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中
我爬了很高很高一座山才進到城里。感覺這是一座縣城,但又比一般縣城要大些,滿街都是舊式青磚房子,歪歪斜斜,有一種明顯的殘破感。
在一個像是禮堂的地方,我在請客。不知道為什么請客,只知道是我在請客。來了很多人,大多是我的同事,大家坐在長條形的餐桌旁閑聊。餐桌上沒有什么菜,當然,也可能是已經吃過了。這時候,我母親來了。她四下看看,眼神迷茫而陌生。顯然,她不知道我在請客。她用問訊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沒吱聲,起身把她讓到桌子頭上的那個位置坐下。那是首席。
禮堂里的人三三兩兩往外走。想起來了:到這里來,是為了搞一個活動——這是一場運動。但具體要干什么,不清楚。人們在街上走著,男男女女把胳膊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一齊往前走,像是游行,又像是在玩游戲。
我與那些人走散了。來到一條小路邊,看見報社一位副總編在一張馬扎上坐著,身邊有一個小盆子那么大的土坑,坑里充滿烏黑的大便。我拿起一把鐵锨把小坑里的糞便鏟起來,正準備把它端走,那位副總編說話了。他說:“這個事情不適合用詩歌表達。”從他的表情看,是在跟我說工作上的事情,也就是在告訴我如何進行這次活動的報道。這家伙顯然不喜歡詩歌。其實,我并沒有要用詩歌來寫這個報道的意思。
他說話的時候,一副居高臨下的教訓人的態度。我很不喜歡他的這種態度,就把鐵锨和鐵锨里的糞便放回到原處。我覺得,如果我把那糞便端走,就是在討好他,我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他看了我一眼,在暗示和鼓勵我那樣做。我沒有動。突然過來一位女士,是我的一個同事,她端起盛滿糞便的鐵锨小跑著離開了。我望著她晃動的深黑色背影,覺得她是那樣地激動和自豪——她知道自己立功了,所以很高興,也很自豪。
我離開那個地方,沿著一條向上的街道往前走,走了幾步,覺得無聊,就折返過來。這時候,看見一排女人在路邊用鐵鍬翻地。她們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很長時間才動一下腿腳。她們是在等著照相,她們為了照相而不斷地調整姿勢、調動表情。我終于明白了:這就是這次活動——也就是一場運動的內容和方式。
這些人的舉動讓我感到無聊,我鄙視她們,不愿跟她們在一起,于是我回到了禮堂。
墻角的地上放著一堆茶壺碎片。從這些碎片看,這茶壺非常名貴,甚至是珍貴文物。這是我剛才請客的時候用過的,是誰、又是什么時候把它打爛的呢?要是賠償,那得多少錢啊!能不能找個人把這茶壺鋦一鋦,然后悄悄地放回原地?呃,鋦得好,說不定誰也看不出來。我把那茶壺的殘片拼接好,按照原來的樣子擺放到那里,就悄悄地離開了。
我決定回到家里過我的書齋生活。
在一條只有兩人寬的小巷里,我騎著一輛自行車往前走,走著走著走不通了,面前是一個院子,一堵院墻擋在面前。我放下自行車,折回頭,看見四周都是高墻,墻體斑駁,灰白的墻上有一道一道灰黑色的水痕,墻的后面又是一個院子,有一些樓閣,高低參差。這個地方我沒有來過,找不到其他門徑,于是我只能調頭往回走。前頭依然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一些很陡的臺階通向高處,于是我就沿著臺階往上去。呃,竟然登上了一座假山。想起來了,我從前來過這里,我知道,只要翻過這假山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我的家。
我雙手扶著這假山兩邊的石頭,把身子懸空,想從這里下去。當我的身子完全懸空的時候,我預感到要出事了。果然,我雙手扶著的石頭,突然向下塌陷……
天啊!
