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霧彌天漫地,封山填谷,將關帝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裹得嚴嚴實實。
傍晚,關德柱瘸著一條腿,一搖三晃地在村里村外轉悠。他老覺得這種大霧天氣會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心里那根弦繃得錚錚響,巡邏得更勤了。腿瘸路不平,少走還不行,唉……
關德柱小時候被灶臺上掉下的菜刀砍傷了腳筋,落了殘疾,當同輩人都天南海北出去打工做生意時,他卻只能將就著在村里干個會計。寫寫算算,動手動腦,這都不在話下,后來硬讓他兼任治保主任,瘸腿的干跑腿的活兒,他覺得這才叫趕鴨子上架。兼職沒幾天,縣上搞起了平安鄉村創建活動,鎮里立即給各村治保主任開會,會上撂下一句沉甸甸的話:“影響評比,追責到底!”
青麻石的街面上有幾只流浪貓鬼鬼祟祟地躥來躥去;不知誰家的狗懶洋洋地叫了幾聲,霧里聽來像是哮喘病人戴著口罩在咳嗽。如今的狗連拿耗子的閑事都不管了,每天除了耷拉著耳朵搖擺著尾巴跟著主人溜達,就是叼塊沒肉的骨頭趴到犄角旮旯有滋有味地舔。
“這些沒用的東西,你們都當寵物了,我倒干起了你們的營生……”關德柱咕噥著,依然慢慢往村口走。
“德柱又出巡啊?”霧里冒出個沙啞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牟道玄。他臉上堆著笑,兩顆大板牙撐著上唇,支棱起稀疏的松針樣的小胡子。
牟道玄有兩個雅號,好聽的是“牟大師”,因他好讀古書,滿嘴“孔子云”“老子云”“《彖》曰”“《象》曰”之類的話;難聽的叫“老黑狐”,這是因為他皮膚黑、心眼多。
“這霧氣嗆人,您還鍛煉哪?”關德柱道。
“活著就得動,動著才能活。我這老慢支的肺是只破風箱,不拉不透氣……”牟道玄喘息著,湊近關德柱耳邊,“為了你的飯碗我跟你透個氣……”他往青麻石路面上啐了口痰,“你得留意張小矛,十八九歲了,沒個正經事,整天扎煞著個鍋蓋頭冒充藝術家,拿著相機東拍拍西照照,還往‘楊貴妃’那兒跑,我看沒憋什么好!”
牟道玄稱楊雨蓮為“楊貴妃”,關德柱聽著就不得勁。人家不就是胖一點嗎,不比你尖嘴猴腮強?正在心里顛倒著用句什么話回懟他,牟道玄已“滋溜”鉆到霧里去了……
霧里響起兩聲喇叭,一輛轎車進了村口。
關德柱加快腳步迎上去,站在車前搖手喊:“主任回來啦?”
車停下,關宗備先把兩條長腿向外探出,然后低著腦袋,身子從“吉利”轎車里挪出來,像打開了一張折疊椅。宗備寬肩大胯,黑紅臉膛,兩道濃眉如好年景長出的麥穗。
“這半月的培訓班可把我憋死了,封閉式管理,天天上課,哪兒也不讓去。”他捶著后腰問,“村里這些日子太平嗎?”
“先不說太平不太平,你快憋死了,我快累死了。”關德柱抱怨道,“你去縣里學習,平安建設全壓到了我頭上,整天提心吊膽……”
“關家的爺兒們有擔當,道義兩字扛肩上。你也有點擔當吧。”關宗備說。
“這話我記著哩,要不能這么賣力?”關德柱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說,“對了,看家興叔那氣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得上點心。”
“咳,有什么辦法呢,挨日子吧。”關宗備嘆口氣,“現在可做的,就是讓他安心養,少生氣……”
關德柱說的“家興叔”,是關宗備他爹,有坐底的心臟病,又加上晚期肝癌,這兩種病,哪樣都要了老命。
“就是怕老人家傷心生氣,有件事我沒敢告訴他……”關德柱說。
“咋回事?”關宗備瞪了瞪眼珠子。
“孫花果那小子財迷心竅膽大包天,你走后第二天晚上,他竟跑到關帝廟去偷那把青龍偃月刀……”
“敢打關刀的主意,找死啊!”
“說來有點神,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會兒想到家興叔,一會兒又想到那把關刀,想來想去,干脆起身出去溜達。快到關帝廟時,遠遠就見一個人影騎在院墻上,懷里抱著那把青龍刀。我大叫一聲。那家伙被我這一喊嚇慌了,‘哐啷’扔了刀,跳下院墻就跑。我這腿腳哪能追得上?但我看清了月光底下那個蝦米腰,就是孫花果。”
“這個王八蛋,回頭我不收拾他!”
“他早跑進城里鬼混去了,你收拾誰去?”
“就孫花果這種人,還能到城里混?看來城里也有蒼蠅下蛆的地方。”關宗備說,“先不說他,關刀怎樣了?”
“孫花果一扔,關刀從墻頭掉下來……”關德柱兩手一攤,“刀頭和刀柄斷成了兩截。”
“啊?關刀毀了?”
“我怕家興叔知道了生氣,就把刀拿回家,悄悄焊接了,放回原處。嘿,不仔細瞅真看不出來……”
關宗備這才松了口氣,拍著關德柱的肩膀說:“你行,你辦事牢靠。”
“不過,你家這傳家寶放在廟里終究不是事兒,不知有多少人在惦記它呢,你得早想辦法……”關德柱說。
“你說得對,就連我家老二也在動心思……”
關宗備的二弟叫關崇飛,在派出所當所長,他把關刀的照片給局長看過,局長見了關刀的照片眼都放光了……關崇飛為了能再上個臺階,就跟他爹商量,想把關刀送給局長。他爹立馬變了臉色,拐杖敲著炕沿說,關刀上鑄著義字呢,你拿著關刀去行賄,這不是出賣祖宗嗎!
“家興叔把義字看得比天大,把那把關刀看得比山重哩。”關德柱說。
“唉,我爹是讓周倉附體了,他給關老爺看著刀呢。”關宗備搖搖頭。
“周倉是關老爺的奴才,咱可是關老爺的后人哩。”關德柱說,“家興叔想靠這把關刀保咱關坡村的平安,可如今這把刀卻要影響咱們的‘平安建設’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關宗備問。
“主任,你開開恩,換個人吧,你看我這腿腳連個老母豬都攆不上,哪管得了全村的治安?”德柱說。
“關德柱,管得住,你干治保名副其實。”關宗備咧嘴笑了。
“真要我干,就得給我加人手……”關德柱顯然心里有譜,“讓崇飛家的子強加入治安聯防隊吧。”
“子強?他還得照顧我爹呢,哪能抽開身?”關宗備晃晃手道,“再說了,這事你還是到鎮派出所找崇飛說,我出面只能起反作用。”
關宗備老婆是個病秧子,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關崇飛老婆在鎮上工作,忙得滿天飛,所以,就讓子強一直照顧著爺爺。
“崇飛是派出所所長,眼里哪看得上我?你這當哥的村主任遞句話就不同了……”
“你還不知道老二?我哪敢招惹他?這事我可不管……”關宗備說著,要往車里鉆。 “等等,話茬一多把正事忘了。”德柱趕忙攔住,“我有個想法,讓楊雨蓮照顧家興叔的生活,你看咋樣?”
“這事……不妥吧?”關宗備有些猶豫。
“有什么不妥?家興叔是關坡村第一號功臣,沒有他拼死拼活帶著大伙干,哪有關坡村的今天?現在他都數著日子過了,村上派個人照料一下也理所應當。再說,對雨蓮也是好事,既不耽誤伺候她奶奶,又能得到一點報酬……”
“要不……”關宗備沉吟半天,皺了皺濃密的連心眉,“我親自跟雨蓮去說吧。”
兩個月前關家興一直感到胸部疼痛,關宗備領他到縣醫院做了檢查,拿到檢查報告,肝癌。關宗備立時傻了眼,嘴唇抖動得像蝴蝶翅膀,連句囫圇話都說不成了。關家興當時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自己進了門診室,直截了當地問醫生,我還能活多長時間?醫生說,這個要看治療情況,要么住院化療,要么回家靜養……還沒等醫生把話說完,關家興就對關宗備說:走,我們回家吧……
二
凌晨,從關帝坡上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如悶雷飛滾直下,震得村里不少房子墻裂瓦落……
“地震啦!地震啦!”
大霧中大人喊、孩子哭。村里的狗趁機起哄,狂叫聲此起彼伏……
被病痛折騰了一宿的關家興老漢正倚著被垛打盹兒,猛然間感到屁股下的土炕顫了一下,睜眼看時,頂棚上吊著的熒光燈管搖來晃去,桌子正中供奉的關公坐像也側了身子,斜倚在東倒西歪的瓶罐中。他急忙喊睡在隔壁的孫子。
子強穿個背心提著褲子跑過來:“爺爺,是地震嗎?”
“不像,就震了這么一下……”關家興說著,挪到炕沿。
子強過來幫他把鞋穿上,說:“來,我扶您出去看看。”
屋外黑魆魆一片,濃霧夾雜著一股奇怪的氣味,嗆得關家興連聲咳嗽。
“春霧日頭夏霧雨,看來這兩天要下大雨了……”關家興嘴里念叨著,忽然覺得胸腔內嘭地一下炸開,一股撕扯肝膽的劇痛瞬間擴散至全身,他手一松,頹然滑了下去……
關家興醒來時天已大亮。大兒子關宗備、兒媳婦寶娥,還有孫子子強圍在炕邊,一個個都是滿臉的惶恐。
“剛才……真的地震了?”關家興問。
關宗備哭喪著臉說:“不是地震,是關帝坡上的小煤窯爆炸了……”
關家興掙扎著坐起身:“這么邪性?小煤窯關了兩年,現在……炸了?”
