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伯格：記錄女性“靈性的覺醒”

張婷

西方社會學中的世俗化理論認為，隨著工業化、城市化和理性化的推進，宗教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現代化必然導致世俗化。瑞典作為一個高度發達國家，也是世界上世俗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那么，理性的瑞典人在后基督教時代還需要精神信仰嗎？帶著這個疑問，瑞典攝影師艾琳·伯格（Elin Berge）開啟了她的探索之旅。意外的是，她并沒有發現神，而是發現了一個女神。

01夏滿女巫師特蕾莎1，喚醒野性女性活動，斯德哥爾摩，2018

02子宮召喚儀式2，神圣子宮女性節，恩斯巴卡，2019

在系列作品《覺醒》（Awakening）中，艾琳·伯格花了兩年時間記錄下一個松散的女性覺醒運動。她們相信能改變一切的神圣女性力量將會回歸，認為主流文化不僅壓制了神圣的女性氣質，還貶低了女性的身體和性別，使女性忘卻了自己的先天力量。在當今危機四伏的境況下，正是女性承認自己、發揮療愈能量，并引領人類進入一個和平、和諧未來的時候。照片捕捉下難得一見的靈性儀式、法術和姐妹情誼，呈現了她們對女性氣質的重新理解，對獨特生活方式的踐行，以及對靈性與精神力量的追尋。

可貴可敬的是，艾琳·伯格并非以旁觀者的角度去拍攝，相反，她以開放、誠實的心靈參與其中，展現出這一女性社群的美好、平和和包容。她邀請我們凝視圖像，進而直面自己的內心，提醒我們只有善于質疑自己，才能真正看到與理解“他者”。

（更多攝影師作品見：http：∥www.elinberge.com）

請先介紹一下自己。

艾琳·伯格：我是一位紀實攝影師和電影制作者，住在瑞典北部一個叫于默奧（Umea）的小鎮。從2006年至今，我一直從事自由職業。我是北歐攝影師團體Moment的成員，在國際上，我們由INSTITUTE for Artist Management這家機構代理。我的作品主題通常關注女性的現實、身份和信仰。我拍攝了包括《覺醒》在內的四本攝影集和一部紀錄片。

你的作品中一直帶有強烈的女性視角，是有意而為的嗎？

03休閑，神圣子宮女性節，恩斯巴卡，2017

艾琳·伯格：當然，“history”也是一個“herstory”，我想對此做出自己的貢獻。（“history”原意為歷史，該詞可被拆解為his story，意即“他的歷史”：“herstory”則為her story，即“她的歷史”，強調女性視角的歷史書寫——編者注）

為什么選擇當攝影師以及如何開始攝影生涯的？

艾琳·伯格：我十幾歲時非常喜歡繪畫。但是，我并沒有往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我總是覺得需要如實描述現實中的事物。學校的美術老師注意到我的挫敗感，建議我嘗試攝影，還借給我一臺相機。第一次拍攝時我就愛上了攝影。我請朋友們當我的模特，而且立刻被攝影的神奇過程所吸引，攝影能在非常短的瞬間凝固下被人們忽視的東西，還有暗房的氣味、盡力找到最佳光線的過程，這些都很吸引我。我知道我已經找到了未來之路，所以高中畢業后，我產生了去于默奧當地報紙工作的想法。我不敢打電話給有名望的報紙，所以聯系了一家小報，幸運的是他們提供給我一個青年實習的機會。這一經歷使我在20歲之前就開始從事攝影師這份職業，這里確實是成為攝影師最好的學校。但是，我想更進一步，于是決定搬到斯德哥爾摩，向那里的自由攝影師學習。之后，我在一家新聞攝影學校學習，并在全國最大的報社工作了幾年。然后，我成為自由職業者，回到了于默奧，并加入了Moment。