大地深處的墻壁
我站在大地的分界線上。左邊的大地,山川草木清晰可見,宛如一幅巨型油畫,明亮,開朗,友善,給人一種安全感。而右邊的大地則顯得幽暗而模糊,層層霧霾中分明藏著數不清的兇險。
一個聲音說:“那邊,你絕對不能過去。”
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問題是,那個聲音說的“那邊”究竟是哪邊——是左邊,還是右邊?它沒有說,我也無從判斷。從表面上看,右邊是危險的,是不能過去的,但真實的情況又是怎樣的呢?誰能保證我看到的這一切不是假象?如果我僅憑自己的判斷,萬一走錯了方向可就慘了。想到這里,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動。
我知道,此刻我就站在左右兩邊的分界線上。這是一條看不見卻又分明存在的線。在這條線上,不小心摔倒了,或是無意中晃一下身子,就可能滑到某一邊去。更危險的是,我感到兩邊的大地都在暗中運動,左邊的大地想深入到右邊的大地之中,右邊的大地也有滲透到左邊去的巨大沖動。那么,不論哪種情況發生,對我來說都是災難。我必須想一個辦法,避免上述情況發生。
呃,有了。我要想辦法在這兩片大地之間,也就是在我的雙腳站立的這個地方的大地深處,弄出一道屏障來。在我的想象中,它應該是一堵由密度極高的物質構成的墻壁。為了防止左右兩邊在大地深處相互滲透或者暗中勾結,這深入地層的墻壁必須穿透整個地球。
這樣的地下墻壁怎樣才能建成呢?我知道,這是一個難度極高的工程。
突然,一個聲音從虛空中傳來:“相對于深度,寬度已變得毫無意義。”
啊,我明白過來,這是在向我提示這個工程設計和施工的基本原理——用一種巨大的力量對右邊那一片廣袤的土地進行擠壓,使它變窄,也就是讓右邊那片大地的寬度變成一種深度,依靠這種深度形成一堵穿透地球的墻壁。
弄清施工原理之后,我從懷里掏出一顆像雞蛋那么大的微型核彈,朝右邊那片大地摔下去。隨著一聲聲轟響,一朵一朵蘑菇狀煙云沖天而起。右邊的大地被巨大的能量所擠壓,以極快的速度往我所站立的地方凝縮,到了我腳下之后,那大地變得像一塊巨大的銀白色鐵片,向著大地深處扎下去。
我現在操心的是,要掌握好分寸,既要讓那銀白色的墻體穿透地球,又不至于把地球徹底切開。如果把地球切開了,就是一個事故,那可就麻煩了。
天啊,我怎么接了這么個工程!我一邊不停地朝地上扔著核彈,一邊緊張地看著不斷下沉的地下墻壁,忙得連額頭上的汗珠都顧不上擦……
絕對零度時間
此刻,世界呈現為牛奶形狀,乳白色,混沌,就像是無邊無際的霧。
當我來到這世界面前的時候,世界突然裂開一條縫。這是一條看不見的線。我知道,這條線就是時間。
我趴在那條看不見的線上,上面是牛奶,下面也是牛奶。那么,我被擠壓在世界的縫隙里了。也就是說,我既在時間之中,又在時間之外。我看不到任何東西,卻能感覺到,在上面的牛奶里和下面的牛奶里,人類以微生物的形狀生存著,并散發出陣陣酸臭氣。這種結果,是時間造成的——時間是發酵劑。
風,吹透我的肩膀,進入骨頭縫里,它在切割我的身體。
風,是世界的牙齒。世界,用冷——也就是絕對零度——來切割人類。原來,人類是世界豢養的動物,當世界感到饑餓的時候,就用絕對零度吸食人類的能量,包括靈魂。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以這種方式抵御風寒,要把那冷風從骨頭縫里逼出去。這是我與世界對抗的方式。
一個聲音說:“人是一口會思維的氣,依附在絕對零度時間之上。”
這是在提醒我。
聽到這句話,我的身體立馬四分五裂,肢體與器官像散落的羽毛那樣飄飛而去。到了最后,所謂的“我”,也只是一顆腦袋。這是我的自救辦法,只要腦袋還在,我就能思維、能呼吸,也就能確定自己還活著,至于如何依附在零度時間之上,那是靈魂的事情,哈哈,就不用我操心啦。
連天空都憤怒了
在城市的邊緣,發生了一個很轟動的事件,有人在公路正當中建了一座房子。
這條公路距城市不遠。在公路右側,隱約可見一個居民小區,小區的房頂高低起伏,像一幅速寫,又像蒸騰的煙霧,顯得深不可測。那小區之所以煙霧騰騰,是因為它的心里藏著一些復雜而混亂的想法。現在,這個小區(感覺它是一個城中村)的想法已經暴露無遺:“這是我們的地盤,我們有權在路上建一座房子。”其理由是:小區門前還有一條路,即使把小區旁邊這條公路給堵住了,往來車輛和行人可以走小區門前的路——“這個世界上,要那么多路干什么?”
