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辯律師朱明勇：我要么在開庭，要么在去開庭的路上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發自北京

★請他辯護的人越來越多，朱明勇提高了接案標準。“我不想接這么多，想要停下來，但停不下來。”

2020年12月15日，朱明勇難得休息一天。前一天晚上，他剛回到北京。

這位刑辯律師接受采訪時，身穿黑色西裝，系著灰色格子領帶，聊起案件時，表述嚴謹。兩個多小時的交談過程中，他的手機響個不停，來電者聊的話題幾乎都和涉黑涉惡案件有關。

為期3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已進入尾聲，各地法院都忙于“清存”案件。朱明勇變得更忙，過去一年，他常常接到一個電話后便拖著行李箱、揣著核酸檢測證明就出發。

案件密集開庭審理，對庭審中的各方而言，都難言輕松。朱明勇把這些“控辯經歷”稱為“刀尖上的舞蹈”。

“閉關”

朱明勇2020年的記憶從一件涉黑案開始。

1月19日，案件在安徽蒙城法院審理。休庭時，法院廣場上幾個穿著羽絨服的中年婦女呼啦啦地圍上去，哭著撲通一下跪到朱明勇跟前，感謝他的辯護。

現場有人拍了照片、錄了視頻，傳到網上。之后朱明勇接到了很多求助電話，希望他能代為辯護。

但大多數都被朱明勇拒絕，因為實在顧不過來。他統計過，涉黑案件的卷宗數量通常在400本左右。即便是涉惡案件，少則也有四十多本。3年下來，他一共接了9起涉黑涉惡案件，從會見到閱卷，再到庭審，幾乎每一件都讓他精疲力盡。

那次庭審結束后，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席卷全國。

只好待在家里，出不了門，也見不了當事人。這讓朱明勇有了更多的時間，反復閱卷。

“閉關”期間，朱明勇花了很多精力去研究自2000年開展“打黑除惡”專項行動以來，涉及黑惡案件的所有法律條款和司法解釋。

他事后回想，如果沒有上半年“打下的基礎”，甚至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下半年的密集開庭。

“閉關”在2020年5月結束。

4月底，全國掃黑辦召開了推進會，提出政法機關要和疫情防控部門加強協調、排除障礙，有序推進黑惡案件偵、訴、審工作。此后，各地迅速按下“重啟鍵”，消化涉黑惡案件存量。

“最后的流氓罪”

和許多刑辯律師一樣，朱明勇由此開始了“要么在開庭，要么在前往開庭路上”的生活。

各地防控政策不一樣，旅途變得更為艱難。朱明勇開玩笑說，若有數據統計2020年下半年，做核酸檢測次數最多的職業群體，律師一定榜上有名。

有一次，朱明勇去江蘇會見，看守所前一天還說外地的核酸檢測證明有效，第二天等他到了又要求必須是本地的。

取證難、閱卷難、會見難，被刑辯律師視為“三難”，疫情則讓“會見難”更明顯。幾經波折進了看守所，還要穿上厚重的白色防護服，“每次兩三小時會見結束，大汗淋漓。”練過10年武術的朱明勇，常常能感受到疲憊感瞬間襲來。

他出差攜帶的黑色拉桿箱里，2020年下半年多了兩個新物件，一個是隨身坐墊，另一個是護腰帶。以前根本用不著，現在“快離不開了”。

這一年，朱明勇印象最深的是遼寧的一起涉黑案件，涉及已廢除23年的“流氓罪”，案件是他和北京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劉長共同代理的。

被告人葉鐵春1993年被法院以“流氓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6個月。葉鐵春出獄后一直申訴，1998年4月，遼寧海城法院改判其無罪。2019年5月，葉鐵春因涉嫌尋釁滋事被抓，后又因涉黑被追加起訴。

同時，已改判無罪的“流氓罪案”亦被重啟。2020年6月，法院撤銷了1998年的無罪判決，判處葉鐵春犯有“流氓罪”。朱明勇覺得蹊蹺：“太違背常理了”。

目前，該案仍在審理中。

“當庭去惡”

辯護之余，朱明勇也在觀察，他覺得相比于以前的“打黑除惡”，現在的刑訊逼供少了，“很少聽到同行和當事人提及”，而且，涉案被告人最后能“摘帽”的也不在少數。

“是黑惡犯罪一個不放過，不是黑惡犯罪一個不湊數。”這是檢察機關一再強調的辦案原則。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全國掃黑辦副主任姜偉公開表示，截至2020年10月底，各級法院以“黑”起訴的一審審結案件中，有4.1%未予認定，以“惡”起訴的案件中，有13%未予認定。

由朱明勇代理、在2020年辦結的7起涉黑涉惡案件中，已有3起成功摘帽。此外還有一起案件，檢察院也當庭建議去惡，尚未判決。

“當庭去惡。”朱明勇難掩興奮。

那起案件此前已經過河南平輿縣法院一審、駐馬店市法院發回重審，一涉惡案主犯獲刑23年。

朱明勇2019年代理此案后，在駐馬店、鄭州兩地奔波十余次，提出申請，要求駐馬店地區的法院對本案整體回避。最終，河南省高院指定鄭州市中院審理。

2020年12月2日，一場長達十余日的庭審開始。在12月10日下午的辯論中，朱明勇指出案件牽涉的不是法律問題，也不是事實證據問題，而是“一道數學題”：所謂惡勢力犯罪集團，一般至少有3人，共同實施至少3起犯罪活動。但起訴書顯示，4名被告人中，既未出現3人一起實施過犯罪活動，也未出現兩個人共同犯罪3起以上，到底惡從何來？

說法得到了公訴人的認可，鄭州市檢察院當庭表示一審認定的被告人“家族惡勢力”不成立，建議鄭州市中院綜合評議，依法判決。目前該案仍未宣判。

請他辯護的人越來越多，朱明勇提高了接案標準。“我不想接這么多，想要停下來，但停不下來。”朱明勇說，但他憋不住，看到一些案件“黑惡”標準明顯夠不上，還是想拿過來試試。倘若辯護成功了，會讓他非常有成就感。

接受采訪當天，江蘇省高院致電朱明勇，說合議庭同意次日就一起涉黑案件集中聽取他的辯護意見。

等待朱明勇的，又是一場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