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斑鳩落到了一棵樟樹上。他們互相看了很久,都覺得似曾相識。
斑鳩說:“喲,這不是我家鄉那棵大樟樹嗎?”
樟樹說:“哦,你是在我身上長大的那只花斑鳩?”
斑鳩說:“我爸媽被一個城里人用汽槍打死了。我跟我姐就來到了這里?!?/p>
樟樹問:“你們怎么來的?”
斑鳩說:“我姐說要報仇,就跟著那個城里人一路來了……”
說到這里,斑鳩流淚了。“可我姐沒能走到城里。半路上吃了不該吃的東西,中了毒,死掉了……”
樟樹聽了也很傷心,說:“要是我不走,你一家子就不會遇難了?!?/p>
斑鳩知道,其實那些樟樹也蠻慘的,城里人不知為什么看上了村里的老樟樹,出了大價錢,把它們一棵一棵挖走了,搞得斑鳩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了。
斑鳩問:“你是怎么來到城里的?”
樟樹說:“我是坐車來的。你知道,我傷胳膊傷腿的,哪能走路?可來到城里,就落下病了,一到天冷,渾身疼得直打哆嗦?!?/p>
斑鳩把樹身看了個遍,嘆息道:“還真是傷得不輕。但不管怎樣,既來之,則安之。”
問起在城里的感受,樟樹說:“我不喜歡這里,城里是漂亮,可土都被人刮了好幾層,太瘦了,養不活我們。”
斑鳩說:“我喜歡城里。雖然煙塵霧霾的,但樹木多,吃食多,更重要的是安全,沒人敢打我們。只是,人生地不熟的,孤單……”
樟樹說:“咱們不算遠親,也是近鄰,你就在這兒安家,我們做個伴吧。”
斑鳩說:“好啊,好啊……”
就在樟樹上手舞足蹈起來,一不小心,翅膀撞到了樹枝上……
“嘭”的一聲,我從夢中醒來,發現手臂打在高低床的立撐上,隱隱作痛。
躺在床上,夢里的情景清晰可見。我想,應該把這個夢寫下來,寫成一個“城市寓言”,也許能給我換來幾天的生活費。
我越來越覺得我的愛好是一種惡習,它既不能給我帶來經濟收入,也不能給我帶來精神愉悅,相反給我的身心帶來疲勞和病痛,就像一個苦做的農夫,無論如何勤勞努力,收獲的總是吃不得的稗子。想想也是。雖然我立志要當一個大作家,也寫了不少中短篇小說,可一篇也沒能發出來,現在文壇不景氣,純文學雜志卻放不下身段,眼睛盯在名人名家身上,誰會關注我這個無名小卒呢?
為了能進入名刊編輯的視野,我辭了職,從深圳跑到了省會,在同學供職的一家省直單位,做了一名編外人員,給他們編寫簡報,偶爾也當槍手,替他們寫個講話稿或總結報告什么的。
這是一個新設的機構,人不多,但院子很大。一開始,院里的樹木花草還不是很多,但他們好像不缺錢,庭院美化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著。先是有了一座假山,那假山就像把我老家屋后那座山搬了來一樣,雖然不太雄偉,卻一樣清秀俊逸;接著,假山下有了一個池塘,那池塘也像我村里的池塘,只不過水是從假山上下來的,池塘里養的都是紅色的金魚,優哉游哉,怡然自得;再接著,院子里又有了一些年紀很老的古樹,我知道這些古樹都是從鄉下高價買來的;有了古樹,就引來了很多鳥,飛來飛去,唱好聽的歌——機關大院就成了有模有樣的園林。
頭天下午,我閑著沒事,在大院里悠閑地到處走。忽然,就發現了我家村外河邊那棵歪脖子老樟樹。老樟樹就在假山瀑布落下來的池塘邊,歪著脖子,長長的枝丫伸向那片水潭。
開始我有些不相信,以為這樣的樟樹到處都有,可細細一看,這棵樹還真是我老家渡口邊上那棵。有據為證——樹杈上有一塊麻石,那是我爺爺小時候大腿根生了瘍子,他爺爺為了寄走瘍子,就請來神婆念了咒語,把一塊麻石當作瘍子移到了這棵樹的樹杈上。后來,我爺爺大腿根的瘍子消了,樹也長大了,卡在兩根枝丫間的石頭,留在了樹身上。