這個小區的思考力和執行力都是很強的,它很快整合了各種想法,把不同意見從一個煙囪里排出去,最終剩下的是一個統一的意見,形成了在路上建房和小區門前收過路費的決議。
小區做出在路上建房決定的那個瞬間,一座紅磚樓房已杵在公路當中了。原來,那房子在地下等了很久很久,它等待的就是這個決議。決議一出臺,它立馬像螞蚱那樣從地下跳將出來。這房子是一座兩層小樓,紅色磚墻濕漉漉的,渾身冒著熱氣,氣喘吁吁的樣子,這是它從地下蹦出來的時候用力太猛的緣故。這小紅樓與路邊上原有的那座青磚樓房并肩而立,親密得如同一對手拉手的兄弟。
當小紅樓出現在公路上的時候,房子背后的天空突然黑了下來,烏黑烏黑的。
一個聲音響徹四方:“連天空都憤怒了!”
大概是因為聽到了這個聲音的緣故,那小紅樓一閃,消失了。這說明它心虛,自己也覺得這個事情做得太過分。當然,也可能是被人強行拆了,因為小紅樓原先所在的地方,此刻空空蕩蕩,只留下一些爛磚頭。地基上——也就是路面上——凸凹不平,成了一個遺址。那座依然矗立的青磚樓房,滿臉悵然若失的表情,它一定感到了孤獨。
一個男孩子從那條剛剛騰出的公路上大步走來,公路映出他的身影。他的身影在經過小紅樓遺址時突然發生了嚴重扭曲,那身影一片紛亂,就像被擾亂的水中倒影。這是小紅樓的幽靈造成的,流露出一種憤怒而無奈的抵觸情緒。
我認識這個男孩,知道他的底細,他今年二十三歲,無業,一個游手好閑之徒。他穿著一雙像舢板一樣大的運動鞋,在這條公路上來回走動,腳步響得就像是打樁機的聲音。他經過的地方,地面在顫抖。
他究竟代表哪方利益——是天空,還是那個小區?他這么走來走去,要干什么呢?
我在一邊看著,心里一片茫然。
我被那男孩走路的力度迷住了,就模仿他的樣子,甩開臂膀大步走起來。我用盡全力在地上跺著腳,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像他那樣自然而響亮的轟隆轟隆的腳步聲。這讓我很不好意思。
天空,瓦藍瓦藍地俯視著我和那個男孩,而路面,也在忽明忽暗地望著天空,像是在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從眼前的情形看,馬上還有大事發生……
如果這是夢就好了
山頂上有四道車轍,光光的,微微泛著青灰色的光芒,車轍上沒有草,看上去是路。那么,就當它們是路吧。右側的路,平坦,筆直,左側的路則通往山下。我沿著右側的路自西向東走著,有一首自由體詩歌從心里冒出來,像一個活物,從我肚子里往外拱。那首詩一邊探頭探腦,一邊用含糊的語氣對我說:“我要……找一首……古詩詞,當作帽子……戴在頭上。”我說:“‘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怎么樣?”
