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大學 李雅婕
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10號——《李XX訴上海佳動力環(huán)保科技有限公司公司決議撤銷糾紛案》(以下簡稱“指導案例10號”)中,一審、二審法院在審理中均僅審查董事會決議是否有違反《公司法》第22條的情形,而忽略了在公司內(nèi)部管理中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股東聯(lián)手排除其他股東參與管理,即股東壓制的其中一種表現(xiàn)形式。本案中,兩名股東通過董事會決議編造不存在的事實,罷免另一名股東的總經(jīng)理資格,該行為違反了《公司法》第20條,是大股東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公司或其他股東的利益的一種情形。然而,現(xiàn)行的《公司法》對于受壓制股東并無可供援引救濟的法條,從而使其無法維護自身的權益。
《公司法》第20條第1款和第2款中的“濫用股東權利”概念與“股東壓制”最為接近,但不論是在立法還是司法實踐中,對于股東壓制的發(fā)生機制以及受侵害股東尋求救濟的法理基礎、股東濫用權利的具體認定標準及相對應的救濟方式都未進行闡釋。這直接導致在出現(xiàn)股東壓制時,司法介入無從下手。指導案例10號中,看似通過股東會的決議進行了表決,形式上合法,程序上亦無瑕疵,實質(zhì)上是兩名股東聯(lián)手排擠另一名股東參與管理的情形,屬于股東權利的濫用,應當通過司法介入進行規(guī)范,也應是《公司法》第20條第1款、第2款所應實現(xiàn)的救濟目標,但是法院卻只進行表面審理,機械地套用法條,而不認定其為“股東不得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其他股東利益”的行為。
股東壓制問題之所以成為實踐中的一個嚴重問題,是因為受壓制的股東沒有退出的機會。在我國《公司法》中股東退出公司有兩種方式,一是股權轉(zhuǎn)讓,二是解散公司。《公司法》第74條規(guī)定以列舉的方式規(guī)定了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的三種情形。對股東會決議持異議態(tài)度的股東可以申請公司回購其股份,然而對于無需經(jīng)過股東會就能進行的股東壓制行為,該條款卻起不了作用,例如,當股東的知情權受到損害、身為董事的股東被排除參與管理等情況發(fā)生時,便無法請求回購股份。
通過對《公司法》第182條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二)》第1條進行解讀可知,在我國,并未將股東壓制包含于解散事由之中,這使得在現(xiàn)行法中適用解散之訴救濟受壓制股東是不可行的。而且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對于公司解散之訴也非常之謹慎,幾乎很少判決正常營業(yè)的公司強制解散,這是因為將正常經(jīng)營的公司強制司法解散,可能會對公司及全體股東造成更大的損害。
英國針對股東壓制確立了不公平損害制度,明確提起不公平損害訴訟的主體是受到不公平損害的股東,起訴的條件為“以不正當?shù)姆绞綀?zhí)行公司的事務,損害了全部或部分公司成員的利益,或者是公司任何正在進行或?qū)⒁M行的作為或不作為已經(jīng)或?qū)斐纱朔N損害”。法院在審理不公平損害之訴時,不需要考慮大股東主觀上是否為惡意,主要考慮兩個要素:一是股東的利益是否確實受到侵害,二是不公平損害行為是否確實存在。
針對不公平損害行為,英國建立了完善的救濟體系,包括事前私人安排以及事后司法救濟兩部分。事前私人安排主要是根據(jù)私法自治的精神,股東可以通過公司章程或股東間協(xié)議,就股東壓制作出事前的人性化安排。當然,人類預見未來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情況的能力是有限的,因此英國對于股東壓制也提供了事后司法救濟。股份購買法令是最常見的一種救濟,由公司或申請人以外的股東購買,價格由法院根據(jù)案情決定。另外,法院會發(fā)布一系列法令給予原告股東救濟,包括調(diào)整公司未來的事務,要求公司從事或不從事特定行為。此外,英國公司法也賦予了申請人提出派生訴訟的權利。
