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功或許可以一言以蔽之,但失敗,絕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每年過年,親戚都會來我家一起看春晚,從我記事起,直到現在。我家不是什么書香門第,也不是曲藝世家,我只記得比起考雙百分后母親的嘉獎,我更喜歡重復每年語言類節目里流傳最廣的那幾句話。
在連續3年沖擊雙百分未遂后,在母親的幫助下,我找到一位姓吳的老頭拜師學藝。那一年,我10歲,上小學4年級。
說是拜師,其實更像是報課外班,我看看怎么上的課,老師看看我臉皮夠不夠厚,雙方覺得可以,就可以了。吳老師70多歲,身材很瘦,但他眼睛很大,一看就透露著精明。上課的場地是他家客廳,一對對小孩輪流著從屋外走進屋內,在客廳中央使完活,鞠躬走出去,模擬上臺表演的全部過程,再回來聽吳老師講解剛才表演的問題所在,以及如何改進。
在母親的陪伴下,第一次見到這些的我沒有感到任何緊張,直到下課同學走后,吳老師把我媽支開,沖我問道:“怎么樣,喜歡相聲嗎?”
我突然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身上有股暖流順著四肢涌到胸口,便脫口而出:“喜歡!”
吳老師笑笑,讓我用最大的力氣喊母親進來,第一個“媽”字剛喊出聲,我的眼淚就奪眶而出,顯然我臉皮不夠厚。母親聞聲跑進屋內,問我怎么了。吳老師接腔說:“嗨,沒事,我聽聽孩子嗓子怎么樣。”
后來聽說每個小孩來這兒都會被問到同樣的問題,吳老師解釋說早年演出設備差,下鄉村演出經常沒有話筒,為了保證全場人都聽見,只能靠自己的聲音解決。我雖然臉皮不夠厚,但好在那聲“媽”足夠響亮,所以得以順利“入學”。
從最簡單的繞口令開始,上課時吳老師先示范每段繞口令里每個字的發音、聲調、氣口,我們再自己模仿,一直重復,直到和他說的完全一致為止。下課回家后,就站在墻根貼著墻練,學習腹腔發聲,平時不允許喝碳酸飲料,嚴禁腥辣。每到寒暑假,每個人還要把成績單和期末評語帶到課堂上大聲念出來,如果有“良”及以下的成績,就要被勸退回去補習文化課,等成績上來再繼續學藝。
我從小不愛吃辣,成績也還湊合,唯獨飲料實在戒不了,每次下課都要偷偷買冰紅茶喝,雖然也算飲料,但至少沒有碳酸。
仗著沒到變聲期,通過繞口令學會基本的發音技巧后,我順利進階到對口相聲的學習。平時學段子不分捧逗,一個段子中捧逗雙方的詞都要爛熟于胸。我覺得背詞挺無聊的,但后來有次商場開業給人家做演出,我差點鬧了笑話。
那是個大型商場,要連著演7天,我年紀小也不圖什么演出費,沖著能練膽兒就去了。
有天上場說《反正話》,我和搭檔說著說著串了詞,幸好詞背得都熟,就硬著頭皮說完了,結果臺下的人根本沒聽出來,還是一個勁兒鼓掌叫好。下臺后,我和搭檔被四個家長拽到馬路對面的公園,站在門口又反復說了幾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一點不覺得羞愧。
學習相聲,基礎的是對口,你一言我一語地練習最基本的配合;群口稍難,要懂得節奏時機;最難的就是單口,沒有足夠的語言基礎,不懂得恰如其分地抑揚頓挫,你很難說好單口。
我們年紀小,學說幾段對口,再練習一些群口,之后果斷跳過單口的學習,男生開始學習唱快板,女生開始學習唱墜子。快板從基本的打板開始練,除了每天上學、完成學校的文化課作業外,回家也要反復練習,搞得全小區的人都知道我家有人學快板。那時對面樓上住著個吹小號的,他一吹我就打得更大聲,鄰居覺得煩也沒辦法。
然而,最刻苦的同學常常會把指頭夾破,上相聲課的時候就去找師父師娘邀功。我也想被表揚,甚至想過自己扎破,但最后還是沒狠下心。
學快板之前,我們其實經常有出門演出的“實戰”機會,可最大的問題是搭檔不好固定,大家都要上課,很難調配時間。但自從學會了快板,我們就擺脫了這種窘境,一個人一副板,什么場合你都能演。
于是,什么商場開業周年店慶,什么軍區匯演,我統統參與。我剛上初一,恰好碰上學校兩年一屆的元旦匯演,初中部、高中部各個年級都要出節目,還要海選節目。
在學校會堂海選的時候,我上臺唱了一段快板《十八愁》,表演完評委老師說:“行了,你這個節目定了,之后排練別來了,好好上課,該演出的時候按節目表上來演就行了,你有演出服吧?”