還有一個證據,是我親自留下的。小時候,村里的孩子經常到河邊洗澡,那些膽大的,甚至會上到樹上,撲到河里扎猛子??晌疑阅懶?,老不敢到深水區去。小伙伴們就鼓動我,從樹上往下跳一回。我麻著膽子,上了這棵樹。因為不得要領,往下跳的時候,把樹枝踩斷了,人跟著斷了的樹枝跌下去,在水里沉了好久,幸虧伙伴們幫忙才沒被溺死。喝了一肚子水,屁股蛋還被樹枝劃了一個深深的口子。我父親來了,罵我:“河邊奶崽不會水,卵用!”就指著河水畫了個圈,說:“以后到河里洗澡,不準游出這樟樹罩著的涼蔭!”等屁股上的傷口脫了痂,我已經學會了游水,還能游出樟樹的涼蔭圈圈了。我屁股至今還留著那塊傷疤,樟樹上也留著我踩斷的樹枝的斷茬。
村子里外,有許多這樣的古樹,但這些年,差不多都被城里人買走了,包括渡口邊系船繩的這棵歪脖子老樟樹。為此,一輩子打魚為生的老犁頭還罵了好幾天娘,說他的船沒了系纜繩的地方。終于有一天晚上,他的漁船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沖走了。船沖走了,他又罵了幾天娘,然后就去了廣東。他兒子的兒子要上幼兒園,讓他過去接送。走的時候,有人問他會不會想家,老犁頭說,想個卵,這卵地方魚沒一條,樹沒一棵,養條漁船都養不起!
可真像那英唱的歌,“山不轉啊水在轉”,也不知轉了多少圈,我跟這棵老樟樹又轉到了一起。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想到晚上就做了這個夢。只是多了一只斑鳩。我把這棵老樟樹和這個夢講給同學聽,他說,不錯呀,像個“城市寓言”。對了,你就別自視清高了,寫個寓言吧,投給 《故事家》,一篇小故事比你寫個中篇小說都強。
于是,我就開始了構思。我想,我可以作為一個主人公,名字就叫樟樹;最好還要有一個女主,她的名字叫斑鳩吧。這么一想,就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故事。
二
樟樹和斑鳩開始不認識。他們從來就不認識。
那年臨近春節,樟樹去火車站買回家的車票。買票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好不容易輪到了樟樹,樟樹對售票員說:“我買張到花溪的票?!?/p>
售票員頭都沒抬,說:“去華西的車票要到北站買,這兒是南站。”
樟樹還要說什么,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轉回頭,見是一個年輕女子。他以為那女子是叫他讓開,心里惱火,就沒好氣地用力甩開她的手,把錢在售票窗口搖了搖,說:“是花溪,不是華西?!?/p>
售票員明顯不耐煩了,口氣生硬地說:“
告訴你到北站,下一個!”
這時候,身后的年輕女子說話了:“大姐,這位大哥說錯了,是到湖南永州的瑤嶺,到了永州瑤嶺才能到花溪村?!鞭D頭問樟樹:“大
哥,是瑤嶺的花溪村吧?”
樟樹點了點頭。
年輕女子把錢遞給他,又大聲對售票員說:“大姐,我也買一張,跟這位大哥一樣,也是到永州瑤嶺的。”
售票員敲了幾下電腦鍵盤,說:“到永州瑤嶺的車票全賣完了。要買,兩天后有票?!?/p>
樟樹想跟年輕女子商量一下,是否預訂后天的車票,后面的人就吵開了,叫他快點滾開,別磨磨蹭蹭影響別人。樟樹正要發作,就被人擠出了隊伍。
那個年輕女子也被擠了出來。
好不容易排到跟前,票卻沒了,還受到售票員和眾人的奚落。樟樹感到沮喪。他罵罵咧咧地走到一邊,把車票錢退給了那個女子。
女子說:“大哥,你是頭一回在火車站買票吧?”