“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份,村里在關帝廟前的坡地上挖防空洞,掘進幾十米的時候,抬出一筐油亮的黑土,誰也沒想到關帝坡這地方竟然有煤!村民們興奮得當場趴到地上朝著關帝廟磕頭。能曉風水的牟道玄說,此事萬不可張揚,洞口也要趕快封上!眾人一臉懵懂地聽他分解,此處正對關帝廟。煤生火,紅火映照“赤人赤馬秉赤心”的關公爺,才有了咱關帝坡人丁興旺。若在此掘地取煤,那就等于釜底抽薪,必使關公爺震怒……大家聽他一說,頓感事關重大,當即填了洞口,跑到關公像前立誓保守秘密。八年前,就在全村人為掙錢紅眼的時候,有人想起了關帝坡上的煤,就找到村支書關家興,要求開礦。關家興斬釘截鐵道,過去在關帝廟前深挖洞我管不了,現今要開礦,我替關公爺說倆字:休想!關家興不松口,有人就反映到鎮上。當天鎮長就給關家興打電話:守著金山銀山不讓老百姓發家致富,你這是不做帶頭人反當攔路虎啊!言來語去,倔強的關家興和鎮長杠上了。沒兩天,他的村支書被免、村主任被罷。鎮上先下派一個干部當支書,然后提名關家興的兒子關宗備作為村主任人選。新班子一成立,小煤窯就開工了。沒過多久,整個山坡連同關帝廟都被弄得灰頭土臉。然而,前兩年上頭又有了新指示,嚴令關停小煤窯、小磚場和采石場。村干部不敢怠慢,在一片叫罵聲中三下五除二落實了指示。但關宗備也留了一手,他派人把所有設備包括雷管、炸藥都存放到小煤窯里,以備日后開工能派上用場。小煤窯是封口了,但總有人鉆進鉆出偷煤,弄出好些個盜洞……
關宗備的手腳,關家興并不清楚。他喘息了一會兒,搖著頭說:“不對呀……那么個小煤窯,就算有點……瓦斯,也炸不出那么大的響來……”
關宗備這才坦白說:“爹,您不知道,那里面存了些雷管和炸藥……”
關家興恨恨地說:“難怪啊,還是你們鬧的妖……”
突然又把眼睜開:“關帝廟,受損了沒有?”
關宗備攢了兩下眉頭,沒敢作聲。
關家興披上小褂:“走,我要去看看!”
三
關帝廟坐落在離村不遠的平緩山坡上,廟門兩側的墻體上嵌著兩塊醒目的刻石,一邊是“忠義”,一邊是“仁勇”,都是端嚴厚重的顏體大字;門兩邊斑駁的抱柱上有一副暗金色的對聯,這邊是“做好漢心正身安魂夢穩”,那邊是“行義事天知地鑒鬼神欽”。
誰也說不清這座關帝廟建于何年何月,但關家興堅定地認為是關公后人所建,不然,為什么村子叫“關帝坡”?為什么全村一半以上人口都姓關?“文革”時縣城來了一撥紅衛兵破“四舊”,在關帝廟放了一把大火。關家興待紅衛兵們呼嘯而去后,沖進廟里撲滅了余火,把燒得黑漆漆的關公頭抱回家,偷偷藏在被褥箱里,而那把木制青龍偃月刀卻化作了灰燼。多年后,他從部隊退伍回村當上支書,帶領村民興辦企業、養魚種菜,幾年工夫把集體經濟發展起來。村里有了家底,他和大伙商議,村里出一部分錢,關姓人家也集了資,在被煙熏火燎過的關帝廟,就著原來的基座重塑了關公爺的金身,安上了那個傷痕累累的關公頭,依舊樣布置了幔幢香案,燭臺青燈,又請畫匠在四周墻上繪制了單刀會、戰長沙、過五關斬六將、臨江會保劉備、華容道放曹操的系列壁畫。一切擺布停當,還缺一把關公刀,就拿來了他家祖傳的青龍偃月刀。這把刀雖年代久遠,但至今毫光閃閃,燦若嚴霜;刀柄為青銅材質,從上到下刻著龍飛云騰的精致圖紋,刀頭與長柄連接處還鑄有一個“義”字。這把刀往關公像邊一豎,關公爺立時神采飛揚,整個關帝廟也因此四壁生輝。
重修關帝廟后,每逢大節,關家興都組織村里人來祭拜唱戲,都是關公故事和史書上的義人義事。這兩年關帝廟香火冷清了,除有人逢災遇難跑來上香獻果外,平常只有一些老人來此下棋打牌看孩子,把個肅穆莊嚴的廟堂弄得一片狼藉。更令關家興惱怒的是,竟然有人在關公脊背上刻了兩行字:“關公關
公,敬你啥用,招不來雨,鎮不住風……”一氣之下,關家興給廟門上了把大鎖……
關家興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子強的肩膀,步履蹣跚地走進廟門。一股塵封已久的霉味嗆得他連打了兩個噴嚏。剛剛焊接不久的青龍刀又給震斷了,刀柄還在關公手里,刀頭卻落在地上。關家興緩緩地走到關公像前,兩腿一軟跪坐下來。他兩手顫抖著捧起刀片,輕輕用小褂的襟角擦拭著,刀面上抖抖地映出他蒼老憂戚的面容……當年,他爹把刀交給他時說,這把“義”字當頭的關刀是咱關家的傳家寶,是咱的家訓家法,刀鋒是劈魔電,刀面是正心鏡,刀柄是脊梁骨,關刀在處,如有關公。從此,只要面對關刀,他就仿佛能看到大義凜然的老祖宗,身上就會充滿無窮的勇氣和力量……可眼前,這把寶刀竟斷成兩截,“義”字上下兩分。堂堂的關帝圣君,此時手持半截刀柄,像一個拄著拐杖、滿面塵灰的衰朽老人。關家興揉揉眼眶,對關宗備說:“把咱的傳家寶收拾好,帶回家吧……”
剛剛被毀的小煤窯,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黑土坑,一些刺槐、花楊、檜柏和灌木橫七豎八臥在坑底、坑邊上。村民們圍著大坑比比畫畫,嘰嘰喳喳。德柱倚著自己的大摩托,瞇著眼靜靜聽大伙議論。張小矛脖子上掛個相機,下跳上躥,累得滿頭大汗。牟道玄則坐在一塊大石上,神情詭異地朝這邊張望,看見關家興,小胡子似乎翹了翹,依舊坐在那里沒有挪動。
村民們聚攏過來,想聽聽老支書怎么說。
“壞事或許能變成好事,”關家興伸出手指,從關帝廟到腳下劃了個弧線,“你們就把這片地重新規劃整治,栽樹種果,讓廟里的關公爺能聞到花香果香……”
關德柱湊過來,一臉輕松地說:“這一炸算是炸掉了我一塊心病,我這個治保主任再也不用天天防著有人往我家門縫塞雷管了……”
正說著,一輛警車朝這邊開來,車一停,身著警服的關崇飛跳了下來。
關宗備和關崇飛是孿生兄弟,但關崇飛比他哥要瘦得多。或許是愛皺眉頭的緣故,他的濃眉緊鎖在一起,與高挺的鼻梁拼成一個大大的“丫”字;右眼角有一塊不規則的疤痕,把半塊眼皮斜拉下去,使他看上去好像總在對著一個目標瞄準;由于一只眼露著半個瞳仁,另一只就顯得又大又圓,被他瞄著的人常常覺得他深不可測,不太好惹。
“一大早就聽說小煤窯出事了,我來看看。”關崇飛瞥了眼他爹關家興。
關宗備說:“多虧是半夜,這要在白天,不知要傷多少人!”
“當初那些炸藥就不該放到這里。”關崇飛埋怨道,“你撥拉你的小算盤,非要存著,這下可好,派出所登記備案時我打過保票,說出事我負責,你看這事弄的……”
“早知這樣,當時還不如讓你們派出所處理完事。”關宗備滿臉的歉疚。
“怒發三千丈,惱了關云長……”牟道玄念叨著,慢慢走過來,“這么個大坑,要破關帝廟的風水啊。”他看看關崇飛,“你爹說得對,趕緊填坑栽樹,盡早封住這黑煞穴!”“填坑栽樹,這樣好,都省心了。”關崇飛說。扭頭又問他爹:“這兩天身體感覺怎么樣?受不了別硬撐,不行還是去醫院吧。”
關家興面無表情地說:“反正沒多少光景了,還是待在家里踏實,不折騰了。”
牟道玄捻著幾根鼠須說:“你有啥放不下的?聽句勸吧,醫院有醫生守著,兒子們也安心。你這樣死犟,自己受罪,小輩們受累……”
關家興脧他一眼,沒搭音兒。
關崇飛對牟道玄道:“干爹,您學問大、明事理,多開導開導我爹……”
牟道玄嘿嘿干笑兩聲,說:“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他一時想不起下面的詞,信口說,“奈何明月不理我!”
關家興仰臉望著天說:“要下雨了,都回去吧……”
關崇飛見他爹不搭理牟道玄,就對子強說:“這段時間,你要照顧好爺爺,別天天瞎折騰。”
關德柱趁機對關崇飛說:“子強又機靈又勤快,身上還有武藝,村里想讓他加入聯防隊,壯大治安力量,好配合你們派出所工作,你看行不行?”
關崇飛想了想,說:“也好,這段時間讓他跟你鍛煉鍛煉也好。”
轉身對子強說:“聽見了嗎?好好聽你德柱大爹的調遣。”
子強說:“那,我爺爺誰來照顧?”
“這個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關德柱馬上接話,轉而想起另一件事,回頭問關宗備,“那件事你跟雨蓮說了嗎?”
“你挺上心啊,”關宗備說,“你是關心我爹還是關心雨蓮?”
