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仰躺著,長發貼在我的肚皮上。
長發如瀑——這樣的話好多人說過,但她是躺著的,所以她的長發不像瀑布,像一條任意流淌的河流。她躺著抽完了一支煙,起來穿好了衣服,走之前又說了一遍:出去可不要亂說,萬一我老公知道,天就塌了。
我問:你結過婚了?
她說,我有老公,還有個女兒。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女人比剛才還要嚴肅一些,看了我一會兒,扎好頭發,帶上門走了。
這個女人是我去修手機認識的,她是手機專賣店的工作人員。
我修的是我未婚妻的手機。手機屏幕碎了,是我們吵架時,被我摔碎的。老一輩講破鏡重圓,吵過了,情緒發泄出來了,就該考慮后果了。我幫未婚妻修手機,多多少少也有點破鏡重圓的意味。
手機修好了,我請女人破解了手機密碼,然后,光明正大地翻看我未婚妻的手機。然而,里面卻什么也沒有。最近才有的一鱗半爪,也都是關于我們的戀愛故事。這時,女人朝我詭秘地笑了一下,接過手機,不知怎么擺弄了一會兒,一些刪掉的信息復又出現了。從這些復原的信息里,我讀到了未婚妻的過去——她有過兩段情史,她與兩個男人都有過肉體的結合……
按說,這在當今社會也算不上什么,關鍵在于,我們的初夜,她是開了花的,她說她把處女身獻給了我,警告我不許背叛她。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讓我五內俱焚。
我在隔壁的小酒館里喝了一打啤酒,醉醺醺走出來時,看到那個維修員正好走到一排電動車前,劈腿坐在其中一輛電動車上。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想質問她為什么要復原那些信息。可還沒等我開口,她笑嘻嘻地問我,你們小青年都是這樣直接?
一瞬間我改變了主意,說,要不然呢?
她說,你也太直接了……
我說,偶爾試一次吧,你也當放松一下。
我從沒想過會說出這般話,尤其是后面那句——我會給你不一樣的感覺——這是蹩腳三級片里出現的不過大腦的話。
她猶豫了一下,最后說,等我下班再說吧。
這是個北風呼嘯的下午,天邊有絲絲點點的薄云,太陽像洗皺了的床單上的一個血點,毫無激情。我借著她這句話,去如家開好了房間,在微信上把房間號告訴了她。她什么也沒有回我。我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沒打開的電視,電視黑黑的屏幕上扭曲著我面無表情的臉。
手機屏幕亮了幾次,我猜是她給我發的消息。但我沒看,我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黑著的屏幕。房間在二樓,靜悄悄的,馬路上車輛駛過都聽得分明。在我沒有意識到時,天黑下來了,是一層層黑下來的,只要細心,這一切其實都看得見。
她來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來,一副什么都想明白了的樣子。她問我,發微信怎么不回?我這才拿起手機看,微信上她說,不來了,這樣真的不好……第二條消息是,我們才頭一天認識,這太荒謬了……
現在,她好像顧不上好不好了,直奔這荒謬而來。她脫了外面的大衣,身段比我想象的要勻稱。她說要去洗個澡。我說,去吧,需要幫忙叫我一聲。
洗澡間的隔斷是玻璃墻。我看見她彎腰褪下褲子,直起身來又打量著鏡子,最后,對著鏡子開始解內衣扣子。看見我在看她,她沖我莞爾一笑,有點戀人般的曖昧。
自始至終,我都處于一種曖昧的狀態。女人走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從這種曖昧狀態里解脫出來——我與這個女人的曖昧,我未婚妻與別的男人的曖昧……
記得第一次和我未婚妻開房,她一脫下外套,就沖我下意識地挺了下胸。我便抓住她的頭發,在她的媚笑歡叫中,把她從門口拽到床頭。我兩只手冰涼,還是從她的衣服里伸進去,沿著她腰窩往上摸。她吸著涼氣,仰著脖子咯咯笑,像是她們幼兒園里無憂無慮的孩子。
我的未婚妻是個幼教老師,她正在負責裝修我們的婚房。
婚房已經全款付清了,地板和墻面已經完工,內飾正在布置著。她站在幾個裝修工之間,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外面,有事情。她嬌滴滴地笑起來,叫我早點回去,說,我想你了。
我心里疑惑,這才一天不見呢,思念便發酵成這個樣子?我看了她和前任的聊天記錄,那上面也是——每天雷打不動的“我想你了”。
回到家時,晚飯已經做好。裝修工人都走了。還有幾處小工程沒有完工,地上什么都有。盡管開著窗通著風,空氣里甲醛嗆人喉鼻的氣味還是十分濃烈。
小區早已開始供暖,可是房子里原來的鑄鐵暖氣拆了,新買的烤漆暖氣還沒有裝上,整個房間像一個冷庫。我們縮著手和脖子吃完了飯,喝干了碗里的熱湯。我站在因裝修而蒙了一層灰塵的鏡子前刷牙,牙齦又出血了。醫生曾經建議我豎著刷,說豎著刷就不會出血,可是我心理上總感覺那樣刷不干凈。我寧愿它出血,一次又一次。
未婚妻在手洗幾件內衣,有我的,也有她的。今年暑天,我們結伴出去旅行時,她便給我洗衣服了。在這之前,她和她前任在一起時,她也給她前任洗衣——這都是她主動告訴我的。
她前任是個模特,人高馬大,不分冬夏,腳上總踩著一雙靴子。他們分手后,前任的微博里面還保存著情侶頭像。微博上的每一條動態都是日記的一頁紙,都是時間送給戀人的明信片。那里面該有的情感,比我眼睛看到的要深厚得多。
有一次,我跟朋友說起了這件事。朋友說,整天糾結未婚妻的過去,你傻逼啊?
