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聲機（組詩）

老井

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開班前看見領導的笑臉

幸福是開著電機車拉矸石送材料

沒發生掉道事故

幸福是渴得準備喝自己的臭汗時

工友遞過來的半瓶礦泉水

幸福是在上井時，發現自己全身

所有的零件都是完好無損的

幸福是在退休后去田間散步時

能看見菜地旁糞池里憨笑的夕陽

幸福是在百年之后進入火化爐時，焚燒軀體

的那堆煤，由自己親手刨下的

幸福是一個人干凈的骨灰和潔白的煤渣

混在一起，被傾倒在兩邊長滿野花的

泥濘小路上

豆腐成鋼

他受到別人惡毒的咒罵時

回擊的話細軟綿甜

他臉上挨了莫名的一巴掌時

最多眼角掛上幾滴畏縮的淚花

他刨起煤來松軟無力

仿佛手里拿的是三春的柳條

大劉這個七尺多高的須眉男人

像一塊剛被從壇子里拿出的八公山豆腐

綿軟，水靈 ，歪歪斜斜地立著

誰見了都火冒三丈地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的腿被頂板上脫落的大矸石砸斷時

終于流盡了一生的眼淚

又見大劉，十步開外，看他精神煥發

見人就用表情和身體中鏗鏘有力的鐵說話

不好意思，哥們的大半條腿已經

提前修煉成鋼。這小子在我們艷羨的目光里

把假肢拍得當當作響

奔跑的虹橋

皮帶運輸機滾滾向前，鋼鐵的托輥

托著柔軟的帶面。上面載滿洶涌的煤潮

一部冗長的歲月留聲機，播放著遙遠的松濤、滔天的白浪，恐龍的悲愴

亙古的太陽撞擊冰川紀產生的巨響

一部跨越時空的虹橋

棲滿烏黑的麥粒

它寬恕了一切，地殼的善變和炸藥的暴力

它竭力地把不可再生的化石能源

搬運到地面，它夢想著將寒冷空曠的大地

置于熊熊燃燒的煤火之上

手指輕點，就可以終止或啟動

一個時代的吟唱。停機時

我們檢查真空磁力啟動器

一首流暢的工業之歌

巡視機頭和機尾

整理跑偏的大皮帶

讓它們繼續回歸中軸的控制

彌勒佛

在黑暗的井下

用堵炮眼的黃泥捏一尊

大肚子的彌勒佛，放在高處的巷道旁

它慈祥、豁達，隨遇而安

從不在意你把它捏成像人像野獸或者

像鬼的模樣。它有滿肚子的花花腸子

聽到俺們的葷段子

嘴巴都能咧到后腦上

他肚子里真的可以跑上幾圈礦車

慣于用大笑對付我們的牢騷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尊佛像

不管是金的、玉的，還是泥巴的

只要你把它掏出來就會顯靈、放光

在烏黑的地心，我們靠它的保佑

安全地干完了一班的工作量

最后它被放炮的沖擊波震落摔散，烏黑的巷道上

終于有了幾瓣慈祥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