詩歌的聲音消失了。它大概陷入了沉思。
左側的路上自西向東過來三個人,一個是我的大學同學,另外兩個是我報社的同事。他們拉著板車,板車上裝的是灰色石子,滿滿的,感覺很有分量。板車沿著斜坡往下走,此時來到懸崖邊,停在那里。我看見他們,就趕緊走上前去,想幫他們一下。這時候,我的那個同學突然朝著懸崖沖了下去。就在這一刻,我的脊梁后頭猛地一動,原來是他拉著的那輛板車緊緊地頂著我的脊梁。也就是說,我的同學——那個憤青,那個二流子,那個不負責任的家伙,那個不理性的渾球——把板車交給了我,他跳崖了。
天啊,那可是懸崖!
呃,他竟然沒事兒。只見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像一只巨大的蜥蜴從懸崖下的河谷里撅著屁股飛快地往上爬。那就是他。而我們三個,離懸崖只有不到一米遠了,我用盡全力向后頂著,試圖把車子往后倒,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不僅如此,車子還在緩慢而持續地把我往懸崖邊上推。車子太重了,坡太陡了——大概有60度吧——這樣的重量,這樣的坡度,即便想棄車而逃,也辦不到了。
怎么辦?
怎么辦!
我的兩個同事在商量著,并緊張地交換眼神。他們的意思是,咱們就連人帶車往下跳吧。
我說:“不行……那是要粉身碎骨的!”
可是,沉重的板車在背后推著我的身體,我的腳蹭著地上的石頭,我的整個身體正一點一點地向著懸崖滑去。我的鞋子已經擦出火星了,啊啊,頂不住了,頂不住了,離懸崖只有幾寸遠了。
天啊,咋會碰上這樣的倒霉事兒,唉,如果這是夢就好了。
醒了。
啊,真的是個夢。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發現我們的板車其實不是在懸崖邊而是在另外的一條小路上。這是一條只有一米多寬的水泥路,水泥路的前方是一排向上的臺階,那板車就在這臺階的下頭。啊呀,只要不是在懸崖上就好。
這時候,來了一個中年男子——是我的老領導派來的——他從我手中接過板車,推著它上了臺階。這家伙,真是一個大力士,他竟能很輕松地推著裝滿石子的板車,沿著臺階飛速地向上沖。板車發出“砰砰砰砰”的聲響,車輪冒出一股一股藍煙,就像奮力前行的手扶拖拉機。真是太神奇了。
我如釋重負,輕松地坐在一個石桌旁,跟我的侄女說起剛才經歷的那件事情。她雙手支著下巴,瞪著眼,專注地聽我講述。當我說到“如果這是夢就好了”的時候,她拍著巴掌,興奮地說:“這可以作為標題——你不是作了一首詩嗎?那首詩如果沒有標題,這個正好可以當作標題。”
我想了想,明確地對她說:“剛才是在做夢,現在,我已經醒了。”
失 控
我開著一輛中巴車。我是站在駕駛室里的。
突然,車前出現了一個農家小院,汽車眼看要撞上去了。我站在汽車擋風玻璃后面,我想讓車停下來,腳在車廂里亂動,卻找不到剎車裝置。沒辦法,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汽車朝那院子的大門撞上去。
呃,車只是輕輕地挨了上去,然后迅速自動地往后退了退,調頭停在路側的一輛農用車背后。我立馬明白了,這車沒有撞上那個院子,是因為地上有一個看不見的裝置,車從上頭經過的時候軋到了那個裝置,裝置自動啟動,這才避免了一場車禍。此時,汽車的剎車依然處于失靈狀態,即使沒有失靈,也是不行的——我的雙腳依然沒有踩到剎車。我的車顯示出高度的智能化,它先是輕輕地挨住了那農用車的尾部,然后自動地倒退了一點點,停在那里。
我進到眼前的院子里。這里我很熟悉,仿佛是我的家,房間挺寬敞,雖說光線有點暗,但感覺卻很舒適。我在這里忙活著,又好像什么也沒干。就在這時,突然從門外飛進一只彩色的鳥。這鳥的身子有兩尺多長,全身閃耀著五彩繽紛的光芒,拖著一條像絲綢床單子那么長的尾巴。鳥的顏色以翠藍和金黃為主,間雜著數不清的、無比斑斕的顏色。那斑斕的顏色在它的身上極為和諧,渾身的光芒既明麗又不炫目,呈現出一種極為和諧的美。鳥的頭上有一個高高翹起的冠子,金黃色,分為三支,就像是油菜花頂端搖曳的花朵。
一個意念說:“這是鳳凰!”