朋友勸我,說有處女情結的人都是傻逼。他覺得我在小縣城待得時間太長了,食古不化。如果我出生在大城市,或者去大城市闖蕩過,就不會為女人那層薄膜糾結了。朋友說我這樣看問題,本身就是在物化女性。女性不是商品,她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選擇權,她們只要對自己負責就行,用不著給任何人交代。
可是,未婚妻的過去時,總能變成現在進行時,一次次跳出來折磨我。為此,我們不斷吵架。未婚妻說,她和她前任每天都在爭吵,差不多一兩周就要鬧一次分手。但戀人之間吵過架后,就像是長途跋涉后的歸人,開閘放水、泥沙俱下,在眼淚和體液交融的漩渦里,一次次淹沒彼此。直到兩個人筋疲力盡,相互攙扶著走上岸。
民國時候有幾個男女作家,他們在一起時會不斷吵架,分開了卻相互寫信,互相道歉,互相思念,然后把這些你儂我儂的信件出版。好像他們吵架就是為了道歉,分別就是為了思念,好像寫信的時候就知道有一天要出版它們——用彼時的話講,大家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場愛情秀。
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復原了未婚妻和她前任的那些信息,手機上就只有我和她的愛情故事,就像那些民國作家們掐頭去尾的秀。因為這場秀沒有過去,也就沒有尷尬的現在,更不會看到未來。
未婚妻和她的前任之所以分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未婚妻有過一段過去,她和他在一起之前的過去。
前任是我未婚妻的初戀。兩個人在一起三年,第一年里有三個月的時間在鬧分手,兩人都決定尋找各自真正的幸福。然后,我的未婚妻以為找到了——那個男人是個牙醫。未婚妻在失去初夜后,發現牙醫在三個月時間里,有著超過十次同別的女人的開房記錄。她崩潰了,知道牙醫只是想要一個肉體安慰,并不是真的愛情。所以,未婚妻離開了他。
未婚妻再次同前任復合。很快,兩個人就在校外租房子同居了;又很快,兩個人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吵,原因是他發現她沒有把第一次留給他,最后,導致了兩個人分手。分手時,前任要求她平攤同居兩年欠下的債務,協議未果,最終鬧上了法庭。法官判決,在一起的時候的錢都是男孩借的,所以債務也該由男孩承擔。
這是一個感情隱患,因果并不分明的一個隱患。
我同那個女人發生關系一個月后,我打算把這一切告訴未婚妻。
未婚妻做好了手搟面,把面條端上桌。寒冬里,碗里的手搟面熱氣騰騰,在這之前炒好的一盤茄子,已經凍成了油膩膩的一坨。我用筷子挑了挑,茄子軟弱無力地翻了半邊身。我打算在享受未婚妻的勞動成果之前,把一切都告訴她。
然而,在我開口之前,未婚妻說話了。
她說,裝修費用是二十七萬,你爸說過要給咱們報銷;彩禮是八萬八。一共三十五萬八……
她見我不說話,便說,快吃吧,面條再不吃就涼了。
我看著手搟面把湯湯水水吸收后,在粗瓷大碗中漸漸膨脹起來,像一座大山,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她說,我爸媽的意思是彩禮錢我們不能要。我媽說,要婆家的彩禮,太像賣閨女了。意思到了就行。
我說,該給還是要給的。
她說,面子上過得去就行,給了,回頭再還給你們家。
我終究沒有說出那天下午我在如家做的事情。我覺得未婚妻是通情達理的,她父母也是通情達理的,我不想失去這通情達理的一家人。何況,現在我們已融為一體了,物質、情感,以及從法律到倫理都已結合,如果此時決裂分開,肯定少不了皮開肉裂的撕扯。我無法忍受這撕裂之痛。
我朋友結婚時,他女友挑選了夢幻婚禮,這比普通婚禮要多花幾萬塊錢。我朋友不想這么夢幻。他女友賭氣說,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你不想就不結婚了。我朋友說,那就不結了。于是就不結了。可朋友家里已經給了彩禮,也是八萬八。當我朋友決定不辦夢幻婚禮時,八萬八的彩禮,就隨著他女友一起失去了。
