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發表于20世紀80年代末的這個中篇 《請挽救藝術家》,和他八九十年代及其后的小說如 《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太耀眼的篇目比起來,應屬于被忽略或被遺忘的,至少對于我是這樣。安琪主編發給我后,我才知道張煒還有這樣一篇小說。
在我為寫這個短評,查看、重閱張煒一系列文字的過程中,發現這個中篇里的精神印記,或者說人生態度——對庸常秩序的反抗,對“個人的世界”的尋找,幾乎貫穿了張煒的創作生涯。每次評論亦即細致的閱讀,都帶給我發現和糾偏,尤其像張煒——當代文學中礁石或燈塔一樣的作家,無論世事怎樣變化,他帶給你的多是人心的希望。
張煒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意識到我們將要逝去的不可逆轉的一切。他是一個對大時代有獨立思考、有判斷、有預見的作家,正因為如此,他能看清個體生命在大時代中的命運,寫出一代人、一代山川的悲情。在他的小說里,我聽到了類似契訶夫 《櫻桃園》里的那種聲音——銀斧高懸,將要落在尚在的美好的事物上,那是人類自己的帶著各種欲望的銀斧。
張煒寫作的起點縱深開闊,有大作家的氣象。追溯他寫作的精神源頭,出生于山東龍口的張煒,童年視野所及是:叢林神秘無邊,大雪鋪天蓋地,大海無遮無攔,大湖大水里的魚蝦養育著人們……他在不加雕琢的、曠遠開闊的自然環境中成長,這是一流作家成長的環境。他在《不同的道路》 一文里談到一個作家的成長,如果“沒有跟自然萬物交融的那種感受、那種生命的啟蒙,會是一個重大損失”;“如果你常常在大自然中,更多地了解復雜的大地上的奧秘,筆下就會有強大的根據,思維材料就會變得結實,就會走向開闊遼遠。從你筆下寫出來的每一個問題,都是你在更廣闊的環境里不斷認識、交互參照的結果……這樣創作就會少些重復性,就會有真正的個性?!彼嬲]青年學子:“抓緊一切時間去理解山川大地,理解這個世界上沒被人們所改變的、或很少改變的那一部分。它們是有獨特力量的,它們在未來會參與你的情感孕育,影響你的創作與表達。如果缺少了這些經歷和環節,沒有了這些理解和孕化的過程,創作就會有一種生硬感,而且對一些人間情愫難以體悟?!边@讓我想起梭羅和他的瓦爾登湖歲月,他們都是吸取過大自然啟示的作家。
正如平原大地是河南作家李佩甫寫作的故鄉一樣,龍口大地是張煒寫作的故鄉。50后一代作家是有精神故鄉的。并且,張煒對寫作中的“地域”有開闊、理性的理解,在他看來,寫作一定會有地域色彩,但不必過分夸大它。地域的不一定是世界的,民族的也不一定是世界的。要看地域或者民族的東西,有多少是符合全人類的生存價值。若價值觀不對,地域特色再鮮明,也融入不了世界文學的板塊。在開闊的文明觀和歷史觀下,張煒能從龍口受傷的歷史,看到整個人類受傷的縮影;或者說,從人類地理歷史的滄桑變遷中,看清了龍口的前生今世。
還有同樣重要的,甚至更重要的,就是閱讀的影響。張煒說,他寫《古船》時受托爾斯泰的影響很大,其次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影響。程光煒在《張煒小說的意義》一文中認為,張煒內心的劇烈上有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味道,但總體上他的精神認同卻是向著托爾斯泰的善和自我救贖的。我很認同這個看法。他最早接受的是大作家——真正偉大的心靈,敢于與時代構成緊張關系的替人類整體思考和言說的心靈?!皩W托爾斯泰,學魯迅,就是不做潮流的應聲小蟲。”張煒在約20年前這么講。這潮流是指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或有悖于精神品質的種種。這話說給今天,依然有必要,或更有必要。