我想捉住它,卻又怕傷害了它。不捉住它吧,又唯恐它飛走。
我懷著既激動又擔心的心情,走近落在屋里的鳳凰。那鳳凰并不躲藏,也不掙扎,而是很溫順地讓我抱起它——好像它進到屋里就是為了讓我抱它。我想起跟我一起來的一位朋友和她的父親——這是兩位作家,此時他們正在不遠處的野地里踏青——我想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們,讓他們也來看看鳳凰。
一個身穿白紗的中年女人突然躥進我的屋子,從我懷中抓起鳳凰就往外跑。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把鳳凰奪回來——我不能讓她弄壞了我的鳳凰。這鳳凰好像已經是屬于我的了,或者,它跟我有了難以割舍的親情。我逼著那女人把鳳凰還給了我。
那鳳凰在我的懷里自動地縮小了尺寸,變得特別適合摟抱。我在屋里四處走動,想找個籠子把這鳳凰裝起來。想起來了,我家從前有一個養兔子的籠子還算寬敞,我想把這籠子找出來,當作鳳凰的窩兒。
我突然擔心起來:這鳳凰要是老了,變得肢體僵硬、羽毛蒼白那可怎么辦?畢竟,什么東西都會老去。想到這里,我心里難過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焦急地想著辦法。終于,我想出了辦法,用相機把鳳凰拍下來,制作成照片,每天往照片上涂抹一種防腐劑,這樣就可以確保鳳凰永葆青春和美麗。
正在琢磨這事的時候,突然發現我那停在門外路邊的汽車自己跑了。我趕緊把鳳凰放到屋里的一個地方,出門去追我的汽車。我的汽車并沒有走遠,它停前頭的路邊,在那里等我。我知道,它有點生我的氣了。剛才,我為了那只鳳凰而無意中冷落了它。
哎呀,汽車竟然也會吃醋!
沒想到,這汽車竟然看透了我的心思,車燈一明一滅地閃了三下,它的意思是:小心,在智能化時代,萬物有靈。
掏不完的攝影包
我騎著自行車來到一個城市,把自行車放在體育場一側的角落里,后來卻找不到了。大概是因為這里要舉辦運動會,把我的自行車當作雜物清理掉了。我在體育場四周找來找去,到底沒找到,只好沿著一條公路往回走。
走著走著,看見路邊有兩個女子正在用手機拍抖音。兩個女子大約都在二十歲左右,一個高些,一個矮些。高個子女孩皮膚白皙,身材窈窕,頭發烏黑,給人一種妖艷風騷的感覺。她拿著手機,身體前傾,屁股撅著,用一種夸張而迷人的姿勢給那個矮個子女孩拍照。其實,她的目的并不是要取得矮個子女孩的影像,而是通過采集她的面部信息,將它轉化成這女孩母親的容貌。這是一種前所未有、令人驚訝的攝影技術。我對此很感興趣,就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當我走到這兩個女孩跟前的時候,她們正頭對頭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畫面。那手機屏幕上有一張十分美艷的女人的臉,拍照的高個子女孩用手指在那張臉的額頭、鼻子、嘴唇上飛快地點著,于是屏幕里的照片上就布滿了紅色指印。紅色指印十分濃郁,像印油。這樣,那個矮個子女孩母親的容貌就被這紅色指印所覆蓋,完全看不出來她原來的相貌了。這就是創作。
就在我看手機屏幕的時候,高個子女孩突然朝我扭過臉來,皺了皺眉頭,說:“你的負擔來自你的背包,我聞出了猴子的味道。”
她的話讓我十分羞慚。真的,我的背包正散發著動物的腥臊氣,很濃很濃。
原來,我背著一只臟兮兮的綠色攝影包。那女孩一說,我覺得這個包讓我十分丟臉。于是,我一邊走一邊清理它,我要把包里的東西統統掏出來。沒想到,從攝影包里掏出來的,竟然是一卷子像電影膠片那樣的東西。更奇怪的是,這些膠片眨眼間變成了房子、汽車、辦公桌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如過江之鯽,一個挨一個從我的攝影包里往外流,滔滔不絕。隨著這些東西的流動,一陣陣濃烈的狐臭、汗臭、屁臭夾雜著陳舊家具的霉爛氣味撲面而來。
這是怎么回事?