樟樹點了點頭,他有些奇怪,這女子怎么這么清楚。高中畢業后,他什么都不想干,一心撲在文學上,想通過小說這條途徑,一舉成名??蓪懥藘赡?,稿紙費了一大捆,郵票貼了無數張,每一篇稿子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父親罵他百事無成,母親整天為他嘆氣,他一咬牙就跑到了深圳。本打算一邊打工,一邊寫作,可沒想到工地的活非常重,干完一天下來,累得差點虛脫,什么都不想再做。好不容易挨到過年,只得打道回府。
那女子笑著說:“大哥,你該說買去湖南永州瑤嶺的票。這是深圳的車站,車通往全國各地,你說花溪,人家哪知道花溪村?還以為是華西呢?!?/p>
見樟樹還愣著,女子知道他還不懂,又說,如果你在鎮里,你就說你是花溪村的;如果你是在縣城里,你得說是哪個鎮的;到了省城,你就得說是哪個縣的;如果出了省,你就說是哪個省的;要是你出了國嘛,你還得說是中國的……
樟樹點了點頭,說:“明白了,如果我到了別的星球,還得說是地球上的。”
“對呀,對呀,一級是一級嘛。”女子頓了一下,說:“我也是瑤嶺的,我叫斑鳩,我們是老鄉?!?/p>
樟樹紅了臉,心想,都是山里出來的,沒想到一個女子倒比自己還有見識。
算了算時間,后天就是除夕了,樟樹有些猶豫,還回不回去呢?他問斑鳩:“后天就過大年了,還回不回啊?”
斑鳩想了想,說:“隨你,你回我也回?!?/p>
樟樹心里覺得這女子可笑:隨我?我又不是你男人!我回你就回,我不回你也不回嗎?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樟樹想到母親上午還在給他打電話,說等著他回家殺年豬,就說:“我還是要回去的?!?/p>
斑鳩說:“那就回唄?!?/p>
說著,把錢給了樟樹,又把樟樹的行囊跟自己的箱包攏在一起,說:“我給咱看著東西,你給咱排隊吧。記住哦,買到瑤嶺的,兩張!”
樟樹又走到了長長的隊伍后面。
拿到票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
斑鳩說:“先去吃個飯吧,也該餓了?!?/p>
樟樹把包背到身上,正要走,聽了這話,也感到餓了,就點了點頭,隨了斑鳩走。
車站周邊的飯館很多,可吃飯的人更多,走了一圈下來,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樟樹就有些泄氣,說買點餅干吃算了。斑鳩不同意,說那哪行呢,餅干也算吃啊。樟樹就笑,說他常吃餅干,用水一泡,很快會飽的。
斑鳩說:“不如到我那里吃吧,飯菜都是現成的。”
樟樹就問:“你那里?哪里?。俊?/p>
斑鳩招了下手,一輛的士“唰”地就開了過來,停在他們旁邊。
樟樹有些遲疑,問:“這是去哪兒?。俊?/p>
斑鳩笑著說:“上車吧,我坐前面,車費我付?!?/p>
樟樹有點不好意思,就上了車。
車一直在路上飛馳。一路都是高樓,一路都是燈,一路都是車和人。樟樹想,這座城市真大啊。盡管他也已經在這座城市干了一年,但對這些地方一點都不熟悉。他做工的地方在大鵬新區,是深圳一個新開發區。在那里,樟樹已經覺得這城市很大了,沒想到“大”的外面,還有這么大的地方??戳艘粫很嚧巴獾某鞘?,樟樹感覺很累。他不再看了,就看車上一閃一閃的計價器。已經36元了,車還沒有停的意思,計價器卻沒閑著,就像貪吃的小貓舔著食物,直卷舌頭,40,46,50……那舌頭直卷得樟樹的心都要窒息了,他真想立馬下車,又怕斑鳩笑他。樟樹聽說,打的是很花錢的,可沒想到這么花錢。所以他平時只坐公交車,從不打的。
計價器跳到78元的時候,車停了。
斑鳩遞給司機100元,說:“師傅是個地道人,沒坑我?!?/p>
司機說:“哪敢啊,看大姐這派頭,就知道不是生客。還有,我這也不是黑車嘛!”
樟樹隨斑鳩進了小區院子,有些卻步。這個小區很氣派,氣派得讓樟樹膽虛。過了門崗,走在吊滿蘭草的廊道上,樟樹的心還怦怦跳得厲害,他使勁按了幾按,還是跳個不停。實在憋不住了,就輕聲哼了兩聲。
斑鳩問:“怎么啦?”