還有一種堅實的寫作準備,就是張煒像一個人類學者般考究他要寫的風俗人事,像個地質工作者、水利工作者般考究山川林地的變遷。一個認真的作家都會為每一場寫作做精心的準備。如張煒為寫《古船》,準備資料,走訪過許多地方;蓄力——大量閱讀,用了三四年的時間。還有張煒大學畢業后曾在檔案局工作,參與過工程浩大的山東歷史資料的編纂,歷史在他所及之處復活,心用在了未名處,未名的歷史也會回贈你。張煒是一個落根于大地和史實的作家,他的虛構有堅實的現實經驗和史實之根。這讓他述說的經驗入目可信。這也是我中年以后愿意閱讀如張煒這樣的50后作家的原因之一。
時代是不可以選擇的,但閱讀和準備是可以的。50后這一代作家用一生的專注和努力從事文學——不是某個階段,而是一生。今天各種煩擾的日常更多,對于年輕的作家們,一生專注于文學品質恐怕變得更為艱難。
大作家有大作家的野心,張煒有撐得起這野心的心性和情懷。面對變得日益狹窄紛亂的生活空間,他在自己的作品里,重塑起一個靈光逝去的時代,留住了那塊土地上的秘史。因為他有大作家的野心、夢想和堅持(這幾個詞用在從20世紀80年代走過來的少數作家身上還是相稱的),他的作品里,尤其是早期的幾部長篇,有激憤的批判,有傷逝的情感,但有種生機勃勃的力量,那是豐沛的生命力、思想力、人性希望之力。
一個作家在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勢頭不減,應有太多可研可究的秘密。張煒曾講:寫作是漫長的馬拉松,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一直寫下去,一個人會有多少對于生活、對于人生、對于社會的體認?那種漫長的堅持、認識和感嘆,當然是很不容易保持下來的。所以對于作家而言,寫作生涯總是越來越困難。他和本省評論家趙月斌對談時講:“我并不是一個單純寫故事的‘小說家’,而只希望做一個合格的‘作家’?!睆垷樅茏杂X地反抗僅僅作為一個講故事的小說家,他還是一個思想者,對時代和人類生活有全局的思考能力。他在《世界與你的角落》一文中曾說:“對世界沒有大的想法,小的想法也就可疑。人要盡可能擁有一種大關懷、大視野,這顯然是一個好作家必備的條件?!睆垷槍δ承┰掝}的表述,真的是一流的,真得清澈,別有深度。
一個作家擁有了一種大關懷、大視野后,他看清了種種世間真相,他會用自己的一生做出反抗:反抗平庸生活、平庸環境等等。
《請挽救藝術家》 和此后的長篇單行本《你在高原》,都表達著對平庸生活、平庸環境的強烈反抗。張煒在《你在高原》后記中寫:“許多人總想把自己的生活強加給別人,并認為這種強加是理所當然的。所以當一個人開始最正常不過的尋找和追求時,聽到的必會是一片噓聲。這種可怕的反應,是必須藐視的?!?/p>
《請挽救藝術家》里,楊陽是一位準藝術家,因為他有藝術家的敏感、才華和專注,但還沒有成長出來,在現實生活中處境艱難——他最初所在的機關和后來的電影院,幾乎所有的同事、上級都視他為異類,容納不了他?!拔摇焙蜅铌柟彩逻^,了解他的才華和純凈,非常擔心他的身心垮掉,因此,強烈希望有能力的朋友能夠幫助他,不想看著這個準藝術家被粗暴的現實毀掉。
小說由三個信件組成:“我”寫給局長朋友、畫院副院長的信,還有楊陽寫給“我”的信。三個信件中,前兩個是主干,內容有所重疊,在重疊中推進,楊陽的信作為佐證和補充。因為是給朋友寫信的方式,自由隨意,還有些不厭其煩的推理,有不少段落是談個人的看法,像是思想隨筆,可以看出張煒小說里明顯的理性色彩;當然也有精彩的小說筆法,如楊陽和局長兒子的關系,楊陽繪畫時的狀態,夜晚在機關大樓里的迷失,畫作里隱喻性的機關生活等。
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文學背景里,這樣的寫法并不算太新奇。但這篇小說無論在當時還是今天,它所表達的具有藝術心性的個體與世俗生活的緊張關系,對庸俗現實的追究和反抗,對生命本色的呵護、對藝術家命運的體恤和擔憂,都撼動心靈、引領現實,呈現著文學精神的光與熱。
在這篇小說里,張煒也表達了他的藝術觀: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技術方面的東西有多少呢?最終起決定作用的是他是不是一個獨特的生命。“以技藝相傳的,只會是一種行當,或叫做一種職業。而藝術,我的天,你能叫她是‘職業’嗎?世界上有什么還會比藝術更好地體現生命的沖動和力量;有什么比藝術還會更貼近生命的本色和原力?”