還沒到匯演當天,消息就在學校傳開了,也許是因為那年《超級女聲》走紅了,班里的同學都學會了個新詞叫“直接pass”——“你知道嗎?我們班那個說快板的,是全校唯一直接pass的節目。”
九年義務教育結束之前,我的一切生活都可以說順利。平時上課,周末跑演出,甚至有人會在路上認出我:“你不是那個說快板的嗎?我見過你。”
更幸運的是,吳老師和我姥爺是小學同學,這層關系讓我收獲了便利——我每個月的學費只要幾十塊,是其他學生的一半。
學快板那陣,師父和師娘不止一次當著同學面夸我唱得好,悟性高還踏實肯練;再加上演出效果的反饋,我即便不是眾多師兄弟中最優秀的,至少也算是師父的得意門生。
直到初三,我發覺到了異樣。因為忙于升學還要跑演出,我上相聲課的時間不再固定。有次抽空去吳老師家上課,大家還是挨個上去說段子,輪到了我,師娘說:“那誰,你上,該你了。”我起初以為是見得少一時忘了名字,但后來整個暑假,每次上課輪到我,師娘都只說:“那誰,你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和師娘的關系變得如此疏遠,我自認業務水平沒問題,無論是學習態度還是學習能力都絕不算差勁。
我當年的想法是,可能是礙于姥爺和吳老師的關系,學費賺得少,師娘也不好意思說,所以出此下策。我沒問師娘為什么,暑假過后開學,我借口學習忙,告別了師父師娘和那個陪伴了我6年的小客廳。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師娘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喜歡與不喜歡都可以直說,為什么要選擇冷漠呢?
那次與相聲的再見并不是永別。高二面臨高考,父母建議走特長生,再找個老師,把相聲撿起來,當時很多北京的大學都認可了相聲、快板的加分項。
我不想放棄之前的功夫,又找了老師“再學習”。新老師姓宋,是個胖老頭,剛見面我就說明了此次學習的目的,老師欣然接受,之后也專項突擊適合考學的段子。宋老師之前是曲藝團的相聲演員,退休后就在曲藝學校代課。
后來有天下課,宋老師讓我下次上課把父母也喊來,我以為是該交學費了,也沒放在心上。下次上課,老師一進門就招呼我和家人坐下,讓我說了段《八扇屏》的貫口,他沒有點評什么,只是說相聲這碗飯不好吃,他自己現在都自身難保,不是為了糊口,誰一把年紀還去學校代課。我當然知道這路不好走,當年我也不過就是想著能方便升個學罷了。但宋老師接下來的話,徹底擊潰了我年輕的自尊。他轉臉跟我父母說:“孩子的嗓子不行,不適合說相聲,他的文化課成績也還可以,回學校好好上課吧,這條路太難走了。”
從來沒有人質疑過我的天賦問題,你可以說我偷懶,但不能說我笨。我依稀記得宋老師之后又說了一堆世道艱險之類的話,但我一句沒記住,滿腦子都是那句“孩子的嗓子不行”。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車里流下眼淚,窗外的風似乎把哭聲都吹得沙啞。
從那之后,我徹底放棄了對相聲的喜愛。大一迎新晚會,舞臺上各種新老學生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終于等到一組人說相聲,一開場沒兩句就沖臺下喊:“不鼓掌我就不往下說。”我扭頭回了宿舍,心想這都是些什么。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成為一名相聲藝術家,那不過是少年時的一個業余愛好。也許從偷喝冰紅茶的那天我就和曲藝做了永別,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因為它有多快樂。
//摘自公路商店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