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清淺

姑姑佝僂在輪椅上，一根帶子系在胸前，人似乎又小了一圈，比春節時見到的模樣，又蒼老、遲鈍、萎縮了不少。也許是感覺有人來，她的眼睛努力地睜開，嘴巴癟了進去，說著含糊不清的話，一句三兩個字，往外使勁而又無力地擠著。

姑姑是兩天前被送到養老院的。

作為娘家人，每年中秋，都要給出門的閨女送月餅，春節前，也是要送些過年的年貨的。每到這個時候，既幸福又痛苦——幸福的是能見到親人的笑臉，而痛苦的是這個過程，采買禮品并分送，很耗精力。但作為晚輩，我還是有這個情結，一定要給家族里的老人行行孝心。

因老家族里有人辦兒女親事，就拉著父親回老家，讓他也能見見故人，說說話，散散心，順便把該送的月餅也一并送了。在返回的路上，聯系了表哥，知道他們把我唯一的姑姑送到養老院去了。姑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原來是輪流住在三個兒子家，逢年過節時，姑姑住誰家，我就去誰家看她。而這一次，只有到養老院去了。

我和愛人、大哥，陪著父親，去了養老院。大鐵門一直關閉著，據說是怕老人跑出去丟了，可能也曾經發生過這種事兒。見有人進來，院里坐著輪椅的一些老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投過來;看到不是來找自己的，又馬上黯淡下來;見我們又往樓里走，外邊的老人們眼光中便充滿了羨慕，眼巴巴地目送我們進去。

樓道里坐滿了老人，上了二樓，也是這樣，似乎比外邊的老人更垂垂老矣，僵直著身子，表情木訥，暮氣沉沉。我在樓道最西頭找到我的姑姑，我們走過去，站在她面前，不說話，期望她能認出我們來，然后像以往那樣驚喜。但她混濁的眼神里，只是默然、陌然、漠然。姑姑的輪椅后邊站著一位大嫂，顯然是工作人員了。大嫂見到這種略顯尷尬的場景，便問，她是不是我的親姑姑？我說是。想了想，又補充說，姑姑是我奶奶在逃荒路上撿的。奶奶只生了我父親一個兒子，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奶奶撿了快餓死的小女孩當女兒，但我們一直與姑姑很親，甚至超過了與舅家和姨家。

姑姑一直很看重娘家人，我每次去看她，她都說娘家人來看她了，很有底氣、很驕傲、很滿足的樣子。出門閨女，需要有娘家人來撐腰，或許是過去那個時代的人固有的思維，她們那一代人很看重這血脈情結，分家要由娘舅上門主持，一言不合，娘舅甚至會大打出手，應該也是符合家法、宗法或族規的。姑姑家并不富有，但我們小時候就喜歡去姑姑家，吃她炸的紅薯丸子，吃她的手搟面，反正就是覺得親。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骨子里，卻儼然是最近的親人。

十年前，母親故去。辦完了母親的喪葬，我似乎才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進過洞房、當過爹娘、蓋過樓房、辦過喪葬”是人生成熟的四部曲。當時，近親戚中父輩的老人，除了父親，還有一個舅，一個姨，一個姑，他們都在七十與八十歲之間。母親的死，讓我意識到老人是一大家人的根，根在，兄弟姊妹才有極強的凝聚力。逢年過節去看看老一輩人，對我是一種念想，也是一種寄托。也就在這十年間，又走了舅，少了姨。今年，父親八十歲，姑姑應該是八十五六歲了。因為是撿來的，姑姑的年齡，只能推測，大約大父親五六歲吧。

在我們百般“引誘”下，姑姑似乎費了很大的勁兒，終于認出了我們。父親高聲地對她說，我們剛從鐵山回來，從王屋回來。這句話明顯勾起了她的記憶，似乎激活了擱置了太久的熟悉與興奮，姑姑重復著老家的村名、父親的小名。我給姑姑打開一盒奶，愛人喂到她嘴邊，但直到我們離開，她始終也沒有通過吸管把奶喝到嘴里。

父親看了看屋里屋外，說他絕不會來這種地方。我無語——你說了算嗎？一個人要不要住養老院，自己不能作主，子女們說了算數！這與孝順不孝順沒有直接關系，每家的經濟實力、家庭狀況、生存壓力等，都是決定因素。我在這個地方也感到壓抑，就要告辭，終究要告辭——便回想起我過去看姑姑時的每一次分別，那種依依不舍的場景。這一次，依然是在姑姑的“別走了，住幾天吧，喝幾個雞蛋吧……”的挽留聲中，在她的老淚中，離開了。姑姑沒有了自己站起來的能力，只能流淚看著我們。

回去的路上，父親說他不能再來這種地方，心里太難受。可姑姑呢？她心里究竟怎樣想的，是喜是憂？我自然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她已無從選擇。

其實，我始終沒有把父親送到養老院的想法。父親一輩子教書育人，骨子里有知識分子的執拗，我也絕不會忤逆他的正當訴求，畢竟孝順老人是一個人最起碼的良心。如果有一天，我們老了，敢保證自己的身體一定會好于我們的父輩嗎？我們有多大的把握，可以主宰自己的晚年生活？子女一定能靠得住嗎？他們會不會也把我們送到這么一個地方？現在的孩子，兩三歲便要被送去上幼兒園，哭著離開，哭著等待，哭著期盼;到了老年，是又一個輪回，無奈地離開熟悉的家，同樣是那種眼巴巴的期待和期盼，或許這就是宿命，這就是輪回。

