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金積玉地 溫柔富貴鄉

孔冰欣

江南水鄉——烏鎮。

由江源至河口，長江流域的整個地勢西高東低，形成三級巨大階梯。第一階梯由青海南部和四川西部高原和橫斷山區組成，第二階梯為云貴高原秦巴山地、四川盆地和鄂黔山地。第三階梯，由淮陽山地、江南丘陵和長江中下游平原組成，流域內的地貌類型眾多，有山地、丘陵、盆地、高原和平原。

自第一階梯到第三階梯，一般高程是越來越低。不過，雖然水往低處流，但長江下游的人民群眾，自有股不服輸的心氣，偏要往大歷史、大文化的高地走。于是，后來代表了中國“堆金積玉地，溫柔富貴鄉”之極致的吳越文明，在天長日久的俗世生活中，誕生了。

先秦時代，吳人越人尚武逞勇，然其從粗獷中追求精雅的審美心理和實踐創造力，卻已然能被窺見——用現在的話來講，就是“死要腔調、死要好看的苗頭”。晉室南渡之后，士族所追求的風儀、趣致，進一步加劇了吳越地區飄灑雋秀、紅塵天堂的特質。而這個“紅塵天堂”，最后濃縮出“江南”的概念——地理意義上的江南、人文層面上的江南;歌不盡、詠不盡、贊不盡的江南。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航拍南京秦淮河，串起沿岸熱鬧的街市，槳聲燈影醉人，金陵城夜景美不勝收。

大蘇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則不但西湖如此，江南名勝，無不如此。

優美的風景

水鄉深處，懷舊湖山。

當中年的張恨水思及自己十八九歲的“后浪”時代，但覺曾歷瞻山水之勝，每每回想，無限神馳。在他看來，江南山水之勝者，莫如吳頭楚尾，所謂江南江北青山多也。大概江北之山，多雄渾險峻，意態莊嚴;而江南之山則重巒疊嶂，姿態俊逸。大蘇謂“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則不但西湖如此，江南名勝，無不如此。

此評價頗為蕩漾，可江南有底氣欣然笑納之，“不錯，我處處皆美”。蕩漾的文人們呀，更輾轉到金陵的秦淮河繼續蕩漾，比如一九二三年八月某晚的朱自清和俞平伯。

俞老師是初泛，朱老師是重來。他倆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下了船。待槳聲汩——汩，二君便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光澤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朱老師覺得，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何故？關鍵是“情韻”。且說那“七板子”，是秦淮河的一種小船，最出色處在艙前，“里面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

蘇州拙政園紅楓。

俞老師呢，似乎略微調皮了些——“（佩弦）太頻繁地搖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絕對是靈魂吐槽無疑了，而又能從字里行間，品讀出一份幽默的友情的真純。

蕩漾的，豈止十里秦淮，還有那蘇州拙政園的蓮花。拙政園的水面，占全園面積的五分之三，池水淪漣，正可作為蓮花之家，何況中部的堂、亭、軒，都是配合著蓮花而命名的;因此，對于愛極了高花大葉、香遠益清的周瘦鵑而言，拙政園實在是一個觀蓮的好去處。

“（遠香堂后）有寬廣的平臺，臺下就是一大片蓮塘，種著天竺種千葉蓮花……拙政園蓮塘中自從把原種藕秧種下以后，當年就開了花，真是色香雙艷，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葉葉，更為繁盛，翠蓋紅裳，幾乎把整個蓮塘都遮滿了。并蒂蓮到處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個芯的，花瓣多至一千四百余瓣。只為負擔太重了，花頭往往低垂著，使人不易窺見花芯，因此蘇州培養碗蓮的專家盧彬士老先生所作長歌中，曾有‘看花不易窺全面，三千蓮媛總低頭之句……”

雅致的文化

一盆碗蓮，也是一片天地。

把老蓮子的兩頭磨薄，裝在蛋殼里，讓母雞用翅膀來孵化它，等到發芽就取出。用年深日久的燕巢泥再以十比二的比率加上天門冬，搗爛攪勻，種在小的器皿中，用河水澆灌，用早上的太陽曬。花開時大如酒杯，葉子則縮小得像碗口一樣，亭亭可愛。