我以越來越快的速度拼命地往外掏著,卻怎么也掏不完。
這些東西難道是氣味變出來的?否則,我的攝影包怎能裝得下這么多東西。
我大窘,緊張地朝四下瞅來瞅去,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的角色是“流浪者”
在一個像是大禮堂的地方聚集著很多人,不知道是要在這里開會還是要搞一個派對。我是作為嘉賓被請去的,在那里見到了許多熟人和朋友,他們或跟我寒暄,或朝我點頭,氣氛融洽而隨意。
我去得早,禮堂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座位很多,也沒有桌簽,可以隨意坐。我找到一個靠后并且靠邊的地方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在禮堂里走來走去。我知道,會場前面的空位很多,到了開會的時候我可以任意挑選。
突然,禮堂前門那里人影散亂,鬧哄哄的,原來是進來了一大群穿戲裝的人。這些人進來之后,禮堂里的座位立馬被占完了。這時候,我的一個好朋友打手機給我,說他身邊有兩個座位,讓我趕緊過去。他的座位在前兩排,我找到他的時候,果然看見他的左邊和右邊都空著,就趕緊擠過去,準備在他右手那個座位上坐下去。沒想到,這個朋友滿臉緊張和不耐煩的表情,指了指那個座位前面的桌子,說:“你沒看見這里有人?”我定睛細看,那座位前的條桌上果然放著一團像是衣服又像是提包的東西,說明那里真的有人——起碼是有人占了座位。我尷尬地退回來,準備坐到他左側的空位上。這時候,來了一位女詩人,很自然地坐到了那個座位上。原來,那是她的座位。
我從那一排退出來之后,在禮堂里四下觀看,想找一個座位。我看見——或者是感覺到了——幾個空位,但那些空位時而空著時而有人,變幻不定。這讓我心神不寧,只好在禮堂兩側的過道上走來走去。
活動開始了,是那些戲子們在搞演出。看不清演的是什么節目,憑感覺,他們是在玩魔術,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虛假的味道。我感到無聊,一下子失去了在這里繼續待下去的興致,也就不再尋找座位。想起那位朋友剛才的態度,我很傷心,就決定離開這里。這時候,我發現我的手機放在一個桌子上,那里空著一個座位,應該是我的座位。但我去意已決,就一個人走出禮堂,沿著一條沙石小路往前走。右側是一座山,山腳下是一孔一孔的石頭窯洞,窯洞里傳來噼噼啪啪的響聲。是掌聲、鞭炮聲?還是槍炮聲?弄不清。但我知道,這些窯洞連著那個禮堂,演出還在進行。
這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我離開禮堂,其實依然是在參加演出。按照劇情設計,我必須離開禮堂,我的角色是“流浪者”。
羽 人
我大惱。
有人傷害了我。
那是個老女人,她傷害我的方式是輕蔑地看我一眼,然后拂袖而去。現場有很多人,這讓我很沒面子。
我獨自站在山崗上。我之所以站在山崗上,是想讓自己變得強大。從當時的情況看,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一個聲音說:“把空中的樹噴射到大地上。”這也正是我的想法——我要用這種辦法顯示我的力量。這是一種報復手段。
草木從四面八方朝我聚攏過來,它們匯集在我的兩條臂膀上,絲絲縷縷,相互攀扯,眨眼間編織成兩只綠色的網狀之翼,無邊無際,收放自如。草木們成了我的翅膀,它們的想法是讓我飛。
啊哈,我成了羽人。
對于羽人來說,要飛,只需動一下念頭就行了,并不需要扇動翅膀。真的,我僅僅想到“飛”這個詞,就已經來到高高的山頂上。腳邊是懸崖,懸崖邊有一個像是亭子又像是小廟的建筑,門口掛著竹簾,感覺那里頭很深,簡直是深不可測。透過簾子,我隱約看見里頭坐著一個女人——也許是兩個——這就是曾經傷害過我的人。我舞動手臂,要把滿身的樹木向她或她們投射過去。其實,我并不是要傷害誰,我只是想展示自己的能量。突然看見那女人的臉上露出驚喜 (其實是竊喜) 的表情,我停了下來。原來,這是一個詭計——她或她們出現在這里,是為了獲取我的能量。