樟樹說沒怎么,又問:“這是哪兒啊,怎么還有警察把門?”
斑鳩聽了就笑,說:“哪里是警察,那是門衛保安。”
進了電梯,斑鳩還在笑:“你是怕警察嗎?”
樟樹說:“警察誰不怕啊……”
斑鳩說:“吃過警察的虧?”
樟樹說:“那倒沒有。可我見過警察到工地上抓人,撲倒在地,扭住胳膊,咔嚓,就銬上了。”
斑鳩又笑,說:“看來你還真是個好人。”
說話的時候,電梯停了。出了電梯,來到一扇門前,斑鳩掏出鑰匙,把屋門打開,讓樟樹進屋。樟樹的心又怦怦跳起來,喉嚨哼了哼,有了些干咳的味道。
斑鳩說:“進啊,進屋吧。”
樟樹在門口腳墊上搓著腳,把頭伸進已通明一片的屋子,看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進去。走進去脫了鞋,突然記起自己穿了一雙爛襪子,低頭一看,果然是一雙爛襪子。他把腳搓了搓,把兩個大拇指遮掩好,但它們一會兒又拱了出來,一拱出來就沒辦法遮掩了。
斑鳩回頭看了看他,說:“沒關系的,等會兒洗了澡,我給你找一雙新襪子?!?/p>
然后,就安排樟樹洗澡。斑鳩給他調好了水溫,告訴他衣服放哪兒,換洗的衣服在哪兒,洗發水、沐浴液在哪兒,浴巾在哪兒……樟樹走進浴室,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惶恐著,生怕記錯了什么。斑鳩說,不要緊,需要什么就叫她。出去時又說:“你先洗澡,我去做
飯。換下的衣服就放在那里,等會兒我給你洗?!?/p>
洗了澡出來,斑鳩一看就叫起來:“不是給你準備了換的衣服嘛,快快換上,洗了澡不換衣服還叫洗澡啊?”
一邊說著,就推搡著他進了浴室。
樟樹沒法,只好進去脫了自己的衣服,換了那件寬大的睡衣。
再出來時,斑鳩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還開了一瓶紅葡萄酒。樟樹在工地也喝酒,他那一幫子工友都喝酒,酒是附近一個農民送的,每次一大塑料桶,有40斤。40斤酒僅夠他們喝一個星期。樟樹酒量好,但不大喝,他知道那酒不怎么地道,怕喝酒誤事。他的一位工友就是因為喝酒,從10層樓上摔了下來,死了。靠近尸體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那個工友兩年沒回家,老婆跟隔壁的跛子好上了。他本想立馬趕回去,把老婆和那跛子都殺了。樟樹勸他算了,說你老婆一個人在家也有她的難處,何況還有孩子;說不如你把老婆接來,斷了兩人的念想。那工友想想也對,要真回去殺了人,也把自己搭上了??上肫鹄掀沤o別人睡了,還是很憋氣。樟樹說,憋氣什么?等接了她來,就狠狠睡她個飽,補回來就是。那工友給了樟樹一拳,說你這小子,還沒討老婆就這樣了,真有你的!就打算領了工資回去。只是離回家還有大半個月,不知道老婆要給那跛子睡多少回。吃飯的時候,別人都不喝酒,就他狗日的膽子大,一個人篩了一大碗酒喝。這一喝,上了樓就摔了下來,還是把自己搭上了……也不知道那工友的老婆現在怎么樣了。
斑鳩給樟樹做樣子,告訴他如何喝葡萄酒。樟樹就跟著她學,用手捏著玻璃杯子的高腳,把酒晃來晃去,用鼻子去聞那酒香,細細抿了那酒,用舌頭去品嘗。試了一會兒,樟樹沒了耐心,一口就把酒喝了。
斑鳩就笑:“看你,教不會!”
說著,給樟樹又篩了一杯滿的。
樟樹吃了兩口菜,又把一杯酒喝干了。
斑鳩剛要給樟樹添酒,手機響了。她看了看手機號碼,接了,說她還沒回家,后天的火車。說完,就把手機關了。一會兒,茶桌上的電話響了。斑鳩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樟樹別出聲,走過去接了電話——
“我在呢,剛吃飯。票難買,后天才有?;厝?,就趕大年夜了。”
樟樹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盡量不聽人家的電話。
“我也不想回啊,那你回來陪我?”