你認為拍好紀實攝影作品，需要具備哪些品質？

艾琳·伯格：好奇心、強烈的學習欲、開放和保持謙虛。

04教母安娜與汗屋參與者，神圣子宮女性節，恩斯巴卡，2019

05艾米莉1，月圈參與者，于墨奧，2019

《覺醒》這組作品中拍攝的場景來自一個很特別的女性社區。你想通過這一項目探索什么？

艾琳·伯格：最初，我很想了解自己國家在靈性和宗教方面的情況，因為我當時參與了北歐攝影師團體Moment中的一個小組項目。瑞典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二大世俗國家。我們也是世界上最個人主義的人。在瑞典，人們普遍認為宗教和信仰都是奇怪的存在，只有教育水平不高或愚蠢的人才會相信。但是與這種認識截然相反的是，有研究指出50%的瑞典人實際上相信存在一種更高的力量。只是這一話題完全是私人的，人們不會公開談論。所以，簡而言之，我想要去尋找神。不過，我碰巧遇到了一個女神，或者說是幾個女神。很多瑞典人的信仰從基督教轉向對新的靈性的推崇，我想對此有更多了解。在研究期間，我路過了一個舉辦各種靈性節的地方。其中一個靈性節是只面向女性的，作為女性攝影師，我覺得于我而言它是一個安全的起點。在那里，我才開始了解有關女性覺醒、神圣女性、神圣姐妹情誼這些概念。所以這是一個巧合。當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正在見證一個女性運動的覺醒，而她們正試圖重新書寫對神的理解時，我感到很興奮，因為我覺得自己發現了一些尚未為人所知的新事物。記錄很重要，因為我將她們的想法和實踐理解為一個正在上升的女性運動的一部分。在女性獲得選舉權，經歷性解放等運動之后，也許現在正是在精神上爭取女性地位的時候。要知道，以往所有的宗教都是由男人書寫的。

但是，當我了解更多之后，我意識到它并不是全新的。女神運動存在的時間已久，其根源可以追溯到過去。但是它有一些獨特之處，感覺上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的，那就是：

1.包容性思維。這一條面向所有女性，無論膚色和文化如何。

06魔鬼，醫女圈，斯德哥爾摩，2018

2.利用社交媒體進行宣講。就在幾個月后，#metoo運動就爆發了。在那之后，又發生了一些其他形式的浪潮，人們抗議白人父權制度和地球的崩壞。沒有特權的人可以通過社交媒體來表達自己的聲音并做出改變，包括最近發生的抗議運動“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這些浪潮雖然與這一女性運動沒有實際上的關系，但它們都是相互聯系在一起的。我拍攝的女性將之解讀為神圣范式轉變的跡象。這種轉變將結束父權制時代并帶來新的開始。

照片中的氣氛寧靜平和，顯示了社區成員之間的和諧關系。是什么使她們聯接在一起，并形成歸屬感？

07祝福母親儀式，神圣子宮女性節，恩斯巴卡，2019

08杰奎和女兒璐米娜，神圣子宮女性節，恩斯巴卡，2019

艾琳·伯格：我認為，除了對靈性和歸屬感的一般需要之外，吸引女性加入這一運動的是一種共同的經驗，即在我們的文化中，身為女性意味著屬于第二性。女性和女性氣質被認為是較弱的、不被重視的、次等的。我想說的是，這種一般認識是錯誤的，需要加以改變。她們渴望被視為平等的人類，值得享有與男性同等的愛與尊重，而無需改變自己去迎合男性的一些特征。這個社區的理念基于這樣一個信念，即宇宙被分為神圣的男性能量和女性能量，而且這些能量存在于每一個生命之中，是一種陰陽觀。一切都起源于宇宙，一切都是神圣的。由于某種原因，長久以來能量之間一直處于不平衡狀態。傳統上與女性聯系在一起的特征，比如同情心、直覺、開放、關懷和美，被認為具有較低的價值。而與男性有關的特征，比如控制力、統治力、理性和等級制度，則受到高度重視。這導致了我們現存的系統和狀況，包括戰爭、氣候崩潰、暴力，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裂隙。她們相信，神圣女性力量回歸的時刻已經來臨，它是通過在地球上復興，并作為女性內在的深刻感召來實現的。

