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麗
力的前奏
陳敬容
歌者蓄滿了聲音
在一瞬的震顫中凝神
舞者為一個姿勢
拼聚了一生的呼吸
天空的云、地上的海洋
在大風暴來到之前
有著可怕的寂靜
全人類的熱情匯合交融
在痛苦的掙扎里守候
一個共同的黎明
陳敬容的《力的前奏》寫于1947年,輾轉的人生經驗與嚴峻的民族危機讓這首詩充滿韌性,從節奏的鏗鏘到詩形的考究,詩歌對于“力”的塑造在展現詩人對語言的把控力時,也彰顯了詩人的精神之力。詩人內在精神的力量感與時代風云的莫測感之間形成了巨大張力,而統領全詩抑或讓詩歌力量得以呈現的,是詩人在面對動亂現實時的洞察與敏銳。
誠如拉奧孔提出的“包孕性頃刻”理念,詩人沒有選擇全人類共同守候的黎明作為書寫對象,而對黎明來臨之前“孕育最豐富的那一頃刻”精細雕琢:歌者蓄滿的聲音、舞者拼聚了一生呼吸的一個姿勢,以及自然界中體量龐大的云和海洋都定格在瀕臨爆發前的一瞬,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對歌者、舞者和自然風物“包孕性頃刻”的刻畫實際上是在為詩歌最后一節積蓄和傳遞能量。詩歌的落腳點在于全人類共同守候的黎明,只有到了最后一節,讀者才能最為強烈地感受到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即將到來時千鈞一發、雷霆萬鈞的緊迫感。詩人有意識地選擇高潮之前的定格,讓詩歌既有戲劇性的動態美也兼具雕塑般的靜態美,這一方面讓讀者在緊繃的情緒之弦中充滿期待,另一方面也強化了詩人對黎明必然到來的信心。
20世紀40年代,有良知的詩人都無法忽視動亂的社會現實而只專注于內在自我的探索,九葉派詩人在處理內在自我和身處時代的關系時,為中國新詩帶來了新的風貌,而當下巨變時代里的詩人缺少九葉詩人們以個體之力承擔民族使命的普遍追求。《力的前奏》這首詩便是個體意識與集體意識、個人體驗與集體經驗的統一。面對宏大的時代主題,詩人選擇歌者、舞者和云、大海作為意象,在這兩組意象中,一組是藝術的,另一組是自然的。對于個體的人而言,無論藝術還是自然都是自我意識的客觀呈現。作為獨立的個體,詩人敏銳地捕捉到了歌者“在一瞬的震顫中凝神”,也在舞者一瞬的姿勢中聯想到其拼聚的“一生的呼吸”,在歌者瞬間與永恒、舞者時間與空間的張力以及云、海洋“可怕的寂靜”中,詩人從個人經驗出發,讓自我的體驗、思考和心緒流溢其間。若詩歌止步于第三節仍可以《力的前奏》為題,只是此時的“力”就將失去具體所指,僅僅作為詩人對普遍的力的思考而呈現,詩歌最后一節讓詩人成為真正參與時代的人。面對時代主軸,只有參與其中才能在其運轉中不被拋下。正是由于對時代有效的參與感,面對宏大的時代時,詩人才能看到全人類對黎明的熱情,更能看到全人類痛苦的掙扎。當詩人的個體意識與集體意識相契合的時候,詩歌呈現的力便是歷史巨變之力,時代風云之力,而最終帶給讀者釋放積壓能量的震撼之力。
說到底,除了結構和節奏的營造以及對節奏的把控,陳敬容的這首詩之所以動人心魄,與其在某種程度上和范仲淹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契合有關。所謂承擔民族命運的使命,具體到詩歌創作中也就是對人民的關切和對民族當下與未來的關切。陳敬容在詩中對黎明到來的確信正來自于她對民族命運的思考和對時代走向的把控,當詩人留意內在精神的時候將視線轉向外在的世界,內外兼備、縱橫交錯的詩歌創作才成為一種可能,而當下詩壇缺少《力的前奏》這種對于現實社會的挖掘具有縱深感和力量感的詩歌。詩人在關懷人類命運、時代走向的同時,不忘內在的思考和體驗;她在執著主題表現時不棄詩藝的營構。陳敬容和九葉詩派的意義正在于此,眼光向下的悲憫情懷,向內的成熟智慧,向前的批判精神,向后的道義情懷,這些對于當下詩歌精神的恢復而言尤為重要。
近年來國際形勢在巨變中動蕩不安,接踵而至的疫情、洪災、干旱、地震、山火、蝗災等更是讓全人類陷入現實和精神的危機,而“作為審美現代性的尖端成果”“一直就在與時代的張力中,扮演著受難的英雄或者文化上的先鋒派角色”(姜濤語)的新詩似乎大有可為。但事實是,在當下詩壇,面對國人的生存危機和時代巨變時,創作的疲軟和無力是常態,先鋒的姿態和詩歌精神的衰落被越來越多地提及。因此,在世界形勢急劇變化的當下,詩歌是否需要力量,需要何種力量,詩人如何書寫和傳遞力量都值得思考。謝冕所言或許可作為第一個問題的回答——“失去了精神向度的詩歌,剩下的只能是淺薄。同樣,失去了公眾關懷的詩歌剩下的只能是自私的夢囈。”
其實,除了《力的前奏》之外,陳敬容的《過程》《風暴》《抗辯》《從灰塵中望出去》等一批作品,也極具力量感地展現了謝冕所言的精神向度和公共關懷。不過,陳敬容所呈現出的力量并非充滿棱角的陽剛之力,而是殘酷的社會現實結合了細膩思緒、靈秀語言之后的韌性之力,好比《力的前奏》對讀者而言不是急速一拳產生的力量撞擊,而是緩且重的一拳所帶來的震顫與驚愕。需要指出的是,陳敬容的詩歌創作是復雜的,本文所言的力量感寫作更多地是指其中后期匯入時代大潮、扎根現實的創作,由于她早期的詩歌大多書寫青春的孤獨和憂郁,向外傳遞的力量更緩、更弱。顯然在需要詩人振聾發聵的時代,更需要直面現實的力量型寫作,而潛伏著危機的當下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