血濃于水，其實也血脈清淺。

我本能地排斥這種軌跡與宿命。孩子小的時候，正是需要母親溫情的時候，多陪陪孩子唄;人老的時候，最害怕孤獨，多陪陪老人唄。這說起來不難，但現實中或許會很難。人在職場，身不由己，人在江湖，生不由己。于是，我羨慕起古時的男耕女織，那樣的慢節奏社會可能會打破某些固有的軌跡。

我努力去想姑姑的名字，想起小時候奶奶口中的“來英、來英”，那種熟稔似乎一直就在我耳邊飄著，只要我稍作傾聽狀，它便入耳入心。姑姑的名字叫劉來英，她儼然是我們劉家的人，是我的親姑姑。但她目前所茍且寄生的地方，我卻再不愿去。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那個地方，是否也是哭著不想去，去了便眼巴巴地等待著那個可能接她回家的人早點出現。但我知道我很無奈，即便是作為她意識里最值得仰仗的娘家人。而此刻我能做的，只是眼里噙著淚，結束這篇開局便注定了只能有一個結局的結尾。

沒多久，正如我所料的結局，結局就是姑姑的死去。

嫁到邵原杏樹凹村，是姑姑的命運，一如中國眾多農村婦女的命運;杏樹凹的命運，也一如中國眾多農村的命運。太陽之下，并無新事，今日之事，明日必再有。但每個生命個體，卻都是新的，而且只有一次。姑姑被她親生的血脈相連的兒子們合理合法地“遺棄”80天后，她也終于遺棄了這個世界。

作為娘家人，作為被姑姑一直疼愛著的晚輩，我當然要去參加姑姑的葬禮。對于姑姑去世前那些天的生活細節，我完全可以想象到是一種什么樣的境況，我心里頗有微詞。但到了早已無人居住的荒涼的杏樹凹，看到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土屋，聞到蕭索中了無人氣的荒蕪，看看跪倒行禮的孝子的凄惶，也便無語。

只能無語。

又能說些什么呢？一家人有一家人的難處，一家人便有了一家人的宿命。當下，所謂的寬容，往往含著憤怒，含著無奈，也含著悲哀、悲傷和悲涼。

杏樹凹村下轄九個小隊，鼎盛時期有千把口人，其中有個小隊叫杏樹凹，曾經有一百多口人，姑姑屬于其中之一。目前，這個小隊常住人口只有一對老夫婦，八十多歲了。他們守著一條干枯的山溝，故土難離，不愿到城里的子女家生活。他們習慣守望著門前老杏樹稍頭的寒月，在寒風中揣緊他們的棉襖，咀嚼著杏樹凹的過往。老漢與我父親同歲，從下溝自家的院子走上來，到姑姑的老院，并不喘氣。這荒山野嶺的，身體硬朗才是王道。

農村荒廢了，打墓的人不好找，就用機械;抬棺的人不好找，就用機械。但還是有很多人閑著無事，尤其是參加葬禮的那些老人，圍著露天的火堆，嘁嘁喳喳。來時，一位朋友知道杏樹凹，并托我幫其打聽附近有無一座廟宇，她曾在廟里許過愿，但至今也未曾還愿。便順便問了問，一位老人講：從東陽村最后一條路上去，是上寺溝。那兒有一座廟，香火也旺，每年二月初吧，有廟會。并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年大洪水，從西陽河沖下來一尊石佛，村民們商議找地方安置，選了很多地方，但皆抬不動，而待說要送往上寺溝時，四個人輕輕松松就抬走了。可惜，前些年，石佛的頭被盜了。地圖上看，上寺溝附近的確標有一座玉帝廟，不知是不是一回事。

一切東西都有來由，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發生。比如上寺溝的這座廟。也如杏樹凹名字的由來，老人說應該是凹里開滿杏花的緣故。從墓地回來，一位老人指向遠方：那就是待落嶺！是的，從這兒看待落嶺上的雙合寨，一如從鐵山老家的院子外看天壇山頂天壇閣那般清楚。也有人說，從鐵山村，經沙海溝、小河口到杏樹凹，有一條更近的小路可走。世上有很多很多的路，可以聯通有著緣分的很多很多的地方，以及那些地方的人。又如這位家住上關村的老人，他去待落嶺，走的路線是寨溝河、白龍溝、馬鞍橋、一碗水，與神溝、冷溝、水溝的登山線路，皆殊途而同歸。

但杏樹凹這條路，包括剛知道的這條更近的小路，從此以后，自己還有機會走嗎？還有必要走嗎？人間的很多事情，結果相同，過程各異。似一個人，童年、少年、青年、壯年、老年，一路走過，或高官厚祿，或聲名顯赫，或卑微如草，或一介凡夫，最終皆如今天的姑姑，結局是走向大地，歸于一抔黃土。面對恒久的待落嶺，也面對眼前的茍且，一切都變化莫測，或謂之無常。其實，在滄海桑田的間隙，天道是有常的：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群山如書，每個讀者都可以讀到自己所能看到的啟示與秘笈。

但姑姑這頁書，今天在杏樹凹永遠地合上了，終將沉寂成古老的王屋山下的一抔黃土，甚至以后也永遠不被一縷風再提起。

回來再看地圖：杏樹凹便夾在鐵山河和東陽河之間，兩條河在西門村匯合，合為逢石河，流入黃河。與東陽河平行的西陽河，則流淌在毗鄰的山西境內，也歸于黃河。山川河流，理一理，皆脈絡清晰;如一個人，理一理，皆善惡可陳。

站在姑姑的杏樹凹里看世界，看到的無非是——血脈清淺。人生如戲，戲唱完了，便要謝幕，好準備另一場戲？

責任編輯 吳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