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膽小如鼠。小學時,見大家都舉手了,我若漠然置之則有耳聾或腦殘的嫌疑,反倒可能備受關注,迫于此,我主動舉過一兩次手。我舉手,老師必定叫我,這導致我越發不敢舉手。年復一年,不同的班主任給我寫下相同的評語:你是一個安靜的女孩。
像我這樣膽小,原是不該當班長的。
初三分班后,因為我擅長做考卷,便被選為班長。但我并不覺得有義務要為班級做點什么。有一天,隔壁班班主任對我說:你們班自習的時候那么吵,你身為班長也不管管!素有耳聞,這位班主任雷厲風行,她們班班長也學她的鐵腕,班級秩序井然。我請她指點我一下,她說:“只要有人講話,便喊‘不要講話了’,再講就登記名字,交由老師懲罰。”我多半是喊過幾句的,可惜沒有威力,反倒增強了我的存在感,與閑置在教室尾巴的搗蛋分子熟悉起來。
兩周后,班主任教訓我:“身為班長,你居然帶頭講話,還和那些搗蛋學生一起笑!”我被氣到了,從此“不茍言笑”。班主任以為我壓力太大,勸我放輕松。
高一文理分科后,我又被任命為班長。好在是“特招班”,同學勤勉自律,班長無用武之地。但身為班長,就像是自動編入了地方保安團,在以下三項,我仍需有所作為。
第一項是消音。
終日不愛講話的人畢竟不多,講的人多了自然嗡嗡嚶嚶。每周總有一兩節課,我要杵在講臺上,守衛沉默。面對不平靜,我有且僅有3句話——“請保持安靜!”“不要講話了!”“不要吵了!”感謝同學們的仁慈,這3句話,分別可以播種3分鐘的沉默。3分鐘后,沉默開花,蜜蜂又開始勞作。
每每故技重施,我都羞愧于自己的無計可施。
第二項是告密。
作為班長,在班主任問起時,匯報同學的動向,不能算十足的小人。我們班主任需要我匯報的,就一樣:有沒有人早戀。我右手食指指著她面前的花名冊,告訴她好些人戀愛了,但這很正常,不妨礙身心健康。
她挑了個長得美的,問我:“L談了?”我篤定道:“談了。”
她將信將疑,問:“你怎么知道?”我說:“我看到她課間照鏡子了。沒有談戀愛,不會爭分奪秒照鏡子。”
接著,我也拎出一個,強調道:“X是絕對談了的。”
老師問:“她告訴你的?”
“不是。我有天看到她在走廊哭,準是跟男朋友吵架了。”我解釋道。
見老師不說話,我只好再次安慰道:“別擔心,現在小學生都談戀愛了。”老師讓我先回去。她后來沒再找我聊這些了,想必是接受了我的安慰。
中學時代,我喜歡看福爾摩斯、大偵探波羅、馬普爾小姐,代入感很強,自以為洞察一切。《教父》里有句臺詞,大意是說一秒就能看透事物本質的人和一輩子也看不清事物本質的人,自然是不一樣的命運。毋庸置疑,我就是前者。所以,我敘述表面,跳躍邏輯,力圖直抵核心。
當時我說的話,基本屬實,現在看來竟像是戲謔。我誠心告密,卻不幸被視為頭腦簡單,不提也罷!
第三項是巡邏。
在我們高中,班長若有明察秋毫的能力,還可以施展到別的班級去。輪到我們班值勤那一周,我和副班長在做眼保健操的時間段,得沿著走廊視察一遭,記錄其他班不認真做操的人數,扣班級考評分。早自習前10分鐘,我們要配合年級長站在樓下,登記遲到的人,扣分。
一天,上課鈴聲敲響之后,一位白臉長身的男子,撞開我和副班長快步經過。我請他留步。他不看我一眼,坦然上樓去了。我們離年級長只幾步,狐假虎威,那位同學看起來又是文靜秀弱的,如此目中無人,令人奇怪。我看向年級長,只看到背影,他對此間發生的一無所知。

我隨后得知,那位同學,家世不簡單。我這巡邏工作,就此留下了一個印象深刻的窟窿。
時至今日,坊間還會散播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的美德:對服務員態度友好,吃麻辣燙不嫌棄,犯了錯敢于找借口……我只是覺得,神仙妖怪魔鬼精靈,天大神通,喝口水也不興動用法術,凡人大可不必急急捧上“平易近人”之類的美譽。平日里已然光輝四射,待得上天入地,更見分曉。
這種無聊的題外話,掩蓋不了我的無作為,打住吧。
身為班長,從積極的方面考察,我一事無成;但從消極的方面來看,我很猖狂,敢于生氣,對老師生氣,還屢屢得逞,激發同學們“反叛”的勇氣。
有次期中考后,老師講評考卷,我自大狂發作,不聽講,低頭看課外書。老師點我名字,叫我講選擇題第十題,我講了。過了會兒,老師又點我。聽出他的不快,我也有點不快,語氣硬邦邦的,他表情和緩下來,說“你就是這里錯了哈”。我說“是的”,軟趴趴坐了回去。此后,我上課看別的書,他也不責備了。而后,越來越多的同學上課干別的事。我和朋友提起這事,朋友說:“我只想到四個字,恃寵而驕。叫你回答問題,你不開心什么?聽你這么一說,明明是你不認真聽課!”
高中畢業后,有次吃飯,數學老師拿出手機來,說我發給他的祝福短信他都截圖保存著。看來老師是不計較的。
我生氣最多的,是對班主任。我們班主任很年輕,家在學校。我逛超市,看到長得特別的水果,偶爾會放一個到她家門口。她時常在我的桌面放書,龍應臺、胡適、韋伯……我十分討厭她教我們如何寫議論文,她也知道。有一回,她叫我寫點東西,我氣極了,幾天不理她。周末去朋友家吃飯,朋友的爸爸是我們年級的領導,他對我說:“你們班主任很辛苦的,別和她置氣了。”好像家丑外揚,有辱班風,我只好主動消氣。后來作文課,我便去班級后排的空桌子自習。漸漸地,退居后排的同學多了起來。班主任說:“都是你帶的好頭!”
也有好一點的回憶。有次寫作文,我正好看完錢理群先生的《周作人傳》,便化用了兩句。那篇作文發下來,就那兩行被畫上了波浪線,評語說:“對魯迅的論述很深刻。”我的心里喜滋滋的。
畢業久了才發現,攤上我這樣一個班長,最倒霉的不是上學的時候,而是畢業之后。我本來就不愛聚會,又不會組織,同學聚會指望不上我。高考結束那天晚上,我們全班聚了一餐,生活委員組織的。大三那年暑假,我約朋友回到高中,與6位任課老師一起吃了午飯。這是我組織能力的頂點,但與“班長”無關,完全仰仗老師朋友賞光。
說到底,作為班長,我無作為。反過來說,你還想有什么作為?最好無為。
//摘自豆瓣網,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