不想聽還是聽見了,覺得斑鳩跟電話里的人關系肯定不一般。
“誰給你守空房???我還是回去……兩三天也回去。你倒好,老婆孩子的,過年熱熱鬧鬧,我也有爹娘……我知道你寄了錢,但我一個人孤獨嘛?!?/p>
樟樹就知道電話里是個男人,但不是斑鳩的男人。
“除非你來陪我,要不,我也出去找個小白臉!”
樟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白臉,心里咚咚打起鼓來。
“嘻嘻,騙你的,我哪敢啊。過了年我們都早點回來啊……啵,拜拜!”
斑鳩沖電話親了一下,放下電話,罵了句:“你奶奶的,丟下本姑娘不管,回家去陪黃臉婆,還敢查我的崗啊!”
重又回到餐桌旁,給樟樹杯子里加酒。
樟樹用手罩住杯口,說他要走了。
斑鳩說:“看你那熊樣,能喝酒的人還怕什么?來啊,放開喝,我也喝!”
說著,端起酒杯把酒干了。
樟樹說:“我真的要走了?!?/p>
斑鳩吼了一句:“你去哪兒,要上天???”
樟樹說:“我去隨便找個旅館……”
斑鳩說:“你蠢啊,這么大個房子,睡不下你?。孔÷灭^不花錢啊?這兩天哪兒也別去,就住這兒,誰叫我倆是同鄉呢。后天我們一起回去,回去過大年!”
樟樹還在站著,欲走不走的樣子。
斑鳩就笑:“你真的鄉巴啊,比我還鄉巴呢。你是怕他吧?放心,他昨天坐飛機回北京了,陪他那個胖老婆去了。那胖老婆一年沒挨他了,不掏空他的骨髓不會讓他回來的?!?/p>
樟樹只得坐了下來,繼續陪斑鳩喝酒。
斑鳩給樟樹斟酒時,問:“你知道這酒多少錢一瓶嗎?”
樟樹搖搖頭。斑鳩說八百八一瓶。樟樹嚇了一跳,再喝的時候,就只敢小心地一口一口抿了。喝完一杯,樟樹說什么也不肯再讓添了。他覺得這不是喝酒是喝血呢。
斑鳩紅了臉,舌頭已經有些不聽使喚,說:“喝呀,干嗎不喝。你知道嗎,當初那狗娘養的就是用這樣的酒把我弄上床的。那時候,我才多大?剛十七歲啊。這狗娘養的,到處吹牛皮,說我那時還是個沒破皮的小雛兒。娘的,也虧他下得了手!我現在天天喝酒,專喝這種酒。喝了酒就要他像當年那樣摟我上床——他娘的,我就是要掏空他,省得他再去禍害別的小姑娘!”
樟樹又開始害怕起來。
三
斑鳩十四歲時,本來書讀得好好的,還一心想考個大學,誰想到爹在外面打工,鄰居一個電話打回來,說他爹死了。她爹死于一場車禍,送回來時,就一個黑黑的骨灰盒子。斑鳩最初不愿放棄學業,還想著考大學。她知道爹死后,肇事者賠了一筆錢,完全可以供她和弟弟上學。但斑鳩的母親熬不住了,說,那筆錢她一分不要,都給斑鳩和弟弟,但她要走,去重新開始有男人的生活。斑鳩和弟弟連跪帶哭,也沒能把母親留下來,只能看著母親背著行李離開了他們。
斑鳩一心要和弟弟把書讀出來,畢竟父親給他們留了一筆錢,足夠供他們把大學讀完??珊髞?,這筆錢沒有了,被轉道回來的母親全部帶走了。
母親嫁了一個做生意的男人,據說很有錢。母親回來時,披金戴銀,完全是個富貴太太的模樣。她說,你們那位叔叔買了很大一塊地,要蓋房子賣,需要一筆錢周轉。母親要斑鳩把父親留下的那筆錢先拿出來,借給那位叔叔用,等他的房子賣了,再加倍把錢還回來。斑鳩沒有答應,她和弟弟不貪圖額外的那些錢,他們只想用父親拿命換來的錢,讀完中學,讀大學。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隔了些時日,母親又回來跟斑鳩要錢。母親還是珠光寶氣,卻已是大病在身。她拿出醫院的診斷書,說她病了,需要手術,求斑鳩看在曾經生養她和弟弟的份上,先把那筆錢借給她用;說那個男人的樓已經蓋好了,賣出去就有了錢,一定會把父親的錢還回來的。
斑鳩問弟弟,借不借?弟弟看著她說,她是咱媽,借給她吧。