關德柱笑嘻嘻道:“都關心,都關心。”
“說過了,她很高興,今天中午就去做飯。”關宗備說。
關家興盯著關宗備的厚腮幫子,長嘆道:“當初……就不該給你起名叫宗備,該叫你宗阿斗……”
四
可是,楊雨蓮中午沒來,下午也沒動靜,該做晚飯了,還是不見她的人影兒。
誰也不知道楊雨蓮的老家在什么地方,她剛會走路時被人販子拐賣到鄰村,長到十八九歲的時候,養父母挑明要把她嫁給弱智的哥哥。哀求無望,她一咬牙逃出那個村莊,跑到了派出所。關崇飛聽了她的情況,深表同情,只是不知道她老家在什么地方,一時也無法安置,就問她打算以后怎么辦?楊雨蓮說,我也不知道,但我死也不會嫁給那個傻子。你給我找個地方吧,不然他們不會放過我……關崇飛瞅了她半天,突然問,我給你找個婆家你愿不愿意?就把孫花果家里的情況告訴了她,又說,別的我不敢打包票,安安全全過日子是可以做到的。楊雨蓮說,我現在這個處境,能有個安生日子就足夠了。于是,就嫁給了孫花果,成了關帝坡的媳婦。
去年關家興過生日,關宗備、寶娥加上關崇飛一家三口都聚齊了。待兩個兒媳把飯菜做好端上飯桌,關家興說,雨蓮嫁過來快一個月了,整天守著個絮絮叨叨的瞎奶奶,也夠難為她了。你們去把她請過來,湊湊熱鬧。關宗備就去叫了。一會兒工夫,楊雨蓮跟在關宗備身后喜氣洋洋地來了,手里還抱著一盆她養的重瓣長壽花。她看上去微胖,白凈,細細的眉下有一雙清亮的眼睛,稍稍瞇起,自帶幾分笑意,這一臉的喜相,任誰也看不出她有那樣的身世。關崇飛媳婦頭一回見雨蓮,她上下打量一番,說,呀,瞧這長相,要擱城里,打扮打扮,去演電視劇都行!楊雨蓮粉白的臉一下紅到脖頸,她咬著嘴唇說,嬸子這么夸我可受不了,俺就是磚瓦石頭的命……寶娥說,可不,瞧人家那雙小胖手,白白嫩嫩,配上那副銀手鐲,很有富貴相唻!妯娌倆你一言我一語,品頭論足,把楊雨蓮說得羞澀難當局促不安。關家興讓楊雨蓮坐到自己身邊,說,孩子,看你兩個嬸子多喜歡你,往后,你把我們當娘家人也好,當婆家人也行,反正當作一家人。今天借我六十八歲生日,請你過來聚聚,也算做長輩的一點心意。楊雨蓮急忙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眼里噙著淚花說:謝謝關爺爺……關家興搖搖頭,快別這么叫,聽起來像戲臺上喊官老爺似的,就叫爺爺吧。楊雨蓮又鞠了個躬,好的,爺爺……一抬頭,眼里的淚珠吧嗒吧嗒滾落下來,她一邊笑著擦臉,一邊給關家興斟酒,爺爺,您好人好報,好人長命百歲!關家興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說,以后有什么困難,有什么委屈,就跟我和叔叔嬸嬸們說,聽見了嗎?楊雨蓮點著頭,抽泣道,我小時候沒人正眼看我,長大了,正眼看我的又沒多少好人。直到現在,我終于遇到好人了。您一家人待我這么好,我不知怎么報答啊!關家興說,噯,說什么報答,外氣了不是?
從那以后,楊雨蓮隔三岔五就跑過來,替關家興洗衣裳,清理衛生;看關家興的茶葉罐空了,她不聲不響跑到鎮上的超市買來新的續上;看關家興冬天里經常揉膝蓋,她去買回了護膝和護腰;入夏前她家院里的櫻桃樹剛有幾枝掛了熟果,她就摘了一手帕,興沖沖地給關家興送來……
這些天,關家興心里正在琢磨一件事:楊雨蓮家住在村口,不遠處的鄉間公路有一個廢棄的拖拉機修理站,如果修繕一下,讓長年在外游蕩的孫花果回來和楊雨蓮開個農家小吃店,生意應當不錯。孫花果別的本事沒有,招待個南來北往的客人倒是在行。楊雨蓮心靈手巧,能做一手好飯菜。除此之外,關家興和關德柱還聯手張羅另一件事:關德柱的弟媳這幾年連生兩回雙胞胎,他們家本來就困難,四張小嘴都快把他們的娘啃干了。要是把最小的一個孩子過繼給楊雨蓮,這樣楊雨蓮和孫花果也就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關家興為自己的籌劃感到欣慰甚至得意,他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當楊雨蓮知道這一切安排的時候,不知會歡喜成什么樣子……所以,當聽說安排楊雨蓮來伺候他時,心里自然愿意,決定今天就把過繼的事親口告訴她。
可是,一等再等,遲遲不見雨蓮來,關家興心里有些著急。
天擦黑的時候,云層再也兜不住沉甸甸的雨水了,當閃電從天際斜刺向里豁開一道口子,大雨便像開了閘似的向地面傾瀉。
關家興正在炕上用毛巾仔細擦拭著關刀。子強撐把塑料傘連蹦帶跳躥進房間,見锃亮的刀片上有一個豌豆大小的斑點,就湊上去摸了摸,說:“什么硬東西能把這么好的材質弄出疤來?”
“日本人的槍打的……”關家興說。
“啊?還有這種事呀!”子強大感驚奇,“爺爺快給我說說……”
關家興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我的大伯,哦,就是你太爺爺——有一身好功夫,青龍刀在他手里舞起來,劈砍削裁、展挑掄刺,招招純熟,虎虎生風。村里人都叫他‘關大刀’。日本人占著我們這里的時候,有個初冬的早晨,他正在茅草屋上用青石板壓草苫,先是聽到‘砰砰’兩聲槍響,接著就見一個人瘸著腿沿著關帝坡拼命向遠處奔跑,他認得是我們的交通員。三個日本兵一邊追,一邊嗚里哇啦怪叫。眼看就要追上了,你太爺爺翻身跳下房頂,提起青龍刀抄了上去。一來是你太爺爺身手利落,二來是鬼子猝不及防,手起刀落,三個鬼子就撂倒了。一個鬼子在倒下的剎那扣動了扳機,千鈞一發之際,寒光一閃,只聽‘嘡’的一聲,青龍刀的刀片把子彈擋飛了。你太爺爺擦了擦刀頭上的血,把負傷的交通員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他知道鬼子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報復關帝坡的人,返身又跑了回來。果不其然,鬼子把全村人統統趕到關帝廟前,架起機槍,非要大家指認‘兇手’,不然就殺掉全村的人。在這危急時刻,你太爺爺回來了,老遠就高喊:‘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的人是我砍的,與別人無關……’領頭的鬼子兩眼通紅,號叫著抽出腰挎的長刀向你太爺爺狠命一劈,你太爺爺的左臂連著半個膀子被齊刷刷砍下了,但他依然血淋淋地挺在那里沒倒。就在鬼子愣神的時候,他彎腰用右手抓起地上的左臂,奮力向鬼子砸去。隨著一排槍響,你太爺爺這條硬錚錚的漢子倒在了關帝坡上……”
子強說:“沒想到咱家這把青龍刀還有這個故事,我太爺爺真是條漢子!”
關家興拿過刀柄摩挲著,嘆口氣說:“可惜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寶刀在我這輩斷了。”他指著刀頭與刀柄的連接處說,“你看,斷了這個‘義’字,青龍刀的魂就沒了……”
這時,寶娥提著一兜蔬菜走進來,一邊收起雨傘,一邊說:“爹,聽子強說雨蓮一直沒露面,今晚我給你們爺兒倆包頓餛飩吧。”
“我吃不下,你給子強包吧……”關家興說。
“爹,您還是聽句勸,明天讓宗備送您去醫院吧……”寶娥邊擇菜邊說。
關家興道:“死病無藥醫,像我這病,華佗再世也沒轍,去醫院頂多插一身管子,多喘幾天氣……在家里自由點,還能指導子強練功。”
子強說:“爺爺,看您那么難受,我練功都沒有心思……”
關家興說:“老話講,不求金玉貴,但愿子孫賢,爺爺的滿心希望都在你身上。你的功夫路子正,只要堅持不跑偏,以后定會有出息的。”
寶娥也叮囑道:“子強要多長本事,將來超過你爸和你大伯,甩他們兩里地!”
這話碰到了關家興心里的痛處,他捏著額角說:“那哥倆本來就沒和我們走一條道
兒,還用甩?”
寶娥放下手里的菜:“爹說的是。就說宗備吧。他頂著個村主任的名,眼里不見事兒,心里不裝事兒,手里不干事兒,整天晃晃悠悠,看著都叫人上火!”
關家興喝了口水,慢慢說:“他倆在娘胎里就沒長勻稱,骨頭和肉長宗備身上了,腦子和膽子都歸了崇飛。我怕宗備太熊,一直護著他;又怕崇飛太野,從小拘著他。到如今,護的護出了窩囊,拘的拘出了冤仇……”
正說著,孫花果聳肩縮脖一步跨進門來,高喊:“爺,宗備叔在這兒嗎?”
他一眼看見炕上斷成兩截的青龍刀,臉騰地紅了,慌忙把目光移開,轉向寶娥說:
“嬸,剛才我去你家了,宗備叔不在,我才到這兒找……”
“看你急的,出了啥事?”寶娥問。
孫花果哭喪著臉說:“我媳婦楊雨蓮跑了!”
關家興皺了皺眉:“這大雨天,雨蓮往哪兒跑?”
“爺你不知道,”孫花果抖摟著頭上的雨水說,“她這回肯定跑了。昨晚我奶模模糊糊聽見有男人說話,就摸過來要水喝,喝水時聽到墻角有人放屁。奶奶說,孫媳婦呀,要把門經管好,別放狗進來,更別讓它上炕……說完回屋睡覺了。奶奶早上醒來,家里就沒了雨蓮的人影。鄰居給我打電話,我急三火四冒雨趕回來,見她平常用的手提包和常穿的衣裳都沒了,這不是跟人跑了還能怎樣?”
