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2月,威尼斯狂歡節取消了,連同那些不可錯過的假面舞會。小小的病毒,讓一年一度的經典,偃旗息鼓了一回。百看不厭的面具,再精美絕倫,再鬼斧神工,再抓人眼球,都只有放在家里擺拍了。
人類歷史上,面具有著悠久的歷史。從宗教儀式到戲劇舞臺,面具或以物件,或以臉譜的形式出現,都飽含象征意義。在歐洲,面具的存在源遠流長。而歐洲人想到面具,不一定心情舒暢,還可能心有余悸。在他們眼里,面具常與死亡、陰暗、壓抑和不祥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比如死后的埃及法老、三K黨、僵尸、蒙面劫匪、教徒和小丑。唯有到了狂歡節,人們才會把面具與開心聯系在一起。
威尼斯狂歡節,可謂集面具之大成。其面具從設計到制作,都堪稱登峰造極。原料取自皮革、陶瓷、玻璃和紙漿的面具,制作精良,用料講究,名目繁多,主題或直抒胸臆,或深藏寓意,也常與習俗、戲劇和文史有關,如傳說人物卡德尼奧、意大利傳統的帕里奧賽馬節、神秘的奧古斯妲編花、大馬士革小丑、大眾情人卡薩諾瓦、浪漫的羅密歐、金色女皇、厄爾巴島古鎮馬爾恰納、貝多芬歌劇主角費德里奧、黑暗之神、金色吉娜維拉、佛羅倫薩、示巴女王,以及亞瑟王傳說中的女霸摩高斯等。
談到威尼斯狂歡節,兩種經典面具不得不提,一種叫巴烏塔,另一種叫哥倫比娜。哥倫比娜原是巴烏塔的女版本,現在男女都對之青睞有加。
如今被鍍金的巴烏塔面具,最初是簡單的純白,往往伴有紅色或黑色的斗篷和三角帽。這種面具旨在舒適地覆蓋整個臉部。當時,它堪稱一件怪誕藝術品:鼻子突出,眶上脊粗壯,沒有嘴巴,只有突出的喙狀“下巴線”。它的設計讓佩戴者無須脫下面具,就可自如地說話、飲水、進食,維護了佩戴者的匿名性。
18世紀時,連同黑色斗篷的巴烏塔面具,是威尼斯政府監管的標準化偽裝工具,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在某些政治決策活動中,所有男公民都必須佩戴它,以保持匿名。巴烏塔面具曾是匿名投票的關鍵,以保證投票程序的普遍、直接、自由、平等和守密。當時,法律還特別禁止巴烏塔面具佩戴者攜帶武器,由威尼斯警察嚴格監視。
巴烏塔面具為男性設計,但一些女子也喜歡,雖然是極少數。為女性設計的哥倫比娜,顯然更嫵媚動人。哥倫比娜面具是一個半罩,僅覆蓋住佩戴者的眼睛、鼻子和上頰,常飾以金、銀、水晶和孔雀等的羽毛。像其他大多數威尼斯面具一樣,佩戴者用一根細棍將其舉至臉部,或用緞帶前后扎住。哥倫比娜面具取名于一個輕喜劇角色。劇中,哥倫比娜是名輕浮的女仆,但特別討喜。此角受到意大利劇院幾代人的崇拜。據說哥倫比娜面具的設計,是為了滿足女演員的虛榮,她們不希望自己美麗的面龐被完全遮蓋。

有些威尼斯面具,還帶著東方元素,如陶瓷做的藍色瑪達萊娜,以及做成金紅色的古希臘神話人物佩涅洛佩,都飾有中式彩穗和流蘇。而扇面式樣的頭飾,如取古希臘語“禮品”之意的費多拉,則貌似中國絹畫,常見主題為城堡和開滿鮮花的田野。
用于這些場合的面具,做工講究,色彩斑斕,形態奇巧。可以說,這些面具在展示工藝絕活的同時,賦予了人類大團結的契機。它抹去了貧富懸殊和高低貴賤,它讓人們盡情表達自我、演繹個性。用于狂歡節的面具,承載著人類的烏托邦愿景。
面具一路走來,一路演變,玩味人間百態,陪伴各色人等。仔細想來,紛繁多樣的面具傳達的信號,大多與靈魂相關,與人性相關。面具,像條忘卻現實、穿越時空、連接生死的渠道。
很多人見過歐洲節慶的彩車街游。節慶的日子,少不了應景兒的樂隊,樂隊要熱鬧,少不了銅管和鑼鼓。于是,穿著鮮艷的樂人們,在歡天喜地、人頭攢動的日子里,鼓樂而過,音符飄揚在空中,傳遞著美好心情。然而,不少樂隊中搶眼的,是個擊鼓女子。她身穿毫不性感的裝束,頭罩毫無表情的面具,緩慢而行,像個空洞靈魂的載體,讓人心生懼意。面具幾乎蒙住了她整張臉,只有細小的開口,留給眼睛、鼻子和嘴巴。擊鼓女子的面具,是不是生死相依的符號?
人類穿越陰陽的方式,借助這樣的面具,真不容易。從前,擊鼓者戴的面具是木制的,十分笨重。后來改用塑料制作,上面繪些圖案,以減少恐懼感,但戴著依舊不舒服,很憋氣。留心的人會發現,擊鼓女子時不時會找機會,把面具偷偷往上提,來個深呼吸。


