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一個人固執地住在河對岸,這是十年前開始的事情。
雨下到一定程度,沒有誰能解決這樣的積水,即使市民們一再向當地政府反映下水道工程的不足,但每到下雨天,人們依舊從直立行走的人變成了搖擺尾巴的魚。他從房里推出自行車,打算騎車去給奶奶送飯。
“你不應該騎車,你應該劃船去,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蹦赣H有一半臉已經和奶奶長得一模一樣。少年的腿陷在積水里,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每天傍晚,他不能吃一口飯,只能讓奶奶吃完飯后,他才能享用晚餐。
住在河對岸的奶奶和誰都不一樣,她沒有夢想,也沒有生存壓力,她有的只是壽命存折,每天夜里,她早早躺在床上,聆聽自己的生命像骨頭里的鈣一樣漸漸流失。
“不要難過,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難過,自從我拆掉身上的發條之后,輕松多了。”奶奶神神秘秘地撫摸著孫子的脊椎骨,“真可惜,你身上的發條還在生長,看樣子,還不止一根?!?/p>
少年快速打開飯盒,甚至連筷子和勺子都擺好了,為的就是盡快讓奶奶吃完飯,盡快回家,吃他自己的那碗飯。
“不急,這么急干嗎,我的飯可以分一半給你?!?/p>
他坐在那個歲數比他還大的老式竹椅上,盡情觀察著這個他稱之為奶奶的老婦人——斑白的頭發、眼角的皺紋、佝僂的背,他一想起自己有一天也會被子孫送到河對岸,便不寒而栗地抖了抖身子。
“你在怕什么呢?”奶奶很快注意到了少年的不安。在她還小的時候,她有過和少年一模一樣的念頭——逃離這個家,逃離河的兩岸。
少年終于鼓足勇氣站起來說:“我要走了。”
奶奶說:“留下吧,今晚就在這里住吧,房子大得很,不怕?!?/p>
當天夜晚,少年和衣而眠,他只是打算跟河對岸的母親賭個氣而已,并不是真的打算陪伴一個獨居多年的老婦人。
奶奶說:“把你的身體翻過去,背對著我?!鄙倌晷捶矶摺D棠陶f:“我又仔細數了數,你身上發育好的發條是一根,其余還有四根正在生長之中?!?/p>
少年輕笑一聲問:“發條是用來干什么的?”
“哎,”奶奶哀嘆一聲說,“他們果然沒有告訴你發條有什么作用,跟我小時候一樣,我的爸爸媽媽也從來不說這些事。”
“那你可以說啊!”在他年歲尚小的時候,整條街都飄蕩著發條怪的傳聞,大人說那是一個三米多高的怪物,全副武裝,專吃小孩。
許多家長為了哄騙孩子睡覺,經常會虛構發條怪來襲的傳聞。在少年的記憶中,他從小就是被這么嚇唬過來的??墒?,在他屈指可數的人生中,發條怪并沒有腳踏實地地出現過,哪怕一次。
奶奶, 告訴我發條怪的事?!?/p>
奶奶笑了笑說:“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是有一些話一直堵在我的喉嚨里,我要吐出來?!苯又拖耵~迫不及待地躍出水面,奶奶以極快的語速復述了她的一生:那時我還是一個少女,和你一樣,愛騎自行車,每天傍晚去河對岸給年邁的爺爺送飯。那時我還不知道有發條怪,我只知道街上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都很焦躁。厭煩給老人送飯是很容易的事,從送飯的第一天起,我就怏怏不樂。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不想因為送飯而弄臟新裙子,因此跟母親大吵了一架,吵完便飛快地離開了那個家,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為什么要過那種生活呢?結果,就在我分神時,我掉進了一個洞穴里。
洞穴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怪物,我想你應該知道了,那就是發條怪。說起來他長得不算太丑,只是過于冰冷。他通體灰色,連眼珠子都是灰色的。
他蹲在洞穴一端,癡癡地望著我,我想跑,可是腳似乎被定住了。發條怪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說:“謝謝你來看我,你想要什么呢?他們都想要我身上的發條,我送給你,你想要嗎?”
我擔心發條怪會因為被拒絕而震怒,于是點了點頭。發條怪抬起右臂從胳膊上抽出了三根發條說:“給你。”我從他手中接過發條,整個人都開始顫抖,拿不動,這些發條太重了。
“我幫你裝到身上去,這樣你就可以過你想要過的生活了,也可以去你想要去的地方?!?/p>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那三根發條是如何穿透皮膚,進入我的身體里的。我唯一記得的是自從裝上發條后,我再也沒有慢下來過。最明顯的改變是我騎車的速度變快了,我再也不會跟爺爺嘮叨良久,我不愿意注視路邊的野花,更沒有閑工夫去池塘邊捉蝌蚪了。我拼命地拔高自己,讓自己快速運轉起來。后來,如你所見,我工作了,結婚了,生子了,我再也沒有停下來過。
“那不是很好嗎?”少年仰起頭,打斷了奶奶的話。
“好嗎?我年輕時也以為一切都很好,直到我把自己弄丟了,也變成了發條怪,我發現自己身上除了發條,一無所有。早晨,我馬不停蹄地去上班。中午,回家做飯。
發條擰得越來越近,當你的爸爸長大之后,我根本沒有停下來的理由?!?/p>
“那這么活一輩子,好像也挺無聊的?!鄙倌険狭藫虾竽X勺,他這個年紀,并不能明確知道發條怪的威力。
“奶奶?”
老婦人終于從自己的回憶中轉過身來,她望著迫不及待的孫子,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手術鉗,“我知道一定會有這么一天的,一定是我來為你執行發條的手術?!?/p>
“ 疼嗎? ” 少年問?!?不疼。”奶奶說。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奶奶用剪子剪開了孫子的背,她沒有把那些生長中的發條一根又一根地抽出來,而是單手伸到腰間的如意袋里,一股腦抽出十根發條塞進了孫子的后背里。
“是不是感覺好多了?”奶奶問。
“是啊,感覺好多了,感覺自己馬上就可以飛起來了。”少年笑瞇瞇地回答。
//摘自《研究怪獸的人》,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