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冤者張玉環：我在家中 ，我已無罪

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發自江西進賢

★2020年12月7日，張玉環與宋小女補辦了離婚手續。他并不愿意，但還是尊重前妻的選擇，“已經過去了，我想過平靜一點的生活。”

張玉環戴著老花鏡，坐在出租屋的床上刷抖音。

這是他暫時的家，客廳置有紅木沙發，他本人住在有空調的臥室里。

他生于1967年，江西進賢人，是截至目前被羈押時間最長的平冤者，失去自由9778天，2020年8月無罪釋放，回歸正常生活。

喧囂褪去，4個月后，南方周末記者于2020年12月8日再見張玉環，他依舊瘦弱，但面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

那幾天，他與兒子、兒媳的心情都有些低沉。就在12月7日，張玉環與宋小女補辦了離婚手續。他并不愿意，但還是尊重前妻的選擇，“已經過去了，我想過平靜一點的生活”。

直播帶貨

張家人的生活在被圍觀中繼續。

回到家人身邊的第一周，張玉環學會了開空調，但還不會調溫度，過馬路遇到車，就下意識抓緊身邊人。

家里不時有記者到訪，記錄了小孫子過生日的喜悅，也記錄了他戴著眼鏡艱難辨認手機上小字的皺眉模樣。

他與次子張保剛一家同住，很快學會了操作手機。8月中旬，在兒子幫助下，張玉環開通了抖音賬號，發布他摘獼猴桃、逛海洋館、挑選食材的片段，也記錄了同母親、兒子、孫子間的互動瞬間。“現在只能玩點簡單的，接接電話，打打電話，”他說，“適應還是需要時間。”

直播帶貨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張保剛4年級時輟學，12歲起在西安給母親看店。15歲與哥哥跑到廣東潮州投靠親叔叔，最終選擇在福建打魚，兄弟倆曾是漁工中少見的年輕面孔。

為了生存，兄弟倆本來計劃一人留在進賢陪伴父親，一人回福建出海賺錢。

但很快，他們找到了直播帶貨這條新出路。張保剛與妻子最先進行了嘗試，效果不錯，便叫張保仁夫婦也參與進來，“反正兩兄弟一起嘛，回來一起干，又可以在家里照顧爸爸。”張保剛的妻子丫丫說。

張家兄弟在抖音上賣過床品、衣服和水果，也給在福建的母親宋小女找了貨源，叫她賣魷魚絲、海帶絲、海底椰、墨魚干等海產品。

抖音上常會收到私聊信息，邀請他們參與帶貨活動，丫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衣服我們帶，效果不是很好，年輕的看不上，稍微年紀大一點，又沒那么好看，沒有再去（帶）衣服這一塊。”

全家人每天下午或晚上有空時都會開直播，熟練地介紹產品，回答網友們提問。觀眾少則數百，多則兩三千，幾百箱贛南臍橙很快就能賣光。

現在，“主播們”都已經習慣了這一方式。“他們就是吃飯也拍抖音，有次正好是我在燒菜，保剛的老婆要我給網友打個招呼，我不要拍。”張玉環的長兄張民強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時間流逝，張家的日子逐漸歸于平靜。

拆老房，建新房

27年時間摧毀了一切，婚姻、家庭、謀生技能、社會關系，還有張玉環的老屋。

“家里沒有房子，就像鳥沒有窩一樣。”張玉環83歲的母親張炳蓮佝僂著背，帶著記者看那處殘垣斷壁。

8月份時，屋前滿地碎瓦亂石，踩上去會發出微小而清脆的響聲，張玉環當年的婚房只剩下四堵墻搖搖欲墜，木梁和他親手打的家具，早已腐朽。

4個月后，搖搖欲墜的老婚房消失了，只見一些紅磚堆在地上。

老婚房的使命已經完成。張民強說，之前堅持要保留這個老房子，是要存一份“見證”，“說他在里面殺了小孩，人家公安機關、法院要來看，得能看得到。”如今張玉環已經平反，便依照政府要求拆除了。

張炳蓮依舊獨居于村里。冬日天寒，她戴著毛線帽，穿著搖粒絨外套，手也經常發涼，“這個沒有辦法的，跟著年輕人也過不成，我們也在這里生活習慣了。”

見到年輕的記者，她會反復叮囑他們要早點結婚：“我的張玉環，要不是我存了點錢給他找了老婆生了兩個小孩，他現在回來哪里有這么好？兒子都會沒有。”

張玉環回家后，老母親喜憂參半，“走了二十多年，也回來了，我的心里也開心。但他現在回來說得了糖尿病，又弄到腳，回來不久后過了一個禮拜又解不了手，又是要住院。”她期望兒子盡快融入社會，叮囑他要學著做飯，“靠別人也不是個事”。

家里許多事情都在走上正軌，老房已被拆，新房正在建，就在村北邊的馬路旁。

施工現場，十多名工人正在用紅磚打地基，兩棟相鄰的新房將在半年內建成。

張炳蓮聽說張玉環要給兩個兒子一人一棟，他想建兩層半，自己一個人住一層。不僅如此，張玉環還打算在街上給兩個兒子各買一套。

買房的“底氣”來自獲得的496萬元國家賠償，這個數字是他們與江西省高院協商3次后的結果。于張家人而言，這一結果不如預期，但還在接受范圍之內。

張玉環原本不愿在村中置產，“我弟覺得，人家看不起我們，就走遠一點。這種想法是錯誤的，我們的根在那里，如果一點薄田都沒有，誰承認你是張家人？”哥哥張民強一手主導了弟弟的蓋房、分地事宜。

2020年12月6日，房子正式開建。那天，張保剛特意在抖音號上發了一條視頻作紀念，張家的男人們對著鏡頭齊喊“開工大吉”，背景中，黃色挖掘機正在作業，紅色鞭炮噼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