我的彩禮也已經交出去了。所以,我不能因為那個女人和那個下午,失去我的未婚妻和八萬八的彩禮。何況,當初未婚妻與她前任分手,就為債務糾紛進行了曠日持久的談判,最后還鬧上了法庭。
我不擅長談判。
我出生在鄉下,成長在物質并不發達的九十年代。進入新千年,同伴能用三十塊錢同一個女孩在網吧包間過一夜。我那時便知曉,我是不懂得談判的。三十塊錢對于我,只是三十塊錢。
我終究沒有說出那天下午在如家做的事情。
吃罷晚飯,我走進衛生間,悄悄在微信里刪除了那個已婚女人。那天分別后,我再沒有見過那個已婚女人,也再沒有任何交集。只知道她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她常常帶女兒去美容院護理皮膚。她在朋友圈里更新的照片,總是容光煥發的樣子。表面上的容光煥發都看得見,內里的東西卻無從知曉。
我刪除了她,也刪除了無從知曉的東西。
婚后不久,妻子因為工作,去省城培訓了半年。
聚少離多的日子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紙上談兵。我們談得最多的是性和愛。有一次我給她發去一個鏈接,文章里說,性和愛應該分開看待;說過去的妓院就是解決性這個問題的一種行業;說到了某個時代,社會上會出現一批義工,負責解決一些異性間的需求……
電話里妻子問,憋不住了?你背叛過我嗎?
我說,沒有。
天快亮的時候,妻子面色蒼白地回到家中。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之后就哭了。之后,她說前半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要害她,那人遞給她兩瓶藥,一個棕色的一個透明的,逼她喝下其中一瓶。她選了棕色的。可是那人又給她注射了透明的,她瞬間沒了力氣。好像死過去了……
說完這些,她仰躺在沙發上,黑色的長發向腦后垂下去,好像真的死了。
她問我,你希望我死嗎?
妻子培訓結束回來沒多久,我便知道她那個夢并不是夢,而是一次出軌事故。
就在我們討論性與愛的那天晚上,她的前任聯系了她,然后兩個人就出去了。所謂一個棕色的一個透明的瓶子,是啤酒和白酒,沒有誰逼誰,酒精讓他們舊情復燃,也許,又用我們討論過的話題,找到了很好的一個借口——她微信里的聊天記錄,像一些殘留的碎片,我用這些碎片復原了她的夢。
這些碎片進入了我的心里,讓我時時刺痛,再也無法安寧。
我去看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用一只胖手托著腮,問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報紙副刊編輯。他叫我形容我的感受,我說,我無法形容。他想了想,給我看一張動態的圖片,一面異常精致的鏡子,當摔碎在地的時候,碎片迸裂。他糾正我說,你該看到的是每一個鏡片在閃亮,而不是一地的碎片。
我點頭表示同意。可那么多鏡片,每一片都有我的鏡像,我不能就這么分裂吧?心理醫生說,那就把破碎的鏡子拼起來。我想也是,拼起來就拼起來吧,雖然有裂紋,雖然鏡像有些變形,也總比四分五裂好一些。
我怎么都沒弄明白,妻子如何知道了我與那個女人的事。
她把餐桌上的碗盤都砸到了地上,近乎瘋狂地撕扯我的領帶。我又找到了溺水時才有的那種窒息感。那是我們第一次做愛時的感覺。
在收拾餐廳的時候,我極有耐心地把一地瓷片拼湊起來,像是玩一副拼圖。
我又想起那個下午,我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那個下午。我沒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做完之后,女人說,天要塌了……我想起了妻子手機里深藏不露的那些碎片,想起了心理醫生給我看的那張動態圖片,這些碎片真的能拼在一起嗎?
有人形容愛情如煙火,煙散火滅之后,還能剩下什么?
我就蹲在遍地的碎瓷片中間,像把一只碗拆解了,煙火也在我的腦子里拆開了——煙為火因,那么是因煙生火?還是因火生煙?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