我朝腳下連綿起伏的山頭看去。一瞬間,所有的山都活了過來,它們像一群驚慌失措的禿頭和尚,彎著腰,捂著襠,鬼鬼祟祟地四散而逃。我到這里來,原本是為了拯救它們的——我要讓山巒插上翅膀,有了翅膀,它們就能擺脫終生站立的悲慘命運。可是,這些山巒大概聽信了那老女人的挑唆,覺得我是要對它們實施變性手術,所以就逃跑起來。
這些愚昧的山巒,讓我既好氣又好笑,卻拿它們沒辦法。唉,它們簡直就像一群不知好歹、冥頑不化的猴子。
這都是那老女人的手段。看起來,這是一個十分不好對付的主兒。那么,接下來怎么跟她斗法呢?我一時想不明白,只好垂著綠色的翅膀,呆呆地站在那里。
穿裙子的男人
我走得太快,把跟我一起的那幾個人遠遠地甩在了后頭。
大概是我走路的時候用力太猛,路受不了,就突然發生了痙攣,像受驚的馬那樣猛然直立起來。路,與地面接近垂直,但還不是完全垂直。我模仿壁虎,手腳并用地趴在路上,使出全身力氣不讓自己滑下去。
我身體的左側有一條土路。它本來是一條普通的路,此時卻像高架路那樣懸空,與我的頭頂齊平。這充分證明,我腳下的路也許不是直立著,而是墜落了下去。那幾個曾經落在我身后的人——那是幾個女人——從我頭頂上方的土路上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我能看見她們腳板帶起的灰土。她們似乎瞥了我一眼,卻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往前走。她們超過了我。而我,只能像壁虎那樣努力地攀爬著,卻一點也前進不得,不但前進不得,而且隨時可能滑落下去。
我記起來,我這是去參加一個活動。本來想早點到,可是出了這個事故——也就是路突然站立起來,或者是跌落下去——我就要遲到了。遲到,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我一急,顧不上生命危險了,眼一閉,蹬著這直立的路,猛地來了一個后滾翻。
這一翻,翻到了一個院子里。里面像個集貿市場,亂哄哄的,有好多人,他們一個個神色慌張,似乎都在尋找什么。可能是我剛才動作太大,把身上的衣服掙掉了,此刻我渾身上下只穿著一只黑色的三角褲頭。天啊,這怎么見人?
我在人群中尋找熟人。看見了一位文友,我對他說:“給我找套衣裳。”我知道他身上不止一套衣服。果然,他從什么地方摸出一套衣服遞給我,是天藍色運動服。我覺得那衣服過于肥大,可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就伸手去接。接過來一看,竟然是一條裙子。怎么會是這樣?
我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是不會捉弄我的,這肯定是那衣服自己的主意——它自作主張,突然變成了裙子。不對,一定是那幾個女人的主意,她們是在用這個手段來羞辱我——這是對我走得太快的懲罰。
裙子就裙子吧,在這個時候,總比赤身裸體強。
我把裙子系在腰里,光著上身。我這樣做,是為了向人們證明這不是我的衣裳,我不是女人。
今天的活動就不參加了,我得盡快趕回去。
當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發現四周的道路都直立起來了,它們形成一個四方形帷幔。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剛才那一翻,是翻進了一個劇場,我成了劇中人,我的角色是穿裙子的男人。
責任編輯 曉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