“照理說雨蓮這孩子不會這樣……”關家興也有些疑惑,“要是想跑她年初那回就跑了……”
年初孫花果在城里跟人賭錢,一夜輸了兩三萬,他哪里有錢還這筆賭債,于是回家把雨蓮騙到城里,要她陪債主三天。雨蓮死活不從,瞅空兒逃了出來。可她沒有安身的去處,只好回到了關帝坡家里。不明事理的麻二婆只顧護她孫子,絮絮叨叨照自己的老理勸說雨蓮。雨蓮心里難過,跑到關家興這里大哭了一場。孫花果遭了債主的棍棒,頭破血流回來,關家興把他狠狠訓斥了一頓,命他向雨蓮賠禮、發誓……
孫花果聽關家興提起此事,就低著頭嘟囔道:“那次不跑不等于這回不跑,我看她是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這個家……”
“你還有點良心沒有?”關家興拿刀柄敲得炕沿當當響,“雨蓮是怎么對你和你奶奶的?你讓債主打傷,她端湯喂藥伺候了你一個多月,你倒好,傷一好又跑回城里胡混了,把你奶奶撂給雨蓮養活,雨蓮容易嗎,你還說那種沒心沒肺的話!”
孫花果把細脖子一擰,說:“你還別這么罵我,慢慢你就知道了,關帝坡還有比我更沒心沒肺的……”
“說什么哪,誰沒心沒肺?”關崇飛穿著黑色雨衣,手里提著個花里胡哨的營養品禮盒走了進來。
寶娥說:“崇飛回來啦?下這么大雨……”
關崇飛道:“上午見爹氣色不好,不放心,回來看看……”
孫花果像見到救兵,說:“崇飛叔,楊雨蓮跑了,他們都不信。”
關崇飛說:“花果說的還真有可能。縣局的同事打電話說,剛抓到一個團伙,有個小嘍啰供述,說他們從咱這附近帶著一個少婦跑了,沒準就是雨蓮……”
孫花果兩手一攤:“我說什么來著,你們看看!”
關崇飛拍了拍孫花果的肩膀,說:“都怪叔,好事沒辦好,沒給你找對人,這下讓你雞飛蛋打了。”
孫花果順口說:“明知她是雞,叔把我家當成雞窩了……”
“混賬,說的像人話嗎!”關家興手指著孫花果,“你給我滾!”
孫花果“哼”了一聲,轉身出門去了。
寶娥說:“爹,您的身體可不能動氣……”
關崇飛顯出一臉無辜:“我好心好意抽個空來看你,倒讓你動氣了,我也走吧。”
五
雨瀝瀝拉拉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太陽才從云堆里掙扎著露出半張臉。
有人跑來向關宗備報告,說雨后上山查看自家承包的板栗園時,在小煤窯那邊看到有個東西閃閃發亮,走近一瞧,原來是一只手鐲套在一只慘白的斷手上……
關宗備趕緊打電話向鎮派出所報案。不到一個小時,關崇飛帶著四名警察趕到了現場。此時,小煤窯已被雨水灌成了一個滉滉漾漾的大水塘,那只斷手斜插在水塘邊一棵刺槐的樹根間,水面上漂浮著幾縷碎布……警察畫了條界線,把聞訊而來的幾個村民隔離出去,然后取了斷手和水面上的布片裝進塑料袋。關宗備擰著濃眉,看著關崇飛,嘴里咕噥著:“這是什么人的手呢?”
站在一旁的關德柱聲音抖抖地說:“這還用說,楊雨蓮的唄!除了她,村里的女人中誰還有這樣胖乎乎的手呢……”
關崇飛留下一名警察和關德柱看護現場,隨后徹底抽干積水,進一步挖掘清查,又帶著另外三個警察立刻去了孫花果家,對其住所展開搜查,并對相關人員進行詢問。
孫花果的奶奶麻二婆八十多了,又瞎又聾,說話也是稀里糊涂顛三倒四,一會兒說聽見雨蓮和一個男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一會兒說夢里跟自己早死了的老伴兒吵得稀里嘩啦;一會兒說前天夜里聽到房門吱吱扭扭,一會兒說昨天大雨敲得窗戶噼里啪啦……有用沒用,警察都一一記下了。
再問孫花果,他兩臂抱胸,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說:“我接到電話才回來,啥也不知道。反正天要下雨……”剛要說“娘要嫁人”,感覺吃虧了,就改口說,“由她去吧。爛女人死了倒干凈!”
進一步搜尋孫花果和雨蓮的臥房,既沒有打斗的痕跡,也沒有搶劫的跡象,加上屋里的東西讓孫花果回來折騰亂了,幾乎沒有一點有價值的線索。縣局的年輕警察眼尖,他發現床前的鏡子后頭有安裝過針孔攝像頭的痕跡,而且設備剛被拆除,鏡子的邊緣處留下幾枚模糊的指紋。
關崇飛看了一眼孫花果,心想,這小子挺鬼啊,還用這些玩意兒監視媳婦……
搜索半天,已近黃昏。關崇飛說:“收隊
吧,我在村里停一天,聽聽村民有沒有這個案子的新線索。”
聽關宗備說楊雨蓮死了,關家興眼望窗外,面如死灰,半天不說一句話。
“你別太難過啊,爹。”關宗備安慰道。
“我在關帝坡活了一輩子,見過餓死的、病死的,就沒見過死得這么慘的。雨蓮前世作了什么孽啊,今生活著受苦,死了都是個零碎的……”關家興說著,兩行渾濁的老淚沿著眼角的皺紋流淌下來。
關宗備擰了擰眉毛,也擠出兩滴眼淚。
關家興強撐著病體從炕上下來,“走,你帶我去關帝坡看看她……”
關宗備說:“現在那里就是一個大水坑,看不出什么……”
關家興仍然堅持:“走,帶我去看看!”
來到小煤窯,關德柱還在那里看守著,見關家興來了,趕忙上前扶了一把:“老叔,地上滑,當心點!”
關家興誰也不理,雙手扶著拐杖站在坑邊,默默注視著水面不時冒起的水泡。一會兒,他的腿和拐杖同時抖了起來,他想蹲下身,卻一屁股坐在爛泥地上,索性這么坐著,兩眼直勾勾望著水面……
慢慢地,慢慢地,楊雨蓮的頭從水底冒出來了,她的頭上沾著綠色的草梗和樹葉,襯得原本白凈的臉龐更白了,白得沒有一絲雜質,如夏天盛開的白蓮花。那兩只會說話的眼睛,依然笑瞇瞇、亮晶晶的……她遠遠地望著關家興,就像孫女見到久別的爺爺,淚落如雨,大聲向關家興哭喊著:“爺爺!爺爺!我命苦啊!”
關家興身子一歪,重重地躺倒在水塘邊……
關崇飛平時住在鎮上,但村里還有獨門獨院的四間大瓦房,這是他當兵那幾年他爹關家興給他修建的。院里的水泥基座上有一尊關公立像,紅面長髯,綠袍銀盔,背靠墻壁,面向大門,手執青龍偃月刀,英姿勃勃,威風凜凜……這尊關公像是房子建好后關家興請來“鎮宅”的,但關崇飛每每見到,都會有一種莫名的壓迫和不適。出于對關公、對自己老爹的敬畏,他沒敢移除這尊讓自己感到壓抑的雕像。
此時,關崇飛坐在椅子上,點上一根香煙,透過一個個不斷膨大的煙圈,遠遠瞅著這尊關公像,恍惚中覺得關公的臉和他爹的臉在不停地重合……突然,他抓起桌上的煙灰缸奮力向關公像擲去,接著又把桌上的碟子、茶杯和茶壺摔了過去,東西扔完了,他索性站起身來沖到關公像前,飛起一腳將其踹倒,過往的一切,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現——
關崇飛四歲那年,母親因心肌梗死撒手而去。爹擔任村支書,一門心思抓村里的經濟,把倆兒子今天放東家,明天擱西家。一個初冬的晌午,小哥倆去挖戲臺子后的老鼠洞,挖著挖著挖出一條凍僵的花蛇。關宗備嚇得叫爹喊娘,扔了鐵锨就跑。關崇飛卻不慌不忙,先把軟沓沓的花蛇盤成蚊香狀,然后蹲到上面拉屎。那花蛇被熱屎溫暖,活了回來,頭一翹鉆進了他的褲襠里,半條尾巴耷拉在外。他提著褲子,大搖大擺上了街,嘴里喊著:“看看,我長了條小尾巴!”他爹看見了,說:“這小子長大了準是個狠主……”打那起,他覺得爹對自己總是兇巴巴的。
五歲那年,爹到縣城找當年的老戰友聯系銷售村里的大棚菜,知道老戰友剛剛遭遇一場車禍,一雙兒女死于非命,妻子也身受重傷。眼見這個家快完了,爹回家把他帶到縣城,對老戰友說:“我有倆小子,這個就給你們當兒子!”就這樣,關崇飛被送給了別人家。
在養父母家,關崇飛受盡屈辱。養父母要他穿他們死去的兒子的衣裳,處處遵守他們的家規,一旦“犯規”就要罰跪甚至不給飯吃……那寄人籬下的日子他刻骨銘心,他恨養父母,恨他親爹,也恨他哥關宗備——要是沒有他哥,自己也不至于被送人……從此,任何一件相關的事、甚至一句話,都可能觸碰他那根敏感的神經,使他的仇恨如點燃的爆竹瞬間炸開……
回想著這一切,關崇飛自語道:“關宗備呀我的哥,你欠我這半輩子的賬,這次該還了吧;偏心的老爹呀,你不是大仁大義嗎,這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去對待你百般呵護的大兒子……”
六
從關帝坡回來,關家興依然神情恍惚。關宗備和寶娥服侍他換了身衣裳吃了些藥,讓他躺下睡一會兒。他哪里睡得著?心痛和肝痛此起彼伏,往事和后事纏來繞去,折騰得他躺不住,坐不穩,直到后半夜,他才倚著被垛昏昏沉沉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寶娥做好早飯。關家興剛喝了半碗米粥,關崇飛陪著縣局的肖副局長來了。肖副局長國字臉,鼻翼右下方生了個豆大的黑痣,像是特意為這國字加個點。他十分謙恭地說:“聽說老支書身體不好,早想來看看……”將手里的果籃放下,“來得匆忙,臨時只搞了點水果。”
關家興招呼肖副局長炕上坐,說:“你們那么忙,還惦記我這老病號……”
肖副局長說:“一來看看您,二來向您討教。我過去是個寫材料的書生,沒有實戰經驗,不像崇飛所長是行家里手!往后,老支書、崇飛所長還要多多指教啊……”
關家興說:“你是局長,崇飛還得靠你關照呢。”
肖副局長把身子往關家興這邊湊了湊,說:“村里發生的這起案子,我想聽聽老支書的看法,不知您的身體是否方便?”