結果就像所有人猜測的那樣,錢被母親用掉了,一分也沒有還回來。那男人會賺錢,但嗜賭。他的樓還沒建好,就已經被他賭了出去。最后因為債主逼債找不到出路,一頭從自己建的那棟十九層高樓上跳了下來。母親失去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想到前任男人用命換來的錢被她花光,想到自己一雙兒女的生計毫無著落,她也沒有臉面活下去了。她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將那點可憐的錢給了斑鳩,然后在夜深人靜時投了湖。
那點錢顯然不能維持斑鳩和弟弟的生活和學業。就在斑鳩上了高中、弟弟上了初中的那年,她只好輟學,選擇了南下打工的生活。
起初,因為年齡還不到18歲,沒人敢收斑鳩。后來她借了一個老鄉的身份證,才進了一家玩具廠。盡管工資不高,但斑鳩節儉,她把積攢下來的錢,寄給弟弟讀書。
如果不是因為一場火災,斑鳩可能會在那家工廠一直做下去。那天,大火來得突然,與她同車間的十來個姐妹都沒跑出來,死得很慘。幸虧當時斑鳩來例假,去了外面的衛生間換紙墊,不然她也成了死難者。斑鳩不敢繼續在那家工廠做下去,她熟悉那些死去的姐妹,她們的音容笑貌和燒得焦臭的尸體,都留在她的記憶里,時常讓她做噩夢。
走投無路的斑鳩去了一家洗浴中心。進去的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走錯了門。那個顧客很直接,沒等斑鳩靠近按摩床,就動手扒她的衣服。斑鳩說,她只是給客人洗腳按摩的學徒??腿苏f,學徒會有那么高的身價?一次就是一萬塊!
一萬塊?斑鳩聽糊涂了,說,我沒要你一萬塊啊??腿苏f,是老板開的價,說你還是個雛兒,是第一次開苞??腿藛柊啉F的年齡,斑鳩如實回答??腿苏f,果然是鮮嫩,要不是因為生意遇到了麻煩,要討個好彩頭,他也不會拿小姑娘來做渾事。斑鳩死命不從,拿出了修腳的剪刀,對著自己的脖子,說要是真的敢動她,她就死給他看!客人見她這樣,沒了辦法。走的時候,說聲對不起,還說這不是她該待的地方,要她趕緊離開,找一個適合的正經工作。
斑鳩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第二個顧客上門,斑鳩見他只是規規矩矩做按摩,就求他帶她離開。那男人起初不答應,說自己就在這座城市做事,怕惹上麻煩。后來問了斑鳩的情況,答應了。他花了雙倍的價錢,說是帶她出去包夜。這樣,她才逃離了那個地方。
男人把斑鳩帶到了這套房子,交代她不要出門。斑鳩求男人給她找份新的工作,男人說洗浴中心都有江湖背景,出去工作會有麻煩,不如就在他的公司做事,每月給她5000塊錢薪水,工作就是每天給他做飯,讓他下班回來能吃上可口的飯菜。斑鳩從小就會做飯菜,自然難不倒她。這樣過了兩個月,斑鳩把拿到的工資全都寄回家給了弟弟,讓他安心讀書。
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安寧,沒想到男人還是對她下了手。
那天,男人叫斑鳩陪他喝酒,說他做成了一單大生意,這單生意夠他幾輩子的花銷。他與斑鳩喝第一杯酒的時候說,斑鳩,以后你哪兒都不用去了,就在這里做。斑鳩想到工作有了著落,高薪而且穩定,就把酒喝了。喝第二杯酒的時候,男人問斑鳩,你對這房子還滿意嗎?斑鳩說很滿意。男人說,你好好干,以后這房子就是你的了。斑鳩聽了很開心,想到自己在城里有了房子,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就把酒喝了。喝第三杯酒時,男人問她,你覺得我這人咋樣?對你好不好?斑鳩點頭,說好。男人說,我以后會一直對你好。斑鳩帶著對他的感激,又把酒喝了。三杯酒下去,兩人就把酒喝開了,也不知都說了些什么,就這樣一杯來兩杯去的,直到兩瓶酒都喝光了,斑鳩已是煮熟了的面條一樣,癱在那里動彈不得。那人很輕易地就把斑鳩抱上了床,拿走了她的第一次。
還好,男人說的都做到了。此后,她就成了這房子的主人,也就一直沒有離開他。工作還是那樣,每天還是做飯做菜,只是男人并不經?;貋?。閑得無聊,斑鳩學會了打麻將,除了做飯做菜,打麻將成了她每天最要緊的工作。