你認同她們的信念嗎？

艾琳·伯格：在我長大的瑞典北部小鎮于默奧，政治意識濃厚。我所屬的1990年代年輕人群體都有些偏左，很多人是素食主義者，并自稱女權主義者。舉個例子，我的丈夫最近給我看了他保留下來的一件T恤，是他16歲時穿的。上面寫著：

“結束性別歧視”。我母親是一位從事性別研究的學者，甚至當時連我們的首相都稱自己為女權主義者。可以這么說，女權主義一直存在于我的血液中。這一信念的基礎是把女性看作第二性的觀念是錯誤的，需要改變。我對此深表認同。

除此之外，我個人一直對神充滿向往，但從未覺得我們的國教基督教能觸動我。所以，我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瑞典人，屬于50%秘密地相信存在更高力量的一員。

所以，大概可以說我是典型的目標受眾。不過，我永遠不會以私人身份進入這些世界，因為這與我的生活和性格相去太遠。但是，作為攝影師的好處在于，相機可以讓我進入新的世界，去研究、擴大界限、做嘗試，然后加以反思。相機使我變得更加開放和勇敢。

實際上，我確實真正深入了田野調查工作。作為獲取拍攝權限的一種方法，我參與了我拍攝的所有活動。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竟能夠如此開放地接受這些想法。在田野工作期間，我與這些女性一起體驗到發自內心的精神上的美好感受。

現在拍攝項目已經完成，我真的很感謝這個經歷。我會把它銘記在心，但我也知道我會盡力深入研究下一個項目。

請具體談談與這個社區是怎樣互動的？如何融入她們？

09結束儀式，神圣子宮女性節，恩斯巴卡，2017

10朱莉的記憶，私人的死亡與復活儀式，斯德哥爾摩，2019

艾琳·伯格：實際上融入非常容易，我都感到很驚訝。那些儀式上彌漫著一種寬松的氛圍，在這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包容和理解。雖然我是帶著清晰明確的記錄目的來的，但我從未被區別對待過。我認為這是一個主要理念，即每個參與者來到這兒都有她自己的特定目的，沒有哪個目的會是錯的。當然，這還因為我打算像其他人一樣參與社區活動，而且我也和所有人一樣，擁有同樣的開放性和脆弱性，唯一不同之處就是我一直都帶著相機。

社區成員對你的作品有什么反應？

艾琳·伯格：我所知道的反應就是她們確實感到非常自豪。她們會在自己的社區中分享我的作品。我認為一個外來者在對這個世界進行敘述的同時還想去理解它，是很難得的。“新世紀女性”（New Age Woman）在我們的文化中真是一個莫大的嘲諷，我在瑞典電影中不知看到多少個扁平化的女性角色，那些又瘋又有點笨的女人經常求助于水晶球和塔羅牌。努力去理解，這始終是我的拍攝目標。我想超越刻板老套的圖像，學習與被攝內容相關的知識，并試著將這些知識與科學和歷史聯系起來。我想在拍攝的所有事物中發現普遍性和人性，那些將我們聯系到一起的東西，而不是使我們分裂的東西。在這個項目中，我想呈現一種對人的價值感的深切渴望，即使是對于女性來說，也同樣渴望自己的價值被承認。

還有什么話想對我們的讀者說？

艾琳·伯格：我希望我的攝影作品能像鏡子一樣，成為通向其他世界的窗口。我想，要能夠完全理解我的照片及我呈現的人物，觀眾必須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自己。為了能夠接受“他者”，我認為人們需要敢于直面自己，并經常質疑自己的認知。

（責任編輯 孟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