在“我”給畫院副院長的信中,我們看到楊陽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任何像植物身上的茸毛和枝蔓都沒被修削,他沒有被打扮、被修飾,與身邊的那一群無法調和混淆”。他和庸常的人群彼此是異類,互不兼容。
在日常現實中,楊陽無法維護自己正常的生活,如楊陽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電影院經理,“我實在不明白,好像他(電影院經理)生下來就是要恨我一樣,我從來沒惹他,真的,一絲也沒有”。在省城機關時,全機關的人都認為他或多或少有點不太正常,因為他們眼里的正常,是與整個機關的氣氛色調完全相一致的那一切,是一個人極大地改變自己和掩飾自己的一種能力;是要變得真正的平庸,而絕不僅僅是偽裝出的一種平庸。這些人和楊陽的關注點也是天壤之別的,楊陽畫在雨天發著光的鹽,為了鹽的光,激動得睡不著,他要把鹽灘畫出味道來。只有在畫畫時,楊陽才能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或者說忘了身在何處。而這些,看重世俗功利的人們,一致認為這個人精神不正常。
在這種惡性循環里,楊陽的生存處境越來越被動。在楊陽信中,有這樣一句讓人忐忑的話:“經理現在說要抓思想教育了,還說首先要抓的就是我這個人。”控制你命運的那個人,會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收拾你。楊陽瘦弱的身軀在此孤獨地掙扎反抗。這就是庸常權勢的荒謬和可怕,桀驁不馴的個體處境艱難的原因所在吧。
張煒談及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獨藥師》時說:寫一個混亂時代人的自由問題,這是人生的中心問題,而且總是在亂世變得最急迫,“任何時代都有一個尋找自我的問題,這是真正偉大的問題”。
2019年,面對記者對450萬字的 《你在高原》的提問,張煒回答說:“作家寫出的作品,首先要通過自己心靈的檢驗。文學是心靈之業,要服從心靈的召喚?!?/p>
可以看出,對自我的尋找、對心靈之業的堅守,自20世紀80年代末 《請挽救藝術家》以來,一直是張煒的文心。張煒對文學的定位,對自我寫作的定位,對自然、世事的理解等等,都有著大作家的氣象;他有心的高原、精神和夢想的高原。
近年來,張煒的寫作呈現出多元化狀態,小說之外,他還寫童話,尤其是他對中國古典詩人文人的系列解讀,出版有 《陶淵明的遺產》《也說李白與杜甫》《斑斕志》(對蘇軾的解讀)等。張煒的確不僅僅是一個小說家。這些書稿,有的是根據他在萬松浦書院的講稿整理而成。在眾人身陷網絡的時代,所有的人幾乎同步接受著同樣的信息,“個人的世界”變得如此不可能,張煒能創辦這樣一個回歸古典的講壇,與聽者“對話明辨”,還原中國文人的生存實境,直抵人性深處,講出自己的獨語,實屬大手筆。如他說蘇軾:盡管人生歷經不順遂,然而他并沒有把自己人生的不幸,當成自己品性下墜的借口,心胸并沒有因此而狹隘。他的驚世大言和悄聲細語一起留下??梢钥闯?,張煒是在發現和講出這個時代需要的浩然情懷。中國當代作家的文學課多來自外國文學,但到一定程度,還是要補中國古典文化的課,承續古今中外。張煒已經這么做了,并且做得波瀾壯闊。
寫于2020年初冬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