樟樹說:“你的命真好……”
斑鳩看了樟樹一眼,沒有回答。她把最后一杯酒喝了,開始哭泣,伏在飯桌上,肩膀抖動著,哭泣的聲音由小變大。
樟樹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拿過餐巾紙,抽出兩張遞給斑鳩。
斑鳩接過紙巾,擦了一把眼淚,又開始說她的事。
斑鳩說,她與那個男人的隔閡,不是因為他不再常來,而是因為一次爭吵。那一次,她懷孕了,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但男人不同意,執意要她趁早把孩子弄掉。斑鳩不肯,男人說要是她不聽話,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包括銀行卡里每個月定期給她的錢。斑鳩最終妥協了,由他陪著去醫院把孩子拿掉了。從那以后,男人就很少回來了。
斑鳩對樟樹說:“這個家……是不是沒一點溫暖?”
說到這里,斑鳩竟然對樟樹笑了一下。
樟樹見斑鳩的情緒穩定下來,說還是去附近找家旅館,兩人住在這里,實在是不太方便。
斑鳩說:“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一個女子都不怕,你是個男的你怕什么?”
樟樹站在那里,想走怕花錢,想留下又不方便,感到左右為難。
斑鳩走過來,不由分說把他推進一個小房間,說:“這兩天你就住這里好了,沒事的?!?/p>
說罷,就把房門關上了。
樟樹沒有開燈,很小心地上了床,睜著雙眼,等著瞌睡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剛剛有些迷糊,聽見門響了一聲,又聽見“叭”的一聲,房間的燈亮了。
斑鳩說:“知道你還沒睡著,看這天冷的,也不開空調。床上的被子很薄,是要開空調睡的?!?/p>
斑鳩把空調打開,輕輕走出房間,留下一屋子淡淡的幽香。
房間里很快溫暖起來,樟樹在怡人的幽香中睡著了。
天亮時,樟樹醒了。睜開眼睛看看房間,一時恍惚得不知身在何處。閉上眼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昨天的事,知道自己是在斑鳩的家里。側耳聽了聽,外面沒一點動靜,想必斑鳩睡得正香,還沒有起床。他也不敢起床了,不知道自己起床后該干什么,就把燈熄了,仍臥在床上,卻不料又一次睡了過去。
是斑鳩的敲門聲把樟樹叫醒的。
起來洗漱之后,斑鳩已經做好了早餐,在餐桌旁邊等著了。
斑鳩盛了一碗粥,遞給樟樹,問:“昨晚睡得好吧?”
樟樹說:“睡得好,好極了?!?/p>
斑鳩笑著說:“還擔心……你睡不好呢,有些人擇鋪,換了地方就睡不好。”
四
就這樣吃飯、睡覺,很快到了回家那天。
早上,斑鳩照例做了早餐。樟樹吃得很急,一心想著要趕火車。
斑鳩說:“下午的火車,你慢慢吃。上午我再準備些干糧,我們路上吃。”
一邊說著,打開了電視。
電視新聞正說著春運的事。畫面上,汽車站、火車站、機場售票廳到處是擁擠的人群。有的人為了買一張票,通宵排隊;有的人排隊買票直接從人群的頭頂翻過;有位姑娘為了不耽誤排隊買票,竟然當眾蹲下小便……接著,新聞里說,南方五省下了大雪,高速公路封閉,車輛、旅客大量滯留。
斑鳩和樟樹都停止了咀嚼,也讓他們為午后的歸途充滿了擔憂。
“不會……回不去了吧?”斑鳩自言自語地說。
“電視上說的,是我們的事嗎?”樟樹也喃喃自語,好像在問電視機,又好像是問斑鳩,或者在問自己。
“走,得趕緊到車站,看情況再想辦法!”斑鳩說。
兩個人都不再吃早餐。斑鳩把剩下的包子饅頭蛋糕包了,要樟樹帶著,在路上吃。臨出門時,斑鳩的電話響了。
斑鳩一看手機,接了,沒好氣地說:“大
雪,大雪,我知道到處是大雪。你守著老婆孩子,還管我回不回家?”
