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輩”這個詞,日語和中文里都有,但內涵不一樣。日語里的“先輩”,沒有中文里“革命老前輩”的凝重之意,只是“先來后到”
這樣的時間序列。對學生來說,指年級比自己高的同學或校友;對上班族來說,指那些比自己先入單位的同事。而且,日語里的“先輩”還是個稱呼。“先輩”被叫得最多的是在初高中校園里。
我一直覺得“先輩”這個稱呼不可思議。在小學階段沒有的意識,到了中學怎么會突然冒出來,而且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一聽到“先輩”
兩個字竟然會肅然起敬甚至畏懼起來。“先輩”的這份威信是從哪里來的?是老師刻意樹立的嗎?問了所有的日本朋友,都說不是。他們說:“老師的威信甚至還不如‘先輩’。”
日本的學校,從中學開始正式有課外俱樂部活動,簡稱“部活”,原則上人人都得參加。有吹拉唱彈、載歌載舞的文藝部類,有重競技、較實力的體育部類,有安安靜靜的研究部類,還有賦詩作畫、舞文弄墨的教養部類。各個俱樂部都有老師做顧問,但老師只是起監督和協調的作用而已。做什么、怎么做,一切都由學生自己決定。
沒有老師指點的課外俱樂部,搞得有聲有色。每年的校園文化節,家長們會起個大早,為了聽學校管弦樂隊的演奏或者看歌舞團等的表演排上個把小時隊,有時排了半天還拿不到座位號。這都是誰在一手指點呢?答曰:“先輩。”原來,“先輩”是從“部活”里冒出來的。
以管弦樂團為例,每年的新部員里,有的從小學過樂器,有的是一張白紙。高年級的部員,也就是“先輩”,會手把手地指導新人。“先輩”也不是天生什么都會的,為了做到“技高一籌”,他們會自覺鉆研,甚至不惜自費去校外拜師學習。私立中學大多是初中、高中連讀,俱樂部也在一起活動。高中部的“先輩”負責選曲、抄譜、制訂排練計劃,然后通過一層層大大小小的“先輩”,把一切落實得井井有條。
前年的文化節,我們去看了女兒學校音樂俱樂部的演出,唱、做俱佳的果然都是高中的“先輩”。一問,有的在校外學歌劇,有的在學聲樂,還有考進日本頂尖的寶冢歌劇團附屬寶冢音樂學校的,難怪深得“后輩”仰慕。聽女兒說,有一天,她正在校舍入口處和同學一起換鞋,就聽見一陣腳步聲,一群麗人如瀑布從樓上飛流而下。和她一起換鞋的音樂俱樂部的同學們趕緊一字排開,彎腰低頭連聲說:“辛苦了!辛苦了!”原來,那是音樂俱樂部的“先輩”們“下凡”。
部越大,管得越嚴,規矩也做得越到位。最嚴厲的是運動部,“先輩”讓你在操場上跑幾圈,縱然累得眼冒金星、腿發軟,也得咬牙跑完。男子學校或是公立學校的運動部,“先輩”據說更是嚴厲得近乎不合情理。我有一位公立學校出身的日本朋友,初中、高中都在排球俱樂部,據說她當年被“先輩”摔打得近乎尿失禁。
當然,“上下級”關系光靠高壓是不能維系良久的,“先輩”有時也會露出親切的一面。比如,旅游回來給“后輩”捎點好吃的點心,寒暑假會拉著一些“后輩”外出吃燒烤什么的。女兒所在的天文俱樂部晚上觀星很冷,每次“先輩”都會自費為大家準備熱氣騰騰的可可茶。
其實,雖說是“先輩”,也不過就是比自己大幾歲的“大小孩”,卻要比“后輩”多做許多工作,承擔重大的責任。最典型的是運動部,校際比賽勝負事關學校的名聲,校內活動的俱樂部每年也面臨校園文化節的評選,能否評上所屬部類的前三,直接關系到自己這個部的榮譽和今后的生源。特別是那些年年名列前茅的部,“先輩”更是絲毫不敢松懈,唯恐在自己手里砸了鍋。
校園文化節的評選活動,包括來訪者打分和內部評分,前者多少可以從親朋好友那里“拉票”,后者就得靠自己“夾緊尾巴”努力。組委會有許多細碎的規定,最“苛刻”的規定,莫過于9月的文化節,5月前就得提交具體的計劃、預算和支出細目,而且計劃提交以后,再怎么后悔,再怎么新點子閃光,也不可隨意撤回更改。日本人的“死腦筋”和強計劃性,估計就是在學校的俱樂部活動中養成的吧。

公立學校的課外俱樂部活動持續時間較長,“先輩”一般要到高三才能引退。相比之下,大多數私立學校的課外俱樂部活動一般到高二為止,學校規定秋天的文化節一過就得“引退”,最后一年半可以專心備考。
在女兒的學校, “ 先輩” 引退, 不僅要開歡送會、送紀念品,“后輩”還得給每位“引退先輩”寫感謝信。每年這時節,就見女兒領回一摞豆腐干大小的彩色紙片,我看她寫得密密麻麻,還貼上了五顏六色的小粘貼。寫完后,由高一的“先輩”匯編成冊,貼上俱樂部活動的照片和部員合影,連同大家集資買的禮品,在部內的歡送會上贈給“引退先輩”。相比之下,男子學校簡單多了。兒子引退時,“后輩”們按日本傳統給每一位“引退先輩”準備了一張方正厚實的美術紙,大家在上面打著轉寫留言,密密麻麻。
據說日本不少高中有個傳統, “ 先輩”引退時,有勇氣的“后輩”會向自己愛戴的某位“先輩”預約制服上方的第二顆紐扣,可能是此位置離心臟最近,可以感受到“先輩”心臟跳動的緣故。女兒學校的傳統,則是向“此先輩”預約鞋帶,因為她們學校以鞋帶的顏色來區分年級。有位超人氣的“先輩”,已被預約了十多副鞋帶,不得不另購新的。
一年半后,高考完畢的“先輩”們笑盈盈地回“娘家”——俱樂部串門。女兒掰著手指說,上上一屆有三位“先輩”進了東京大學;前年的正、副部長,一個去了京都大學法學部,一個被推薦去了慶應大學。“先輩”們即便引退了,形象依舊高大。
到了大學,“先輩”意識怎么樣了?都說比初中、高中時平等多了,至少可以不再冠以“先輩”這個尊稱。但是,遇到“先輩”還是要記得先打招呼,和“先輩”說話還是會情不自禁用敬語。
初高中烙下的“先輩”意識如看不見的空氣,會一直籠罩著你,左右著你的思想和言行。先輩、后輩關系看似不成文的規范,游離在法律和道德之間,有時甚至凌駕于人的尊嚴之上;而它又像一只無形的手,把復雜的社會秩序梳理得井井有條。
//摘自2020年3月2日《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