量，皇宮里的人要過上一天一夜才能徹底清醒。

我問師父：“你熬的那是什么湯？”師父笑笑：“說實話，我也學過你爹的陰陽食譜。這是陰陽食譜上的北斗七星湯。聞了此湯香氣的人，短時間內會對做湯之人唯命是從，若是喝了這湯，效力更可持續一年之久?！?/p>

我說：“陰陽食譜真厲害?！睅煾笓u搖頭：“陰陽食譜可以改變天地因果，但凡人來做，總要付出不少代價。所以你爹不讓我教你，這種東西還是不要學為好。”

我們逃到一座小城，此時桑桑終于恢復清醒，她睜開眼睛看見師父的第一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又猛地撲進師父懷里。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終于到了云居山。

5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兩年，我和桑桑都滿了十八歲。有一天，師父忽然對我說：“飯兒，我在你娘的尸身旁邊發現了一個玉盒，里面有一封你爹給你的信。”

信上寫：“飯兒，你若見著這封信，我該是死了，你也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不是你的爹，你是我買來的，是我從小養大為了八鮮過海準備的藥引子。在你剛滿十二歲那年，我曾對你動過殺心，但那天晚上看著床上睡熟的你，我卻怎么也下不了手。我知道如果紅豆活過來，知道她的命是這樣換來的，她一定也會怨我。對了，紅豆是你娘的名字，雖然她不是你親娘。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用一個人的命去換另一個人的命，這到底對不對，究竟值不值得。現在我終于想明白了，命就是命，命是只屬于自己的，沒人有資格去拿別人的命換東西，再多的理由也不行。”

師父從懷里掏出一本食譜遞給我：“這陰陽食譜我早拿出來了，尋思著找個機會給你。至于練不練，就看你自己了。”

我捧著手中的食譜思緒萬千。我的一生大概都被困在這本薄薄的食譜里面，若是沒有它，我就不會遇見爹，遇見師父，遇見桑桑，又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恍惚中我仿佛看見了爹的影子，爹坐在墓碑上捧著食譜，一只手慢慢地翻開書頁。這翻開的哪里是食譜，是他早被裝訂好的命運，是他要走過的一輩子。

//摘自《腦洞W06》，長江出版社，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