樟樹便知道是那個男人的電話。
“要我待在這里干什么?不行,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回家!”斑鳩說罷,把電話掐斷了。
下電梯時,電話鈴聲又響。斑鳩嘟噥了一句罵人的話,看都沒看。
兩個人坐了出租車趕到車站,看到了電子屏上的公告,說因為暴雪的原因,回永州的火車果然停開了。斑鳩不死心,又去問車站的人,回答還是一樣。
這可怎么辦?樟樹有些急了。斑鳩很快有了主意,她決定直接坐飛機到桂林,再轉回瑤嶺的汽車。樟樹沒有坐過飛機,但也知道機票很貴。雖然斑鳩說機票錢她替他出,但樟樹堅決拒絕了。只是老鄉,吃呀住的,他已經叨擾人家兩天了,怎么好意思再讓人家花錢?
斑鳩把車票給了樟樹,說:“你把車票退了吧,錢歸你。”
她又拿出家里的鑰匙給他,說如果回不去了,就到她家里去,家里什么都有,夠他過年的。
樟樹沒有接鑰匙,他相信自己會有辦法回到瑤嶺的。
斑鳩跟樟樹揮了揮手,轉身就融入了售票廳外面螞蟻一樣的人群……
樟樹是在除夕夜的十點到家的。他從深圳趕到中山買了票,繞道廣西,從廣西進入湘桂邊界。雖然轉了好幾次車,一路上,漫山遍野都是皚皚白雪,路上的積雪也很厚,但因為人來車往,積雪早被回家的人流車流壓碾融化,車在路上一步一搖,緩慢行駛,可總算是在向著家的方向,一步步走近了。
到了瑤嶺車站,樟樹逗留了很長時間。他希望在這里能看到斑鳩。直到桂林到瑤嶺最后一趟班車到達,那個熟悉的身影也沒有出現。
不知她買到回家的機票沒有?不知她到家了沒有……樟樹好想給斑鳩打個電話,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她的號碼。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過罷春節,樟樹又去了深圳。他專門花了一天的時間,去斑鳩住的小區找她。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小區,卻不清楚斑鳩到底住在哪棟樓、哪個樓層、哪個房間。他問門口的保安,可知道斑鳩住在哪里?
保安一臉迷茫,問:“斑鳩?斑鳩是誰?”
樟樹一時無語。
他也不知道斑鳩是誰,但他知道斑鳩的故事——斑鳩現在怎么樣了?她弟弟現在怎么樣了?當然,還有那個沒見過面的男人……這些問題時不時出現在樟樹腦子里。每當說起2008年春運的雪災,說起他跟斑鳩一起買票回家的事,同學都認為樟樹是在講仙話。
樟樹想把他一直珍藏著的那兩張車票拿出來印證,想了想,最終還是舍不得拿出來。
五
《城市寓言》 寫完后,聽從同學的意見,我投給了 《故事家》。
過了一個禮拜,一位馬主編給我打來電話,開口就問你是寫小說的吧?哪有這么長的故事啊?我說我寫的是一個城市寓言。馬主編說,寓言大多是給少年兒童看的,你這里有包二奶的內容,也不適合嘛。
我臉皮發燒,有些不知所措了。
馬主編電話里又說,開頭還可以,有點環保的意思;站在成人的角度看,你寫了一個山村女孩的命運,和兩個底層人之間純潔的友情,是一篇不錯的小說。這樣吧,我替你轉給文學雜志,也是大刊名刊,看他們意見如何。
聽他這么一說,我連忙表示感謝。
此后,我就開始了等待,等待這篇寓言,或者小說在那家文學期刊的命運,但心里還是更掛念斑鳩的命運。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