對股東壓制的形式和內(nèi)容,美國各個州尚未形成統(tǒng)一的模式和規(guī)則,大致可以分成以馬薩諸塞州為代表的多數(shù)派和以特拉華州為代表的少數(shù)派。多數(shù)派認為封閉公司應當適用特殊規(guī)則,確立了股東之間的信義義務理論和合理期望理論。少數(shù)派認為封閉公司不適用特殊規(guī)則,股東的信義義務的對象是公司而不是小股東,股東應當維護公司利益。股東間信義義務由馬薩諸塞州法院在1975年Donahuev.RoddElectrotypeCo案中確立,即若控股股東違反對其他股東的信義義務,對其他股東構成“壓制”的,對于受到壓制的股東應當提供相應的救濟。合理期望理論確立的標志性判例是美國紐約州的Kemp&Beatley案,該理論主張股東對于公司的投資是出于其對公司享有的特定期待,如因公司管理模式、投資策略、股東之間的信任關系等發(fā)生重大變更,導致股東的期望落空,將構成對小股東的壓迫。
美國對受壓制的股東提供了四類救濟途徑,包括:一,由第三方協(xié)調(diào)解決;二,判決公司或控股股東從事特定行為;三,異議者股份回購;四、司法強制解散公司,但此種方式過于激烈,可能會造成更大的損失,故美國法院會謹慎采納。
英國對不公平損害提供事前私人安排及事后司法救濟的模式,既尊重公司自治,又確保司法能為受壓制的股東提供救濟,筆者認為值得借鑒。對于美國模式中的信義義務理論,學界爭議較大,持贊同觀點的學者認為,應當將股東信義義務理論作為我國股東壓制的法理基礎。持反對觀點的學者認為,大股東僅對小股東負有善意和公平交易義務,即“不損人利己”,但認定大股東對小股東負有信義義務是對公司法中股東權利的實質(zhì)和公司的實體地位的忽略。筆者認為,針對我國股東壓制的救濟可以從事前自行約定和事后司法救濟兩個方面進行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可在公司章程或股東協(xié)議中,對股東間的權利義務以及違反權利的內(nèi)部懲戒方式作出約定,在事后司法救濟上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將股東壓制內(nèi)涵與我國公司法語境中的“濫用股東權利”相銜接,有效運用《公司法》第20條第1款和第2款的規(guī)定來控制大股東的行為。通過司法解釋將“濫用股東權利”項下包含與股東壓制有關的行為進行闡釋,并對具體情形可采用“概括式加列舉式”列明。結合我國司法實踐,同時參考英美法的立法經(jīng)驗,股東壓制可以包含以下情形:(1)控股股東濫用資本多數(shù)決作出實質(zhì)上損害了小股東權益的決議;(2)拒絕股利分配或分配過程中存在不公正、不合理的行為;(3)控股股東操縱董事會,向董事發(fā)放不合理薪酬;(4)控股股東侵害小股東的經(jīng)營管理權,侵害小股東對參與經(jīng)營的合理期待;(5)控股股東濫用股東權利侵害小股東利益的其他情形。
我國《公司法》第74條規(guī)定,三種情形下對股東會該項決議投反對票的股東可以請求公司按照合理的價格收購其股權。2019年4月29日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五)》強調(diào)審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重大分歧案件時,人民法院應當支持回購異議股東股份。在未來對《公司法》第74條進行修正時,應當使其回歸立法初衷——糾正大股東濫用控股地位的行為,保護小股東利益,保障其投資的收回,實現(xiàn)其退出公司的目的。在保留現(xiàn)有的適用情形下,為滿足不同情形下受壓制股東能夠以股權回購方式退出公司,也與《公司法》第20條第1款、第2款相協(xié)調(diào),“濫用股東權利”項下的股東壓制情形應當納入該條的適用情形中,從而保障受壓制股東的權利。
對《公司法》第182條進行解釋,將股東壓制納入司法強制解散的事由當中。通過對《公司法》第182條關于司法解散事由的規(guī)定進行解讀,無論是該條款的立法原意,還是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都認為第182條規(guī)定的解散事由就是公司僵局。公司僵局的根源是封閉公司的人合性障礙所導致的,而這也是股東壓制產(chǎn)生的其中一個原因,由此將股東壓制與公司僵局并列為司法強制解散之事由,也符合182條的立法目的。若要將股東壓制包容進182條之中,需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擴張解釋。實際上,英國和美國都賦予了受壓制股東申請司法解散公司的權利,但在實踐中最終真正解散的數(shù)量少之又少。基于該救濟措施的嚴厲性,應當謹慎使用司法解散的手段來保障受壓制小股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