關家興說:“這會兒還行……”
關崇飛把小炕桌放好,端起茶壺給爹和肖副局長各倒了一杯:“都喝口水,慢慢聊……”
肖副局長問:“能說說您對死者楊雨蓮的印象嗎?”
“一說雨蓮,我心里就泛酸……雨蓮命苦,卻有一副好心腸。誰對她好點,她能把心掏給人家。嫁到關帝坡一年多,待人接物,誰不伸大拇指?孫花果的奶奶,那是個多難伺候的老婆子,她都服侍得熨熨帖帖……這樣一個孩子,竟然遭了毒手,還死得那樣慘,天理何在啊!”關家興說著,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他揉揉眼角,“人老了,眼窩淺……”
“您對她的死因有什么看法?”肖副局長問。
關家興道:“有人認為雨蓮是對眼前的日子絕望了,一時想不開,跑到小煤窯自尋了短見。這是胡扯!雨蓮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她吃多大苦,受多大委屈,頂多哭一場,完了還是笑盈盈的,她怎么肯把自己碎尸萬段?依我看,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那……誰最有可能害她呢?”肖副局長邊問邊往小本上記,不時看著關家興的臉。
關家興說:“沒聽說雨蓮跟誰紅過臉……我也想不明白,到底什么人跟她有這么大的仇、能對她下這樣的毒手!”
肖副局長又試探地問:“會不會是情殺呢?”
“這個我說不好,年輕人的事,我不大留意……不過,我覺得這個案子并不復雜。一呢,出事時間就是下雨前的那個晚上,花果奶奶說雨蓮傍晚還在家。那樣的話,到凌晨小煤窯爆炸,就幾個鐘頭的工夫;二呢,這事是熟悉情況的人干的,他知道小煤窯里面有炸藥…… ”
關崇飛插話道:“村里知道小煤窯里有炸藥的人可不少……”
肖副局長道:“老支書的分析有道理,這對我們辦案很有幫助。”
正在這時,孫花果怒氣沖沖闖了進來:
“我要向領導反映情況!”
肖副局長說:“反映情況別在這兒,等會兒到村委會去吧。”
“我就想在這兒說,讓家興爺看看他大兒子到底是個什么德性!明說了,我懷疑這事兒就是關宗備干的!”孫花果叉開兩條長腿,脖子向前抻著,擺出一副隨時準備纏斗的架勢。
肖副局長問:“有證據嗎?”
“證據?你是看不見哪,我的腦瓜子上早被他抹得綠油油了,他和我家娘們兒不清不白,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一回那娘們兒打電話告訴我她病了,我怕奶奶沒人伺候,就從城里趕回來。進門就見娘們兒睡在炕上,關宗備站在炕邊,把個臭手在她頭上摸來摸去,看我進來還假惺惺地說:‘哎呀,雨蓮病得不輕,頭上滾燙滾燙的!’你們想想,一個叔叔輩的去摸侄媳婦的臉,正常嗎?”
肖副局長說:“這說明不了什么,還有別的嗎?”
“當然有!我奶奶說,出事那天晚上,她聽到的男人聲音,就是關宗備……”
“他說些什么呢?”
“先說什么村里給錢讓她照顧家興爺,后頭就聽不清了……反正我認為那娘們兒就是關宗備害的,先把人弄死了,再把她運到小煤窯炸了——那里的炸藥就是他安排收藏的。”
關崇飛說:“你可得如實反映情況,跟我們不許藏著掖著。”
“那是當然,我還得靠你們做主呢。”孫花果說。
“你在家安過攝像頭嗎?”關崇飛問。
“沒有……”孫花果搖搖頭。
看孫花果沒有新的情況要說,肖副局長就打發他走了,然后對關家興說:“您是老支書,德高望重,還曾當選過縣人大代表,覺悟不用說了……剛才孫花果反映的這個情況,您老又是怎么看?”
關家興說:“說宗備占雨蓮便宜或許有,要說他殺人我不太相信。他生來膽小如鼠,估計他下不了那個狠手……不過,既然他有嫌疑,你們就重點查查,真是他,那就讓法律嚴懲,沒說的!”
肖副局長連連點頭:“謝謝老支書的配合和支持。另外,案件還在偵辦過程中,請您協助做好保密工作。”
從屋里出來,肖副局長對關崇飛說:“看得出來,你家老爺子是個顧大局識大體,一身正氣的人啊!”
關崇飛說:“我這個爹呀,這輩子讓關公附了體,好像他自己就是關公似的,凡事要講個正義、論個公道。為這,他不知碰過多少壁,吃過多少虧。”
來到村委會辦公室,關宗備已經等在那里了。人若心虛氣短,個子也矮三分。關宗備耷拉著胳膊倚著椅子靠背,努力做出肢體放松的樣子,卻不知旁邊的關崇飛和年輕警察都在瞅他劇烈抖動的腿。
肖副局長顯得很親和:“今天就是向你了解一些情況,不必緊張。你看,你的親兄弟都在場,也沒讓他回避……”
關宗備不自然地笑了笑:“沒緊張,哪里緊張……”
肖副局長說:“那好,你是村主任,對村民比較了解,如果是本村的人殺害了楊雨蓮,依你看,誰嫌疑最大?”
關宗備毫不猶豫:“我覺得八成是孫花果!”
肖副局長問:“何以見得?”
關宗備這時心里真的不緊張了,他掏出一包煙,先讓了讓,然后自己點上一根:“崇飛是知道的,局長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先把孫花果的情況說說……”
關宗備吸了口煙,繼續說:“孫花果的奶奶麻二婆這輩子只養了花果他爹這根獨苗,花果他爹好吃懶做,娶了媳婦,兩口子做小本生意,幾年也積累下一些家產,在村口蓋起了四間瓦房。花果六歲那年,兩口子半夜到鄰村去偷變壓器,手拉手被高壓電電死了。孫花果缺管少教的,匪得不行。有一次去薅驢尾巴上的長毛,結果被發怒的毛驢踢在襠下,兩個小蛋當場破皮流湯了,多虧救治及時,才保住了條小命。長大了,也匪性不改,平時就喜歡往城里跑,偷呀賭的不干正事,成家了也還照樣。我勸他踏踏實實找點正經事做,他不服,說某某買彩票一夜暴富,某某倒賣地皮變成大亨,說不定哪天自己就時來運轉——他就這樣夢想著天上掉餡餅。除了有個奶奶,他眼里再沒別人,對雨蓮也橫挑鼻子豎挑眼,每次回家都要吵架,一吵架就罵:我他媽弄死你!這次很可能因為吵架來真的了……當然,我是推測,證據不妨看關德柱能不能提供,他是治保主任。”
關德柱就被叫到了村委會。
一進門,關德柱就氣哼哼地說:“肖局長、崇飛老弟,你們可不能把我列為嫌疑人。我對雨蓮好不假,那是因為雨蓮救過我兒子……”
關崇飛給關德柱倒了杯水,說:“別著急上火,情況我知道個大概,你給肖局長說說吧。”
關德柱摸著燙手的水杯,把臉轉向肖副局長,說:“前幾個月杏黃的時候,我那個七歲的小兒子爬到樹上摘杏,騎上了一根被蟲蛀過的樹枝,樹枝‘咔嚓’一聲斷了,就在那眨眼的工夫,雨蓮飛奔上去,一把接住了我兒子——你沒見過,我那兒子是個胖墩兒,他這瓷瓷實實一坨肉連同粗糙的樹枝落下,把雨蓮重重砸倒在碎石上!要是沒有雨蓮,我這個寶貝疙瘩摔不死也要落個殘疾……人得知恩報恩哪,打那以后,我就經常到雨蓮家轉轉,看看有什么能幫得上的……”
聽關德柱一口氣說完,肖副局長問:“作為治保主任,想必平時你會留意村里一些特殊人物……比如張小矛?”
關德柱說:“你也知道張小矛?實話實說,我見過他在雨蓮家周圍轉悠,但別的還真沒發現什么。要想進一步了解,我建議你們找牟道玄老頭聊聊,別看他老慢支,每天轉悠得比我勤,關帝坡天上地下沒有他不知道的……”
打發走關德柱,肖副局長和關崇飛商量:“先跟牟道玄談?還是先找張小矛?”
關崇飛說:“不瞞你說,牟道玄是我干爹。你別聽關德柱忽悠,一個老人管啥用?咱們還是先聽聽張小矛怎么說。”
一會兒工夫,張小矛來了,蓬松的鍋蓋頭像行進的水母一張一合,身穿一件縫滿兜子的土黃色攝影馬甲,一件緊身牛仔褲。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緊張,他的額頭和鼻尖滿是汗珠。他看看關崇飛,又看看肖副局長,自動靠墻壁站定,把兩手深深插進牛仔褲的兜里,看上去像捧著肚子護著丹田。
關崇飛瞄著張小矛的臉:“小矛,據說這幾年關帝坡的人物景物你拍了不少,對楊雨蓮也沒少拍吧?”
張小矛頭上的“水母”忽閃了一下:“我知道有人懷疑我,想陷害我。這么說吧,我是搞攝影藝術的,我的鏡頭要追尋美的東西。我想拍些人物肖像,總不能只拍禿頂老頭和豁嘴老太太吧?要拍美女,已經出村的我夠不著,在關帝坡的就數楊雨蓮了,我不拍她拍誰?不圍著她轉圍著誰轉?但有一條,我這人欣賞美不褻瀆美,追求美不糟蹋美。”
關崇飛不耐煩地說:“得得得,少來那套酸文醋語,老實說,你最近去過楊雨蓮家沒有?”
