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友斌在《過年的味道》里寫道,記憶里,過年的空氣中含著灶糖甜滋滋的味道和煎炒烹炸的濃香味。而我始終忘不了六年級的那個春節,街道旁的綠化樹掛滿了霓虹,電視里滿是亮眼的中國紅和歡聲笑語,但快樂都是別人家的。那一晚,爸爸往我的碗里夾了個餃子,定睛看著我,說道:“小炎,你記住,人類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本能。爸爸媽媽會一直陪你走下去,新年快樂。”
不知道別人的本能是什么,反正我的本能就是動,奶奶說我上幼兒園的時候一直在教室里亂竄,還經常碰別人一下,時不時搞個惡作劇。爸媽一直覺得男孩子嘛,皮一點很正常。上小學我一直坐在班里最后一排,成了老師眼中標準的刺頭和同學口耳中的小霸王,上課注意力不集中,經常一瞬間不知道自己在干嗎,作業基本不做,常常因為打架被叫家長。直到六年級放寒假前,我把一個同學從樓梯上推了下去。同學腿部骨折,我媽又一次被班主任叫到了學校。其實,校規校紀我都門兒清,就是有各種想跑想大喊的沖動,在座位上坐一節課就會渾身難受。班主任委婉地建議我媽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
那年寒假,爸媽帶著我在市醫院到省醫院的路上往返,醫生給出的診斷結果單上明白地寫著“多動癥”三個字。我還記得,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媽崩潰地哭了,冬天的風很冷,淚水滑過她的臉,留下一道道紅痕。向來皮慣了的我也懵了,其實我也很愧疚,也很想變成一個讓別人羨慕的孩子,給他們長長臉,但我做不到。我也希望有朋友,但是同學們都躲著我,不喜歡和我一起玩。當媽媽辭職,將全部的精力都用來照顧我時,我感覺很羞愧。早晨,她會按時叫我起床、吃藥、跑步,晚上陪我一起寫作業,別人可能只要一小時就完成的作業,我那時候要磨磨嘰嘰折騰兩個多小時。家里的重擔也全部落到了父親一個人身上,他白天正常上班,下午下班后,就推著小推車出去攤煎餅。別人的青春可能是各種糖果味,而我的青春,則伴著滿滿的煎餅味兒,帶著薄脆的吱嘎聲和芝麻的香甜。
如果說一開始,命運給了我一副爛牌,那我只能期待自己不斷囤積各種技能。雖然我是個多動癥患者,但120的智商,憑什么比一般人差!外加我有一張厚臉皮,別人嫌棄我鬧騰的時候,我往往覺得自己最能活躍氛圍,還常常洋洋自得。每天早晨,我會對著窗口大聲喊一遍:“李炎同學,抓住心頭的那把火,你一定可以的!”
雖然小學成績很差,但還是順利升入了初中。因為身體原因,爸媽對我都比較溺愛,我明白這種溺愛摻雜著太多的無奈和嘆息,他們對我的成績沒有要求,只希望我能夠和其他同齡人一樣快樂地上學、生活,不要被歧視和孤立。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什么朋友,小學時贏來的小霸王等各種稱號繼續發揮著效應。萬分幸運的是,在我的初中階段,迎來了一對王炸。
初一班主任劉老師教語文,從我媽那里得知我的情況后,鑒于我個子很高,為了不影響其他同學,他把我安排到了第二排靠邊的位置。那時我已經開始吃藥治療了,但偶爾還是容易精神不集中,容易沖動。那時候班主任劉老師會悄悄走到我身邊,輕輕敲敲我的桌子或拍拍我的肩膀,那是我們提前約好的暗語,提醒我集中注意力。這種不必在全班同學面前受批評的小動作讓我感到很溫暖。下午活動時間,劉老師還經常拉著我一起打籃球,他的球技很棒,當籃球在空中劃著長長的弧線,落入籃筐,我常常能夠從劉老師的嘴角看到陽光的躍動。通過籃球我還結識了幾個好哥們兒,周末約著一起爬山、游泳,這時候我的運動天賦完全顯露了出來。如果說小學時我那旺盛的精力全部用來不可控地左沖右撞,但現在,心中那些用不完的勁兒似乎有了方向。
劉老師做了我三年的班主任,在他的協調和幫助下,各科老師都對我很有耐心,給我布置的作業也是量小質精。從初二開始,我的總成績已經進入全校前一百名,只是數學成績拉分比較厲害。每天晚上,媽媽會陪著我做好數學的復習和預習工作,夜晚昏黃的燈光,照著手下的書和媽媽的臉。偶爾我會撂挑子,不想學,但每次還是撿起筆,完成當天的學習任務。在每一次想要放棄的時候,看到媽媽的身影,我總會想起老爸的那句話,人類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本能。有一次我問滿臉疲憊的媽媽:“媽,我是不是挺招人煩的?”媽媽揉了一下我的頭發,輕輕說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小孩,你知道嗎?很多被命運捶打過的小孩都在迷霧中尋找路口,一放棄,整個人生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你沒有,所以爸媽也不會放棄。”
三年的時光,老媽日復一日的陪伴,老爸始終無畏的付出,還有劉老師無微不至的關懷,都刻印在青春的記憶里,那股時不時的莫名沖動,也化成了籃球場上的汗水。九月,我邁進了市一中的門檻,不用再吃藥了,也不用再每個月去北大醫院兒科了,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和同齡人一起走在操場上,我感覺自己似乎和他們一樣,之前的那些與眾不同都慢慢褪了顏色,那些小霸王之類的標簽也似乎成為虛幻的存在。在我能夠獨立預習功課、完成作業后,媽媽重新找了一份工作,我們這個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又回到了正常軌道上,但我們都知道,這正常來得太不容易。經過選拔,我成了校籃的隊長。那天打完球,鐵子顧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對我說:“炎,你這人看起來挺冷的,但打球的那種沖勁兒,真酷!”伴著冬日少有的和煦陽光,我笑了,當不能自控的沖動變成一種沖勁兒,也挺讓人欣慰的。
又是一年的年尾,放學回家的路上,街邊的綠化樹又被罩滿了小彩燈,一進家門,就聽到廚房里傳來的油鍋烹炒的刺啦聲,伴著老爸在沙發上翻著報紙的聲音,那一刻,我頓了一下,那種帶著雜音的靜謐是暖融融的。
人類最了不起地方就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本能,那些逝去的日子,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本刊原創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