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時刻（組詩）

趙麗宏

醒來

醒來

有時慶幸

有時懊惱

那是因為不同的夢境

夢中無解的騙局

一個接一個

深不見底的陷阱

一條又一條

走不通的絕路

絞索懸在頭頂

幽暗中伸出章魚的刺須

纏住了喘息的喉嚨

醒來

忍不住一聲歡呼

夢中生出翅膀

在天地間自由飛翔

飛到天上成為一只鳥

成為一朵云，一道彩虹

一顆燃燒出光焰的星星

飛到地上成為一座山

成為一棵樹，一莖草

成為花叢里一只蜜蜂

一條流動的小溪

醒來

觸摸身邊的存在

光明，微笑，甜蜜

無邊無際的香氣

……

失重

如果下墜

如果懸在空中

重量就失去了意義

失重的時刻

萬噸巨石和一粒沙塵

沒有什么區別

下墜，下墜，下墜

同樣的速度

同樣的茫然無措

同樣的失魂落魄

希望出現羈絆

期盼被什么阻擋

徒然揮動著雙手

抓到的只有風和空氣

下墜，下墜，下墜

自由的落體

驚惶的靈魂

碰撞可以恢復重量

結局也許粉身碎骨

大地是失重的終結

所有的不安和恐懼

連同那風馳電掣的自由

小提琴

躺在盒中很多年

琴盒像是她的棺材

在黑暗中

琴弦已松弛

琴馬已折斷

琴弓上的馬尾

像老婦散落的長發

枯澀，灰暗，慘淡

只有身材依舊

盡管失去了昔日的光澤

那柔美的曲線

依然如少女豐腴的裸體

優雅的頸脖和弦板上

還留著深深的指紋

布滿全身的紋路

依然如神秘譜線

暗示著無數潛藏的音符

潛藏的音符

會不會在夢中釋放

重新匯集天下的流水

洶涌的江河湖海

還有蜿蜒在山林中

每一條清澈的小溪

重新聚合深情的歌者

用發自靈魂的美聲

追逐天籟，傾訴愛情

讓所有的心弦都隨之顫動

關上琴盒

封鎖回憶

讓曾經的顯赫和曼妙

繼續幽閉于黑暗

沉寂的心底

只有一個頑強的念頭

期盼有一雙大師的手

將盒蓋輕輕開啟

……

亡友

黑暗中的黎明

晨曦縹緲疊在夜幕上

黎明時的黑暗

墨汁浸濕了霞光

你出現在明暗之間

像一尊沉思的雕塑

站在狹窄的道口

擋住我的去路

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

仿佛就告別在昨天

若有所思的微笑

刻在緊抿的嘴角

眼睛眨動著

嘴巴微微翕動

卻不說一句話

是要重復那些提問嗎

你在哪里

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們曾多少次互相詢問

卻從未有過準確的答案

你清澈的瞳仁里

曙光亮了又暗淡

黎明和黑夜

飛快地交替輪換

黑暗隱退

光明飛散

道路消失

墨汁流成清泉

云霞凝固成山巒

你佇立在那里

逐漸遠去

成為世界無聲的盡頭

酗酒者

透明的液體

比山中的泉水更清澈

卻融聚了世界的所有氣息

花草的芬芳

五谷的清香

童年的呼喊

故鄉的炊煙

人世間的哀愁和歡樂

記憶深處的笑靨和淚痕

唇齒間的氣流

洶涌起伏的呼吸

身體柔和的曲線

幽深朦朧的瞳孔

叢林深處的洞穴

……

到處都在開花

花瓣層層疊疊

開在地上

開在墻上

開在天上

花瓣迸散

成為萬點火星

燃成一場熊熊大火

清涼的液體

蛻變成熾熱的汽油

牙齒

那時候八歲

一顆松動的牙齒

折磨了我很久

它就像一個刁鉆的小惡魔

潛伏在我的嘴巴里

左搖右擺，上躥下跳

用針刺，用刀割

使我飽嘗疼痛的滋味

有時疼得夜不能寐

小心翼翼用舌頭護著它

它安分，我才能入睡

好不容易進入夢鄉

可它總會突然闖進我夢里

有時揮一把大錘

惡狠狠向我砸來

有時把一顆炸彈

塞進我無法設防的嘴里

被疼痛驚醒時

我聽見它在我嘴里獰笑——

讓你疼，讓你痛

讓你永遠無法做美夢

那些日子

這顆松動的牙齒

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它躲在我嘴巴里

我無法和它決斗

對著鏡子張大嘴巴

只見它躲在一群牙齒中

看不清它真實的面孔

牙齒終于脫落

這個壽終正寢的小惡魔

落在我掌心里

原來只是一塊小小的骨頭

我該怎么報復它

向它要回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

是放到鐵軌中

讓飛轉的車輪把它碾碎

還是丟進河里

讓一條大魚把它吞噬

也可以把它扔上屋頂

讓太陽曬，讓寒風吹

讓雨淋，讓雷擊

讓它也嘗嘗疼痛的滋味

可我最后還是舍不得

把它拋棄，扔掉它

就是扔掉我身體的一部分

可還是追不回

那些疼痛難忍的日子

我把它放在一個盒子里

讓它成為黑暗中的囚徒

在它曾經作惡的地方

悄悄長出一顆新的牙齒

轉眼間，陪伴我很多年

我幾乎忘記了那個

被我囚禁的小妖怪

打開盒子，已是六十年以后

它竟然變得那么小

就像一顆沒有融化的鹽粒

在幽暗中閃閃發亮

啊呀，那是你嗎

我無法相信

這顆小小的鹽粒

曾經躲在我嘴巴里

讓我痛不欲生

我日漸萎縮的牙床

突然涌起一陣痛楚

那是遠去的記憶

把我悄悄拽回到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