張小矛說:“去過。”
“都干什么了?”
“沒干什么,聊天,拍照片……”張小矛似乎有些氣短,說話結巴起來。
“那么,你在他家做沒做什么手腳?比方說,安裝攝像器材?”
正在這時,肖副局長的電話響了。他示意暫停,走出去接電話。不大一會兒,返回來對關崇飛說:“局里有點事,我得回去,這邊你和弟兄們先查著……”說完,自己開著警車走了。
打了個岔,關崇飛忘了跟張小矛說到哪兒了,他把本子一合,說:“今兒就先談到這
兒,有事我們再找你……”
張小矛搖頭晃腦往外走,嘴里輕聲嘟囔著:“當心迎風吐口水,糊自己一臉!”
七
孫花果來說了大兒子關宗備的事后,關家興的胸口就像扣著點了捻子的拔火罐,越抽越緊,越緊越悶。寶娥也因為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犯了頭疼病,倒在床上起不來,沒法過來伺候關家興的午飯。
子強問:“爺爺,你想吃點什么?我給您弄。”
關家興說:“別的不吃了,吃藥吧……”
子強倒杯水,遞給爺爺。
關家興將一把止痛片往嘴里一塞,仰脖咽了下去,接著又把幾粒丹參滴丸含在嘴里。
這時,牟道玄提著一瓶酒呼哧呼哧進來了:“老哥,身子感覺怎樣了?”
“還能怎樣,坐以待斃唄!”關家興答道。
牟道玄把酒放下,說:“你大侄子上個月出國,帶回兩瓶洋酒,我送你一瓶嘗嘗。這玩意兒活血化瘀,對你心臟有好處……”
關家興苦笑道:“我這光景還能喝酒?就算對心臟有好處,我也不能只管心臟不顧肝啊?”
牟道玄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說你,年輕能喝的時候,你給自己定規矩,什么有公事不喝酒,練功時不喝酒……現如今,公事沒了,功不練了,可好東西也享受不了啦,虧呀!老哥這輩子,虧就虧在總愛較勁,跟自己較勁,跟別人較勁……”
關家興冷冷地說:“行啦,你活得明白。反正我這老命沒幾天了,以后沒人跟你較勁啦!”
牟道玄顯然不想就此打住:“我兒子說,國外現在研制出了一種抗癌新藥,據說療效不錯,將來沒準能引進來……”
關家興有點煩躁:“我說道玄,你是來看我還是來氣我?我都快死了,你告訴我外國有新藥,那遠水救得了近火?”
牟道玄一本正經道:“人活一天,就得有點希望支撐,有希望就活得有滋味。就說咱倆吧,從小到大較勁了一輩子,你處處壓著我,擋著我,我往東你橫在東面,我往西你把在西面,我哪里有點出路?可我心里有希望啊,我那兒子爭氣,念書好,上大學,在省城當干部,現在是處長,都享受副廳級待遇嘍。你自己要強了一輩子,兩個兒子怎么樣?他們往后怎么辦?”
聽到這里,關家興盯住牟道玄:“我是個粗人,沒你念書多,可我關某人一輩子行得端立得正。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的花花腸子里裝了些啥?”
牟道玄依舊嬉皮笑臉:“別動氣呀,小心你的肝。得啦,咱倆這輩子,我承認你比我強,你是村民心中的忠臣義士、英雄好漢,我是奸猾小人、一個壞蛋……”
關家興平復了一下心情:“話也不能這么講,畢竟你有文化,教出了有出息的兒子,而我那倆兒子……”
牟道玄說:“好醫生治不好自己的病,好爹媽未必能教出好兒女,誰都明白這個理兒。這叫風水輪流轉,這就是天道……”
關家興閉上眼:“不說了,我有些累了。道玄,你好自為之吧,老哥不陪你了……”
牟道玄站起身來,說:“你好好養著,等好點了咱再聊……”
關家興說:“酒你帶走,我消受不了。”
“那行,免得別人說我巴結村主任他爹……”牟道玄說著,提著酒滿足地走出門去。
子強沖他的背影“呸”了一口:“壞人不可怕,就怕壞人有文化。無怪大家叫他老黑狐,陰壞!公安的‘獵狐行動’也應該把他獵了……”
關家興嘆了口氣,說:“你爸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偏偏和他對眼兒,追著趕著認他當干爹……”
子強說:“我爸認他做干爹,我可不叫他干爺爺。”
話音剛落,張小矛打電話叫子強去他家。子強說:“爺爺,您睡一會兒吧,我去朋友那兒一趟。”
關家興“嗯”了一聲,側著身子躺下了。
傍晚,關宗備從村里的小飯店買了些炒蝦仁、肉末豆腐、蒜茸油菜和素餡餃子,趁熱送了過來。
關家興已睡醒,正拄著拐杖小心地用毛巾擦拭著關公像。
“爹,您吃點東西吧……”關宗備把食盒放下,就要去端炕桌。
關家興止住他:“先不忙著吃飯,你面向關公,把你對雨蓮干了些什么,老老實實給我說說!”
關宗備見他爹兩眼瞪得溜圓,立時心慌氣短:“這……”他有點說不出口,“寶娥現而今……三天兩頭犯病,好幾個月我也挨不了身……”
“我不聽你們兩口子那點閑事,說正題!”
“起初……就是覺得雨蓮好看,心里喜歡,就主動幫她辦落戶、搞宅基地確權,有時也弄點油啊面啊給她送去……嗯……有一回中午我去她家,趕上麻二婆睡午覺了,雨蓮穿件單衫,正赤著胳膊洗床單,我瞅了一眼,沒忍住……”
“呸!你簡直就是個畜生!”關家興狠狠罵道,用拐杖猛戳了下關宗備的胸脯:“你身為村主任,雨蓮還口口聲聲喊你叔,你保護她、照顧她,那不是你的本分嗎?你怎么有臉憑著這一點恩德去占人家的便宜?”
關家興兩腿抖得站不住了,只好坐到椅子上:“你想想,雨蓮一個無依無靠的苦孩子,嫁到咱村來,丈夫又是那種德性,好不容易有我們這些人做個依靠,日子剛過出點滋味,剛有了點盼頭,卻發現原來對她好的人也在打她的主意,她得多傷心、多絕望啊!你呀,空有個大腦瓜子、沒腦仁,枉長個身架子、沒長心!”
關宗備一上一下反復擰絞著兩條粗眉,在喉嚨里低低地說:“是我犯糊涂……”
“雨蓮出事那天晚上,你還做過什么糊涂事?”關家興逼問。
“這……”關宗備的聲音更低了,“先是說讓她照顧您的事,后來又沒忍住……”
“丟人哪,一個村主任——一村之長,你那點心思全用在這上了!”關家興越說嗓門越高,“后來呢,干完豬狗事你把雨蓮怎么樣了?”
關宗備滿臉都是恐懼和無辜:“我沒殺
她,我對關公爺發誓我沒殺她!我怎么敢殺她?怎么舍得殺她?那晚干完事,我很累,回家就睡著了,直到早晨聽到那一聲爆炸……”
關家興照宗備后腰猛擊兩杖:“你給我滾!”
關宗備捂著腰眼,踉踉蹌蹌邁出門檻。
關家興揮起拐杖,將宗備帶來的飯菜全部掃到地上。
這時,子強哭喪著臉從外面跑進來,一聲不吭,一頭扎進自己的臥室。
關家興料想子強遇到事了,急忙跟進屋來。果然,子強把頭埋進枕頭里,肩膀一聳一聳地在抽泣。
“怎么了孩子?”關家興把他扳過身來,“有什么事跟爺爺說……”
“爺爺,我不敢說……”
“只要爺爺還有這口氣,什么事都為你擔著。”
“不是我的事,我說了怕您生氣……”
“是事,早說晚說都是事;是氣,早受晚受都得受。你說吧,別讓爺爺著急。”
子強抹了把眼淚,說:“您知道,我和張小矛是拜把子兄弟……”
“他是哥,你是弟,他落水時你救過他一命,他送你一條祖傳的雙節棍,你倆好得穿一條褲子,這些我都知道……”關家興說。
“剛才小矛把我叫到他家,說我爸他們想嫁禍與他,他想讓我做個見證人……”子強把爺爺扶到炕邊坐下,接著說,“小矛有個毛病,好色。前些天為了偷拍雨蓮嫂,他暗暗在她家裝了個小攝像頭……他給我看了一段錄下的小視頻,您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嗎?”
子強突然停住不說了。
關家興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
“是……是我爸掐死了雨蓮嫂……”
聽到這話,關家興僵在那里,整個人就像一根木樁,搖搖欲墜。
子強一把抱住:“爺爺,怎么辦?怎么
辦?您說句話呀!”
半天,關家興才斷斷續續地說:“孩子,你看看……現在咱們這個家,爺爺快死了,爺爺的兩個兒子……都瘋了!”
子強見爺爺額頭上的汗珠成串地往下滾,說:“我扶您回自己的屋躺躺吧……”
關家興回到自己的炕上,望著桌上的關公像說:“子強啊,爺這輩子敬信關公爺,敬的是關公的仁義、仗義,敬的是……他那一身敲起來響當當的硬骨頭!現在看看你大伯和你爸,哪個能配上咱們這個關姓……”
關家興讓子強取過那根斷下的刀柄,指著末端的龍頭鐏說:“你把它擰開。”
子強把刀柄夾在腋下,用盡全身力氣擰動了螺絲。原來這根刀柄是鞘套式的,把住龍頭抽出柱芯,是一條刻著字的鐵棒,那兩行小字是:“刀伐不義小人,棒打不義子孫!”
關家興拿過鐵棒,說:“孩子,你看看,為了能讓關家代代忠義相傳,祖上用了多少苦心哪!”
子強接過鐵棒,看著銹蝕斑斑的字跡說:“爺爺,您放心,我懂祖上,也懂您!”
關家興拍拍子強的頭:“爺爺指望你做個真正的關公后人!”