伺三五老友光臨，拿出在蓮芯里熏過一夜的茶葉，清新香甜。沖泡的水，最好是冬天存儲的雨水。因寒暑極端融合，或可調配幽況的口感。

一座園林，更是一片天地。

拙政園號稱為“蘇州園林中面積最大者”，而號稱“蘇州園林現存年代最早”的，是滄浪亭。

滄浪亭的獨到之處，在于它利用了本來的地貌，因景寫意，以水環園。它原來是五代時吳越國廣陵王錢元璙近戚中吳軍節度使孫承祐的池館，后逐漸荒廢，被“《漢書》佐酒”的蘇舜欽以四萬貫錢買下，重新進行修筑。因感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蘇舜欽自號滄浪翁，并作《滄浪亭記》。歐陽修亦應邀共作滄浪篇，一句“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不免讓人愈發會心一笑。

孤舟閑泊的笠翁、獨釣寒江的漁夫，成了文人們退出官場、歸于山林的象征。才子們隱居在藝術里，追慕著魏晉的風度，將自己的內心世界，物化成一個精神綠洲。通過園林的建構，高蹈趣尚、人格價值得以被凸顯、被珍藏。

臥石聽濤，滿山松色，開門看雨，一片蕉聲。假山旁，幽窗下，只栽數本芭蕉，已然蒼翠可觀。而蕉葉上滑動的雨水，順勢而滴，宛如園林主人滾落的心事。芭蕉，或可就是他們童年時代嬉戲玩耍的見證;或可就是少年時代寒窗苦讀的伴侶;或可就是淹留他鄉時回憶故鄉的念物;或可就是重返江南后十分親密的知音。

這便是所謂園林的“意境”了。即，在具體的、有限的園林景象之中，融入對古代風雅的體味，融入與自然交流的體驗，融入對人生哲理的體察，并取得凈化心靈的美感享受，進而浮想聯翩。園林的意境，依賴景象而存在，它的背景，是吳門煙水，是詩、書、畫，是琴、茶、酒、香、花，是綿綿的悠遠的情思。

愜意的生活

江南之美，非只可遠觀者也，它能夠引人沉醉其中，特別親切。士大夫們在園林里論道著述，而江南的老百姓們，則轟轟烈烈投入到萬丈繁華，活得純粹且盡興。

江南之美，非只可遠觀者也，它能夠引人沉醉其中，特別親切。士大夫們在園林里論道著述，而江南的老百姓們，則轟轟烈烈投入到萬丈繁華，活得純粹且盡興。

白日勞作忙，到了傍晚時分，豐富的夜生活拉開了帷幕，也算是一種娛樂的犒賞。宋室南遷后，江南一帶經濟發達，民風尚奢，都城臨安的夜市遍布大街小巷，錢塘江邊的碼頭與城北大運河商埠的夜市尤其熱鬧。《夢粱錄》稱臨安“買賣晝夜不絕”，游人至“交三、四鼓”方漸稀少，與之相對的店鋪更是多種多樣：有經營“直至三更”的“雜嚼店鋪”，有“每日自五更市合”的潘樓酒店，有“三更開行上市至曉方罷市”的分茶、豝鲊店，還有“白晝通夜”、“通宵買賣，交曉不絕”的瓦市、面食店。在交通運輸的發展下，南宋夜市的商戶已經能夠根據季節的變化隨時更新所賣食物，而在傳統的餐飲業之余，賣文、賣畫、賣糖、賣藥者不一而足。更有賣卦的，起著如“玉壺五星”、“鑒三星”等神秘名號，同時喊著“時運來時，買莊田，娶老婆”這般接地氣的宣傳語，堪稱“時代特色”了。不難看出，此時的江南夜市，已是實至名歸的購物天堂。

明清時期，江南的夜市更加親民。杭州的北關夜市“青苧受風搖月影，絳紗籠火照春陰。樓前飲伴聯游袂，湖上婦人散醉襟;阛阓喧闐如晝日，禁鐘未動夜將深”。蘇州的夜市也非常給力，絲毫不讓杭州。“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至于揚州，據說富戶“好晝眠，每自旦寢，至暮始興，燃燭治家事，飲食燕樂，達旦而罷，復寢以終日”。

……

《白馬嘯西風》的結尾，金庸寫：“白馬帶著她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哎，李文秀畢竟還是忒young忒simple了，畢竟未曾真正領略過江南的魔力。孩子啊，快快赴往吳越文明的屬地吧，那兒能治療傷口、撫慰柔腸、帶來歡樂——如果你放心地交付。

江南是很好很好的。所以，愛了。海枯石爛，此情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