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易銘：我在武漢市中心醫院記錄疼痛

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發自武漢 南方周末實習生　陀可人　畢研哲

★“多少年了，除了電視上，我都沒見過啥叫防護服。”

他走之前，想把所有錢花去救他的命，但是達不到。他說，“醫生我有錢，現在你要用什么（藥）你給我加。”

2020年，是武漢市中心醫院（下稱“中心醫院”）建立第140年。它由“漢口天主堂診所”發展而來，如今是一所三甲醫院。

在新冠肺炎暴發之初，這家醫院飽受重創，至少有6位工作人員歿于疫情。

易銘是該院的一位科室主任，武漢“封城”76天，他在抗疫一線84天。2020年12月16日、17日，南方周末記者探訪中心醫院，與他兩次長談，復盤醫院的受傷與復蘇。

“過了這么久，生活的柴米油鹽充斥進來，好多事就忘了，所以我才會寫日記記錄下那時的心情，以免自己時過境遷，什么都不記得了。”他說。

救護者

易銘是武漢人，大學畢業就進入中心醫院工作，至今將近20年。

2020年1月17日，他得知江學慶確診感染，住院治療。全院開始有點緊張。當天，同事找他討論科室防護問題，說起急診科醫生開始穿二級防護坐門診了。“多少年了，除了電視上，我都沒見過啥叫防護服。”他說。

幾天后，易銘姐姐一家帶著母親和侄女（易銘之女）離開武漢，去往襄樊。剛走，武漢就封城了。家里留下易銘和父親兩人。易銘抗疫后住進集體宿舍，“父親固執地守在家里，一個人關了整整兩個月”。

易銘的妻子在另一家醫院當護士長，二人各在醫院忙活，足有二三個月沒見面。

1月23日18時35分，易銘發了一條朋友圈。“終于等到這一天，我們中心醫院開始下外科動員令了，內科醫生都上了，輪到我們了。”

他在科室的群里發了個紅包，@所有人，“兄弟們，上啊！　不能一起扛個槍，也一起上個無硝煙的戰場！”“我個人意見，男人上戰場，女人看家！　但家庭有特殊情況的，不強求！”

他回憶，當時內科醫生不夠，外科醫生經過培訓上崗支援一線，醫院基本所有的外科醫生都報名了。沖在前面的大多是80后、90后的年輕醫生。

1月27日晚10點，易銘帶領5個同事進入隔離病房，接管中心醫院的發熱二區病房。他的主要日常工作是查房、管理病房，有時候接送手下醫護人員上班。

“剛上去壓力比較大，因為感覺疫情看不到頭。”突然間病例不斷增多，身邊也有同事感染，所有醫院都被征用，他們心理壓力很大。“覺得好像病人送不完，也不知道醫療隊什么時候能來。”

他陪幾個新冠病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第一個去世的病人是個大學教授，自己開車來住院，但病情越來越重。瀕死前，他拼命想要呼吸，直到精疲力盡。

“我能感到他在瀕死那一瞬的恐懼、遺憾。他走之前，想把所有錢花去救他的命，但是達不到。他說，醫生我有錢，現在你要用什么（藥）你給我加。呼吸機沒有，你幫我買最好的。”

易銘說，那個時候，ECMO（人工肺）送不過來。幫他買了呼吸機，5萬塊錢，但他沒熬到那一天。他最后講的話是“你們想辦法救救我”。

那臺新的呼吸機，在病人去世的第二天才到。逝者家屬將機器無償捐給病區，希望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疫情期間，沒有病人能平靜去世。“大多都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剎那，還想努力去抓住，很努力地吸氣，想活著。”

易銘說。

這件事給了他很深的震撼。“我原來信仰現代醫學無所不能，這次被顛覆了。你要從內心中找到一個平靜的地方，想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疫情期間，他的科室有4名醫生、數名護士感染。易銘想辦法把他們從別的病區“撈回來”，放在自己手下治療，后陸續治愈。

“我當時跟院領導賭氣說，我科室的同事不讓我自己救，我就不干了。回頭想想好幼稚。”易銘笑了，“一個是情感，一個是陪伴。經常邊走邊聊的同事，放自己手底下我也會放心，自己同事的命由我自己救。”

聽說后面接手病區的科室人手不足，老主任要親自上崗時，易銘又帶人開始下一個14天輪班。

隨著各地醫療隊逐漸到來，武漢抗疫一線情況得以好轉。“病人在變少，一開始是病人到處找醫生，后來是醫生找病人”。

2月17日，易銘退下一線。沒休息幾天，又開始對接醫療隊。2月23日凌晨，他發文稱，牽頭完成了外省19支醫療隊3005人醫護人員的對接和培訓工作。

“他人不錯，技術好，對人也好。”一位工作人員形容易銘，“他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類型的。”

疫情期間，武漢中心醫院得到了來自社會各界的幫助。12月16日，南方周末記者在醫院看到了美的、光大金融租賃公司等企業捐贈的救護車。

“疫情那段時間，人的價值觀、存在感，應該是人生中的一個高光時刻，覺得自己是很被需要的。”易銘回憶，“那時候大家在一起也不圖錢，就是在做該做的事情，承擔自己的職責，是很有職業認同感和成就感的。”

記錄者

易銘喜歡記錄，他把疫情期間的感受記在了12萬字的日記里。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他的抗疫回憶錄——《我在抗疫一線的84天》，121687字。

“我一直在發微博，當我有觸動的時候就會寫，寫一篇文章半個小時。后來忙起來，就停了。”他從2020年春節前開始，一直寫到3月底。因為社會反響增大，各方壓力接踵而來，后來他不再公開發文。

4月，中心醫院開始復工復產。易銘的科室也很快開診，以為病人會很多，但一開始無人來訪。

“誰敢來？別人很長時間都覺得我們也有毒，來的都是來八卦的。”他說。

易銘開始在視頻網站上做一些免費的健康宣教活動，但推廣效果有限。他不解，“我認識的一個專家，他的號很難掛，但當他真的在網上做免費的健康宣教，卻沒人看。”

5月之后，病人漸漸多起來，醫院的工作也回到正軌。

8月27日，王衛華接替蔡莉，成為新任的中心醫院黨委書記。

據環球網報道，王衛華是武漢火線提拔的10名戰“疫”一線表現突出干部。曾任武漢市肺科醫院黨委書記，也曾參與籌備火神山醫院。4月，被任命為武漢市衛健委副主任（試用期一年）。

易銘和另一位采訪對象都評價她“務實”。

中心醫院職工林旭說，王衛華剛上任，就拎著一只行李箱，住進了辦公室。此后半個月，她幾乎每天吃住都在醫院。她回憶，王衛華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愛去世職工的家屬，挨個上門慰問。

她開了數場座談會，收集了來自各層面的職工意見195條，再一條條改進。例如改造值班室、發熱門診、維修老樓。

醫院會議也改到了周六，有時會開到晚上十一點之后。還增加了周末的坐診專家、增加義診，幫助醫院恢復營收。

上半年受疫情影響，中心醫院收入暴跌。易銘說，許多醫生2020年的收入下降30%。“我們原來每年業務量都會有10%-20%的增長，2020年不但沒有增長，還要下滑。”現在醫院的業務大概只恢復了2019年同期的70%。

（應受訪者要求，易銘、林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