八
關宗備從他爹那里回來,像個掉頭的蒼蠅在自家院里搓著手轉圈,轉到第八圈的時候,他決定去找牟道玄。
牟道玄住的是一棟兩層磚石小樓,他讓老伴住樓上,他居樓下,說這叫陽在下,陰在上,乾下坤上,是 《泰》 卦卦象,因此它給小樓起名叫“保泰樓”。
牟道玄見關宗備來了,說:“聽見街面上的議論了吧?我再給你透露一條,據說孫花果從自家炕洞里找出一件……楊雨蓮的內衣,那上面有些男人的臟東西……”
關宗備沒料到牟道玄開口來了這么一句,驚得大嘴咧到耳根。原以為那些東西早隨雨蓮炸沒了,怎么會被塞到炕洞里留下來呢?這要拿去化驗,自己縱使全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他愣怔半天,“撲通”一聲跪倒:“道玄叔,你快給我指條明路吧……”
“起來起來,”牟道玄說,“你是村主任,這成什么體統!”
關宗備淚如雨下:“我該怎么辦啊……”
牟道玄抖動著鼠須說:“我雖能掐會算,但畢竟不是公門中人,下一步怎么辦,你最好找你兄弟崇飛商量。”
“我倆一輩子雞咬狗斗,他肯幫我?”關宗備猶猶豫豫地說。
“打虎親兄弟嘛,這么大的事,他能袖手旁觀?”牟道玄說,“家里不是討論這種事的地方,這樣吧,我們去村委會,我和崇飛去幫你一起合計合計。”
牟道玄給關崇飛打了個電話,然后,三人到了村委會。一進屋,關崇飛就說:“咱三個都把手機關掉。”
牟道玄感慨道:“看看,干警察的就是嚴謹!”
關崇飛敞開衣襟,左手插進褲兜,順勢將左邊的衣襟斂住,右手扶住椅背,俯視著關宗備說:“你找我干什么?”
關宗備仰臉看著關崇飛,低聲下氣道:
“幫我想法……解決眼前的麻煩……”
“有麻煩想起我了,你找咱爹呀,他不是你的保護神嗎?”
關宗備低頭不語。
牟道玄趕忙打圓場:“不提陳年舊賬,還是商討商討眼前的事吧。”
“干爹!”關崇飛對牟道玄說,“我肚里的火,憋了一年又一年,發不出來啊!我那個爹,待我們兄弟倆,從來就沒把心放中間……”
牟道玄說:“我知道,你心里對你爹……當年把你送人這件事放不下。說句公道話,你爹把你送進城,也是為你好……”
“你不知道,在城里那五年,我活得連條狗都不如!”關崇飛越說越激動,“后來他們兩口子又生了孩子,嫌我是個累贅,一腳把我踢回來了……長大了,我爹又把我打發出去當兵,似乎我就不應該屬于這個家,我爹待我不公啊……”
“坐下來消消氣。”牟道玄把關崇飛摁到椅子上,“看你嘴里都濺出火星子了,先熄熄火,聽我給你們說說古……想當年,劉關張三人在桃園中結為異姓兄弟,結拜完了,要排弟兄的順序。不知是誰的主意:不序齒,看爬樹。桃園中有棵高十數丈的白楊樹,那張飛性急,還沒等說好比法,噌噌噌先爬到樹梢;關羽一見毫不遲疑,緊跟爬了上去;劉備坐到樹根處喊:你倆都下來,叫我大哥吧!張飛騎在樹上說,我爬得最快最高,應該我當大哥!劉備說,我問你,樹是先長上半截還是先長下半截?我在樹根這兒,證明我先長,你在樹梢,當然你后生。張飛一下沒說辭了,只好拱手說,我認了,就叫你大哥吧……人家宗備早生,你崇飛居后,不是一樣的理兒嗎?”
關宗備不耐煩了:“我這兒都火上房了,哪有心思聽古,快說說我的事吧!”
關崇飛眼角的疤痕被燈光映得發亮:“那你就說說那晚你和楊雨蓮的奸情吧。”
“那天晚上我確實去了她家,完事就走了……”關宗備嘟囔道。
“說得輕巧,那你怎么弄死了她?”關崇飛聲色俱厲。
關宗備的眼珠子差點蹦到眉毛上:“我沒殺她!”
“先奸后殺,這類案子我見得多了。告訴你,吃燒餅掉芝麻了——你滴在人家短褲上的臟東西已在我手上,DNA鎖定目標獨一無二;還有,麻二婆有證言,她聽到你跟楊雨蓮說話了;另外,小煤窯的炸藥當初是你安排存放的吧?”
“那也不能證明人是我殺的!”
“我是干警察的,你殺人的證據我們是可以搞全的。”
“我沒殺人!”關宗備不知如何辯駁,翻來覆去就這一句。
“你現在可以嘴硬,可一旦進了局子,就由不得你不承認了。”關崇飛冷笑。
一聽要進局子,關宗備腿肚子轉筋了。他惶恐地看看牟道玄,又看看關崇飛,“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我給你指條道,你考慮考慮。”關崇飛說。
“你快說吧!”
“你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自首,就說楊雨蓮先勾引你,后勒索你,那晚你一怒之下,失手殺了她。事后你想用爆炸的方式與她同歸于盡,但念及老父、妻子和正上大學的女兒,點燃炸藥后又逃了出來……我畢竟干這行,公檢法系統有些關系,能為你爭取判個死緩或無期,走完這一步,以后再爭取減刑,命是能保住的……”
關宗備張著嘴巴合不上了:“可我真的沒殺人哪!”
這時,牟道玄道:“我看崇飛的主意不失為一條保命的辦法。宗備啊,我今天給你起了卦,得到的不是 《坎》 卦就是 《蹇》 卦、《困》 卦,都是危機四伏、山窮水盡的卦,你走到這個地步,也是天意啊!你好好考慮考慮,學個烏龜法,縮頭不掉頭……”
“我冤枉啊……”關宗備拖著哭腔叫了一聲,接著放了個響屁。
關崇飛見他已經泄氣,就放緩語氣說:
“你究竟冤不冤還不好說,咱就說那種真冤的。竇娥冤吧?頭被砍了,罵天罵地,六月飛雪,有用嗎?你現在不是承不承認的問題,而是設法保命的問題,明白嗎?”
關宗備咧開大嘴一抽一抽地哭:“我怎么這么倒霉呀……”
待關宗備迤里歪斜地走遠,牟道玄扯一把關崇飛:“走,到我家喝兩盅去。”
“保泰樓”下的客廳里放著一張老式八仙桌,上面供著太上老君;正面墻上掛著一幅隸書中堂,寫的是 《道德經》 中的句子:“圣人為腹不為目”。
此時牟道玄老伴已經睡覺了。牟道玄自己動手,切了根香腸,拍了條黃瓜,開了一瓶酒。
“你哥那人忽東忽西沒有主見,未必照著你指的道走哇。”牟道玄抿了一口酒,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
“牛不喝水要按頭,”關崇飛說,“從一開始我就把目標定在他身上,跑不了他。”牟道玄看著關崇飛被酒精燒得通紅的臉說:“事到如今,你給干爹說句實話,你和雨蓮好端端的,干嗎要弄死她?”
關崇飛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干爹,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牟道玄不陰不陽地笑了笑:“要想神不
知,除非己莫為。你干爹我是做什么的?天下事能逃過我的眼睛?那天晚上的事,我全都看到了。”
關崇飛把大半杯酒一口悶了,這才說:
“既然干爹都看見了,我也不瞞你。我在所里天天夾著尾巴小心干、撅著屁股努力干,就是奔著副局長位置去的。我好不容易想出了個向領導‘獻刀’的辦法,卻被我爹攔住了;我讓孫花果幫我去偷,誰知那小子不但沒干成,還把刀摔斷了。我憋屈呀!一連幾天我心里都解不開這個扣兒。那天,我關起門來喝了一肚子悶酒,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睡不著覺,后半夜了,我想起了楊雨蓮那身白肉,就開車回了村……”
牟道玄給他把杯添滿了,說:“不急,慢慢說。”
關崇飛又是一大口,恨恨地說:“誰知我一進屋,楊雨蓮就說,‘你們兄弟倆上半夜下半夜輪班來折磨我呀!’我一聽那個王八蛋來過,氣更大了。我罵楊雨蓮爛貨,她罵我是豬狗。我一把擰過她的脖子,用力一掐,酒后沒準頭,竟把她掐死了……”
“之后你扛起雨蓮的尸體扔上車,一溜煙跑了。”牟道玄說,“毀尸滅跡啊?”
“我本想小煤窯一炸,平完地栽上樹,再讓孫花果以為他媳婦跑了,神不知鬼不覺,完事大吉。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一場大雨又把她沖出來了。多虧我為防萬一把那條短褲留下了……”
“逼你哥投案還要加把火,要借你爹的力。”牟道玄說,“下午我去了你爹那里一趟,想探探他的口風兒,他卻把話頭岔開了,沒繞回正題上。”
“這事也怪我爹,如果他當時痛痛快快把刀給我,我可能就上去了,后面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從你爹那兒回來我就想,如果他確信是宗備殺了雨蓮,一定會大義滅親,送子服法。”牟道玄拿出一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架勢,“明兒一早我再去找你爹。你爹一動,這‘李代桃僵’的局就成了……”
關崇飛突然聽到窗外有點異樣的響動,示意牟道玄不要作聲,自己悄悄閃到門邊,猛地把門打開,只見一只貓從窗臺上跳了下來。他把門關上,說:“酒后大意了,說話沒注意窗外……”
牟道玄笑道:“你坐了警察的職業病了,疑神疑鬼!”
