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爾敏

北宋熙寧四年,我在西子湖邊賣扇子;各色人群往來穿梭,構成后來的《清明上河圖》。
我叫肥肉,我恨爹娘賜予的這個名字。我在恥笑聲中活了十五年,直到一天,有個白云般輕盈的女子來買團扇,她離開的時候看了我一眼,說:“《孟子·梁惠王上》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你也是一個典故。”
原本艷陽普照的西湖突然下起了雨。我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一個翩翩少年獨立于瀲滟波光之上,他通體透明,任由她在心里種下一滴淚。山水迷蒙,沒有人知道我已經重生。
隨后,西子湖風平浪靜。歌妓們爭相吟唱:“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我把這首《飲湖上初晴后雨》抄在折扇上,扇子因此賣得很快。我并不知道,這首詞的作者,那個叫蘇軾的男人,也是上天派來賜予我重生的,他的呼吸已離我很近。
接下來的幾天我筋疲力盡。改變我一生的云樣的女子,陪著改變我一生的叫蘇軾的男人, 吟著詩, 飲著酒,不斷乘舟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在人群中奮力跳躍,希望她能看到我,我渴望從她瞳孔中找到那個叫肥肉的翩翩少年,最后卻見她挽著行囊離開教坊,去做蘇家的侍女。
我決定去蘇家做小廝。和朝云共居錢塘蘇府的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朝云常對我說:“肥肉,你看誰有蘇先生的氣度?身長八尺三寸,為人寬大如海。”我回她:“朝云,仕途才深如大海,先生走的是官道,官道比蜀道還難。”如果你聽出了我的私心,為何不替我告訴朝云?
十六歲那年的朝云如出水芙蓉、空谷幽蘭。她端著琵琶在院中唱蘇軾寫的《江城子》和《蝶戀花》,淚流滿面,弦斷音哽。我很氣憤。“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那是他在懷念過去的女人;“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那是他在覬覦陌生的女人。關你什么事?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即便被貶謫的蘇軾,亦是嬌妻在堂,侍妾環繞。我想帶著朝云私奔,可還沒想好怎么開口,那個叫蘇軾的男人已經收她為家妾之一員。但我并不死心。我想朝云終有一天會明白,我才是對她最好的人。我需要一些時間,以及一個機會。
元豐二年,蘇軾寫了一些反動的詩,宋神宗念他有才,饒他不死,但也不想再看他在杏花江南享樂,便任他為黃州團練副使。所謂團練副使,就是專門用來安置被貶官員的雜崗,窮得要把大錢掛在房梁上數著使。蘇軾的一些侍妾紛紛離去。我想我的機會來了。
如你所想,我死得很難看,從此我失去了和朝云做普通朋友的機會。她執意跟著蘇軾去那個一窮二白的土疙瘩。我給自己一炷香的時間做取舍,香剛燃了一半,我決定:跟她去。
黃州跟錢塘的區別簡直是地獄和天堂,吃不飽穿不暖,更讓我悲慟的是,那個云樣的女子再也不正眼看我。奇怪的是,從綾羅錦緞到荊裙布衣,她居然經常微笑。
正當我覺得自己活得連個臭屁都不如時,我又有了一個機會。蘇軾很窮,而黃州的豬肉很便宜。朝云買不起雞鴨牛羊,便到菜市找了些當地人都不知道怎么煮的肥肉來烹制。可能是水土原因,無論她怎么搗鼓,豬肉的味道都不好。蘇軾吃了連連搖頭,朝云的眉頭便不再舒展,這讓我心如刀絞。
傳奇故事里無論鑄劍還是燒瓷,要成就一樣絕世尚品,最后往往要以血祭爐。我突然悟到:當年爹娘為我起名肥肉,是否早就暗示了今日的結局?
當我告訴朝云我可以替她烹制美味的肥肉時,她居然用久違十年的眼神看著我,臉上甚至帶著笑意。這讓我心里的那滴淚重新沸騰,我堅信我二十多年的存在,只是為了今日的使命。在黃州的冷風中,我關上柴廬的門,將鍋燒溫,投足酒、冰糖、醬油和姜末,然后將自己也置身鍋中,變成一只只整齊的肥肉塊。
這天晚上,朝云和蘇軾終于吃到了滿意的肥肉。蘇軾又作了一首詩:“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詩名叫作《豬肉頌》。算他有良心,我認為他是在為我超度。
后來人卻不知道“肥肉”本身就是一個典故,他們總說“東坡肉”,真的很沒文化。只有朝云,突然大喊起我的名字。她四處讓人找我,沒有人能找到我。我在昏暗的油燈中看到她的眼角濕了一下。我原諒了她,原諒了蘇軾,也原諒了我的父母。
從這天起我得到了永生。那是歷史上的北宋,有井水處皆吟柳詞,有蘇軾處便有朝云。朝云因為悉心烹制肥肉的苦心,得到了蘇軾的尊重和愛。但蘇軾始終未娶她為正妻,這讓后人非常不解。其實,那是我在冥冥中施展愿力,那是一個名叫肥肉的人為自己保留的最后的自私。現在我是一個妖。
千年過去,今天當你吃“東坡肉”的時候,希望你記得的不只是蘇軾。你可以不知道曾經有個少年叫肥肉,但你必須知道曾有個女子叫朝云。
林冬冬//摘自《肥肉》,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