如果說擊鼓女子戴著面具,是在試圖與彼世對話,那么小丑們戴上面具,就是在深究人性了。小丑面具有著人為高挑的眉頭,拉遠距離的雙眼,面團般聳起的紅面頰,還有那張傻笑里藏著玄機的嘴巴。這種堪比鬼臉的面具,在歐洲老少咸宜。孩子們拿它當玩具,到了狂歡節和萬圣節就戴上,玩彼此驚嚇的游戲。大人們戴上它,借機裝瘋賣傻,嬉笑怒罵,心照不宣、自嘲嘲人地演繹俗世萬象,張狂的,悲苦的,詭譎的,無奈的。
小丑面具常用于戲劇舞臺。舞臺面具的制作特點,體現著角色的不同,如皮制的半面具扎尼,額頭低下,眉毛突兀,長鼻子的尖端不自然地向上翻卷。這種面具的鼻子越長,額頭越低,就越暗示角色愚笨。而小丑面具,一般與愚笨無關,反而是冷眼看世界的智慧工具,演員借以諷喻人性善惡。小丑們故作語焉不詳,講著模棱兩可、捉摸不透,卻意味深長的話。他們神秘莫測,故弄玄虛,卻常常心頭一把辛酸淚。事實上,小丑演員因厭世而自殺的也不在少數。
面具,傾訴著人間滄桑,也裸露著人間虛榮。筆者首次參加威尼斯的狂歡節盛會,還是24年前。人們戴著五花八門的面具,盡情表演。古埃及法老戴著死亡面具出現了,他的寵妃也來了,各路詩人出現了,了不起的哲學家出現了,演藝明星來趕場子,古今各地的名流顯貴,統統來了,連嗜血魔鬼們,也忍不住來看熱鬧。女人們戴著華美的面具,配以頭飾和假發,還有綾羅綢緞,真是風情萬種。狂歡節上,每一個人都可以華麗轉身,實現自我,當一回身份顯赫的貴人,或超凡脫俗的仙子。
但2020年伊始,人類籠罩在病痛和死亡陰影中。大型活動取消了,包括令人神往的威尼斯狂歡節。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一發不可收拾,席卷了無知無畏的地球村。面對這場天災,人們關心的不再是風情萬種的狂歡節面具,而是令人糾結的醫用口罩。病毒肆虐引發很多熱議話題,它們折射出各國的文化傳統、風俗習慣、社會結構和人文心態。而各國的應急機制、社交媒體和醫學觀察等平臺,探討得最多的,莫過于一只醫用口罩。
2月份,意大利出現疫情后,歐洲迅速淪為新冠病毒肆虐的又一個重災區。寫此文時,歐洲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每日新增病例和死亡人數,觸目驚心,慘不忍睹。歐洲各國因此而實施禁足政策,奧地利首當其沖。人們必須宅在家中,除了去超市買菜,或必須上班,或照顧孤寡老人,或去住宅周邊散步。但買菜或者散步的歐洲人,依舊“裸奔”,少有戴口罩的。
中國人有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歐洲人有首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面對疫情,歐洲人苦中作樂,搬出莎士比亞,戲言“口罩戴,還是不戴,這是個問題”。
這真是個問題。迄今,歐洲醫學界人士依舊堅持一個觀點,即健康的普通人,無須戴口罩出門,因為口罩不能起到預防病毒的作用。這是個醫學決定,卻更像個順應心理的決定。幾年以來,歐洲飽受恐襲之殤,奧地利等國都有立法,不允許在公共場合戴任何掩蓋臉部的面罩。這是個政治正確的決定,避免了宗教紛爭。而在歐洲人眼里,醫用口罩讓人聯想到的是疾病,所以從來不受歡迎。有位歐洲人自述在亞洲旅行時,最驚訝的是見到一些美麗女子,穿著高貴,舉止文靜,步履優雅,卻戴著一只白紗口罩,說是為了保持潔凈。但他怎么看,都覺得她們矯情,而且口罩上方的那雙眼睛,目光淡漠,隱約流露著某種與世格格不入的信號。

中國人戴口罩感覺良好,某些娛樂界人士甚至以戴口罩為時髦。但在歐洲,人們自己戴口罩不舒服,看別人戴口罩更心生不適。歐洲人對口罩的心態,或許可以追溯到歐洲曾經使用的醫用面具。
在威尼斯狂歡節上,有一種非常傳統的鳥喙狀面具,它蒙住整個臉部,眼睛做得很圓,開口處是個玻璃罩子,鼻子做得很高,達18厘米,拉得很長,有35厘米。這種面具有個不好聽的名字,叫作Dottore della peste,即瘟醫。中世紀的歐洲,曾歷經瘟疫之難。瘟疫流行時,醫生們以這樣的面具保護自己。鳥喙狀的大鼻子,是用來盛放“消毒”香料的。那些美妙的香料包括琥珀、樟腦、薄荷、沒藥、丁香、玫瑰、安息香、杜松和檸檬香草等,醫生們相信它們能夠除瘟祛邪,幫助維持健康。但后來,鳥喙狀面具成了瘟疫的代名詞。
所以歐洲人面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一談到醫用口罩,恐怕就會在腦海中浮現出舊時的瘟醫形象。口罩,帶有不潔和威脅意味,當然能不戴就不戴。今天是周一,奧地利總理要求民眾此周三起,去超市必須戴口罩,算是開了歐洲先河。關于這項措施,他不得不對著電視鏡頭對全民解釋說:我知道這不是歐洲人的習慣,但特殊時期特殊對待。
瘟疫總會過去,只要人們彼此團結,敬畏自然,順應天地。相信很快,迷人的威尼斯面具又會在狂歡節上光影交錯,爭奇斗艷。或許還會有這么一天,歐洲人不再排斥戴口罩,而是把佩戴口罩當成新的時髦。
2020年3月30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