“緊要關頭,不能不萬分小心哪。”關崇飛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里面有三千塊,干爹隨便買點什么吧,密碼還是您的生日……”
牟道玄假意推辭兩下,順手放到桌上,說:“你親爹的生日你都未必記得,干爹的卻記得清楚,讓你破費了……”
送走關崇飛,牟道玄打著手電到窗外照了照,這一照不得了,他發現窗下的幾盆花被人踩了個稀爛,心說大事不妙,天機怕是泄露了……
九
牟道玄知道關家興一向起得早,所以天未亮就蹲到門口候著。
小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澆得牟道玄稀疏柔軟的頭發疲沓沓地糊在腦袋上,而那粗硬的小胡子依然倔強地翹著。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他只好起身敲門。來開門的是子強。
“這個點還不起來,你爺又不舒服?”牟道玄關切地問。
“爺心口疼,一夜沒睡……”
“那我待會兒再來吧。”牟道玄見子強在場怕說話不便,轉身欲走,轉念又想,反正是為他爸做說客,他聽聽也未嘗不是好事,就回頭說:“三言兩語,說完就走。”
關家興半躺在炕上,微閉著眼睛,聽牟道玄云里霧里絮叨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截住他的話:“道玄,我聽話里話外,好像你斷定雨蓮是宗備害的?”
牟道玄撅著小胡子:“證據可都指向他啦。”
關家興說:“照你的意思,我應該勸宗備投案自首?”
牟道玄說:“這是為他好。”
關家興說:“道玄,你該明白,案子自有公安去查、法院去斷,用不著咱操那份心,何況,你那些外行的說道我聽著都漏洞百出。老輩人講,心術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咱這輩人沒干成什么大事,爭取留個好樣吧。”
“那是那是。”牟道玄知道碰了壁,趕快轉移話題找臺階下,“咱想留好樣,可兒孫們學嗎?你重塑關帝像,本來是給大家立個好樣,可他們呢,不是把關公當成看家護院的保鏢,就是當作招財進寶的財神,平時不燒香,有求的時候才去撅腚磕頭,關公該他們的呀?”
關家興說:“虧你看得透徹。道玄啊,我死了以后,你千萬要把小輩們往正道上引哪,別枉費了你一肚子學問。”
牟道玄捋了把小胡子,說:“人老無能,神老不靈啊,他們不往正道走,我也沒什么招哇!”
關家興轉臉對子強說:“回去叫你爸、你大伯送我去關帝廟,我要當著關公說幾句話……”
關帝廟里,子強給爺爺帶了把椅子,放在關帝像的旁邊,關家興端端正正坐好,讓關宗備、關崇飛站到關帝像前。
關家興說:“今天面對我們關家祖宗、忠義千秋的關圣帝,你兄弟倆有沒有勇氣說說,都對雨蓮干了些什么?”
關宗備、關崇飛都默不作聲。
關家興抬手指指遠處積水成塘的小煤窯,聲音顫抖著說:“雨蓮也是爹媽生父母養的啊,也是天地間一條生命啊,就那么被你們糟蹋來糟蹋去,臨了還被炸得粉身碎骨,你們的良心在哪兒?還有天理、有王法嗎?”
關宗備看看他爹,又看了眼他兄弟,說:“我承認,我……做了對不起雨蓮的事,可是,她的死與我無關啊……”
關家興一拍椅子,厲聲道:“放屁!你就是個貪財好色、自私自利的懦夫!你欺負了人家,能說與你無關?你身為村主任,村民就這么死了,能說與你無關?”關家興劇烈咳嗽了兩聲,又轉頭問:“崇飛,你又怎么說?”
關崇飛冷冷回道:“我今天沒穿警服,但我還是個警察,我是辦案的,不是犯案的,有什么好說的……”
關家興瞇起眼睛盯住他:“難道也與你無關?”
關崇飛昂起頭,一副不屑一辯的樣子:
“我說爹,今天搞這套封建幫會式的把戲,你不覺得太老套了嗎?我開始沒打算來,但考慮你是個病人,不想讓你生氣。你覺著這樣有意思嗎?”
關家興的嘴哆嗦一下,沒有出聲。
關崇飛接著說:“你也不想想現在都什么年月了,連‘義’字也早都簡化了,你腦袋就沒有一點變通?你的那套忠啊義啊仁啊勇啊,還有人聽、有人信嗎?你自己一輩子恨不得化身關公,到現在又如何呢?”
這一連串的追問,像鞭子抽打著關家興。許久,他顫巍巍地指指廟梁垂幔上“云飛月走天不動,浪打船搖道未移”的對聯,使盡全身力氣說:“看得懂吧?我的想法……或許跟不上你們了,但我認定,人世間就有這么個理兒……”
外面的雨下大了,雨滴敲打著廟頂的瓦片“叮當”作響。一股渾濁的雨水從破敗的廟頂滲下,流到關公頭上,又順著關公的臉頰流淌。
關家興漲紫的臉凝固了,兩只眼睛現出了他這一生中從未有過的茫然和無奈……
關崇飛剛要說話,子強突然高聲喊道:
“你們省省吧,爺爺都這個樣子了!”
頭一回被小輩呵斥,關宗備和關崇飛都驚異地看著子強,紅著臉不再吱聲。
關家興哆哆嗦嗦捂著胸口,目光漸漸暗淡下來,緊接著腦袋一偏,眼睛閉上了。
“爺——”子強號叫著,抱住了爺爺。
關宗備搖了搖關家興的肩,哭喊著:“爹……”
早就偷偷跟來的牟道玄聽見哭喊聲,甩著雨傘進來了。他把兄弟倆扯到了廟外屋檐底下,問:“還知道當務之急是什么嗎?”
兄弟二人都低頭不語。
“眼前楊雨蓮比你們的爹要緊!”牟道玄看著兄弟倆,“怎么都不開竅?”
關崇飛說:“干爹您就明示吧。”
牟道玄低聲說:“古代皇帝老子死了,太子和大臣常常秘不發喪,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駕崩了的老皇帝還有用……”
關宗備摸不著頭腦:“你叫我們秘不……”
牟道玄說:“他是你們的親爹,活著死了都要保護你們。”
“那……”兄弟倆還是不得要領。
“我是這么想,”牟道玄說,“現在,麻二婆一口咬定當晚聽見宗備去了她家。不過,論說話的聲音,你們爺兒仨差不了多少,麻二婆迷迷糊糊也未必能辨清……你們想,如果說當晚去的是你爹,而你爹惱羞成怒失手將雨蓮打死——你爹可是習武之人哪!雨蓮一死,你爹逼著宗備把她運到小煤窯,親手點了炸藥……按照這個說法,我想,如果崇飛在公安局那邊下點功夫,這個案子就大事化小了……”
關崇飛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
關宗備又開始搓手:“那我還得背個毀尸滅跡的罪呀……”
“你腦漿子都是石灰嗎?協助毀尸,這不比你強奸殺人輕得多?那個可是死罪!”牟道玄鄙夷道。
“我可沒殺人……”關宗備囁嚅著。
牟道玄繼續說:“孔老夫子說,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你替老子掩蓋罪過,這是孝子都干的事啊,你是關公的后代,講忠孝,有勇氣,能擔當,甘冒風險幫老爹擦屁股,肯定還有人佩服你呢。”
“那……如果我承認協助我爹毀尸,法院會怎么判?”關宗備還是憂心忡忡。
關崇飛立刻接道:“有我呢,只要你照著我說的做,一定能免去牢獄之災!”
“對了,還有個孫花果的因素,也不能不考慮。”牟道玄思忖道。
關宗備說:“那小子不是惦記那把青龍刀嗎,要是給他拿去倒賣,你讓他說啥他就說啥……”
關崇飛道:“那把刀要是遇著識家,還真是個寶貝。得了,就便宜孫花果吧!”
牟道玄高興地說:“這就逢兇化吉,轉危為安,兩全其美了……你們兄弟倆以往成見太深,這下好了,危難之際見真情,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啊。”
關崇飛道:“這都仰仗干爹的指點!”
這一切,子強聽得清清楚楚。他轉身跪在爺爺跟前,抽噎著說:“爺爺,我爸和我大伯他們……是要跟您恩斷義絕呀……爺爺,您放心走吧,有孫兒在,我絕不能讓您蒙羞!”
子強悄悄從關帝廟出來,找到了張小矛。
當時,張小矛正跟治保主任關德柱在一起,他把在牟道玄家窗口聽到的對話和自己錄下的小視頻告訴了關德柱。
關德柱道了歉,說:“小矛,我先前誤會你了,對不起啊。你別看我腿瘸,但我腰桿直。我負責向縣公安局報案,你把視頻拷個盤送過去。”
看到子強,張小矛說:“兄弟,對不起,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得把視頻交上去。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啊……”
說完,小心地等待著子強的反應。
子強慢慢仰起臉,不想讓眼淚落下來。
張小矛說:“子強,我理解你,但我也相信你,別忘了,你是關家的后人,你的祖上是關云長!”
一說到關云長,他想起了那把斷柄的關刀,又說,“回頭我幫你把斷刀焊好,再放回關帝廟……”
子強搖搖頭說:“不用了,我打算把它送到博物館,捐了。”
“那可是你們的傳家寶啊……”張小矛說。
“真正的傳家寶要靠心傳!”子強說。
太陽已近西山。天上的云金一朵銀一朵,被太陽牽引著,漸漸匯成涌動的巖漿,以人察覺不到的速度,緩緩地漂流,愈流愈長……
十
牟道玄提議將關家興的骨灰葬在關帝廟的后頭,這樣關家興的魂兒就有了安頓。他看著新起的墳頭,自語道: “老關哪老關,你剛強了一輩子,鄙視了我一輩子,沒想到最后還是……我給你安排歸宿!”
關崇飛感嘆道:“我爹折騰了一輩子,也苦了自己一輩子,說句不敬的話,就是因為他腦袋一根筋。”
“可你爹還有一身硬骨頭。”牟道玄斜了關崇飛一眼,繼續說,“這兩天我理了理你們關家這段歷史。當初你們爺爺輩的哥倆崇拜關公,一個砍日本人被殺了,一個抗美援朝戰死了。你爹從小學你們爺爺,也還是一條好漢。到了你們兄弟倆這兒,還真看不出關家的影子了。至于子強這輩兒什么樣子,”他看了眼站在旁邊淚流滿面的子強,“我還得繼續往下瞧……”
就在牟道玄演說關家歷史的時候,一輛警車正朝關帝坡疾駛而來……
責任編輯 劉鈺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