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簡介:
孫亞波,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江蘇省宿遷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長篇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天池》《百花園》《鴨綠江》《揚子晚報》《金山》等報紙雜志。
一
在看守所悶熱陰暗的律師會見室內,我再次見到這個男人。
隔著鐵防欄,他坐在里屋一把特制的椅子上,套著一件橙色馬甲,雙手戴著手銬放在面前的擋板上,布滿坑點的臉藏在陰影里,眼神迷離,像坐在餐桌前的大號嬰兒。
一盞舊式臺燈,發出昏黃的光,照著我面前空白的記錄本。和我以往與當事人的談話不同,這一次,更多的是聽他在講述。他的聲音低緩深沉,像源自記憶深處。每講到關鍵部分,他都會停頓片刻,控制一下語速。這時候,他會清清嗓子,或者撥弄一下面前的手銬,讓它在擋板上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
“很高興你能來。但我并不想澄清什么,以此來減輕罪責。我只想給你講個故事,之前我從未向別人提起。也許你會覺得好笑,但都是真實的。你可以把它作為一部小說的素材。
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父母經營一家文化用品店,販賣畫材畫框維持生計。盡管不太富裕,倒也衣食無憂,生活平靜如水。從我上小學開始,一切都變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父親開始酗酒,每天半夜回家后,少不了要與母親爭吵一番。十歲那年,一天深夜,我被父親回家關門的聲音吵醒。我睜著眼睛,等待又一次家庭戰爭的爆發。但這次他們并沒有爭吵,說話的聲音很低。后來,母親在客廳里低聲啜泣。我聽見父親輕輕走進我的房間,躺在我的身邊,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酒精味。他湊過來親我的臉,但我背對著他,并未睜開眼睛。一會兒,他就躺在我的身邊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鼾聲。
外面客廳里母親已經不再哭泣,家里變得少有的安靜。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但他的鼾聲卻溫和慈祥,不知道為什么,我就像看見了動物園里一頭孤單可憐的大象,被關在混凝土墻圍成的護欄里,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我的眼淚不由自主流了下來。漸漸地我也睡著了,很沉的睡眠。等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離開了我們,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從那以后,我就患上了失眠癥。一躺在床上,就想起父親,希望能再一次枕著他的鼾聲入睡。我一直感到很愧疚,那個夜晚,沒有轉過身子看看他。
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初中畢業勉強上了一所職校。住在集體宿舍里,每天汗味、腳臭味、臟衣服味……各種污濁的氣息混雜在一起,讓我窒息。我整夜無法入睡,甚至有了些抑郁的傾向。過了一個學期,我實在無法忍受,便到校外租了一間廉價的民房。和我合租的是附近工地上的一個民工,大概四十來歲,長得黝黑壯實,滿臉絡腮胡須。此人平時不太說話,也不見他和家人聯系。晚上從工地上回來后,會在客廳悶頭喝幾罐啤酒,之后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久,便會響起雷鳴般的鼾聲。
盡管隔了一堵墻壁,但那猶如鼓點般的鼾聲仍然會穿透水泥,抵達我的耳郭。開始,我還哀嘆運氣太差,只怕又要被鼾聲所害。但我仔細聽了一會兒,竟然并沒有覺得吵。那鼾聲忽然讓我想起了父親。雖然它們的聲調完全不同,但同樣都很好聽。開始幾天,我只是喜愛它的音色,那聲調高亢有力、醇厚悠長,丹田之氣十足,一點也沒有刺耳的感覺。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能夠聽出更多的內容。剛入睡時,他的鼾聲像是一條起伏不平的山路,漸漸變得舒緩均勻,在前方伸展出連綿不斷的山峰,但質地細膩光滑,彈性十足,聽著聽著,就像行走在溫暖的水床上。有時候,我順著他的高音攀升到峰頂,但并不害怕從那高處跌落。即便他忽然醒來,鼾聲戛然而止,我也只會輕飄飄地降落,像乘著降落傘跳回松軟的被窩里。大多數時候,我都依憑慣性在鼾聲的峰谷間滑行。
他的鼾聲治愈了我的失眠。即便偶爾還會徹夜不眠,那也是因為沉溺在他的鼾聲里游玩,第二天同樣感覺精力充沛。只可惜,一個月后,這個農民工換了工地,搬了出去。很快續租進來的是一個衛校的女學生,性格外向開朗,但夜里睡得很沉,幾乎聽不到任何響動。即使偶爾說幾句夢話,也會很快歸于安靜。
我的失眠癥又開始發作。
新的學期,我模仿特朗斯特羅姆的風格,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了幾首小詩,竟引起了學校的注意。畢業的時候,把我留在校辦做了個文書。無非是發個通知公告,寫寫工作總結。偶爾也陪領導出差,參加優課評選或經驗交流會。
出門在外,住賓館的次數多了,也聽到了許多人的鼾聲。我發現,鼾聲居然就是最好的安眠藥。耳邊響著鼾聲,越發睡得踏實。當然也不是所有的鼾聲都能讓我睡好。有一次我陪一個領導到外地參加研討會。他的鼾聲雜亂無章,官氣十足,吵得我睡不著覺。就像他在主席臺上的發言,結構松散,破綻百出。”
我聽著他平靜地講述,就像聽一個外星人在講解地球的語言。雖然聽起來,他的故事對案情沒有直接聯系,但我并沒有打斷他,繼續聽他講下去。
“就像一個人的指紋,每個人的鼾聲都是不同的。而且鼾聲和相貌、身份地位并沒有必然的關聯。一個相貌粗魯的屠夫,鼾聲可能十分柔和,而一個舉止文雅的柔弱書生,也會發出異常粗獷的鼾聲。
開始我也無法理解,但仔細想想,也能想得通。有個作家說:‘睡眠是介于生死之間的一種狀態。其時,人已放下一切屏障與偽裝,處在最真實、最容易接近的狀態中。正因為無所防范,所以心跡所至,無不完全真實。鼾聲,就是這樣一種隱秘的語言,經由一條神秘的管道,聯通了睡夢與現實,是靈魂最純凈的表達,也將主人的秘密不知不覺泄露了出來。
我曾遇到過一個合租的男孩,一個戀愛中的陽光少年,整天笑容滿面。他的鼾聲像精雕細琢一般純潔無瑕,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讓我想起鐘表的齒輪,絲絲入扣,在平穩的運行中實現精密的咬合,沒有絲毫阻隔,也沒有多余的呼吸游走其中。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這孩子有些反常,變得沉默寡言。果然,半夜里他的鼾聲開始變得松弛,就像被拉長的彈簧失去了張力。也許遇到了什么煩心事吧,或者和女朋友拌了嘴。在這個年紀,遭遇點挫折都很正常。但是不久,我在他的鼾聲里發現了一條裂縫。起初我以為只是呼吸道感染,肺部帶點雜音。但很快發現那是齒輪的斷裂發出的爆破音,裂縫一天比一天增大,盡管從外表看來并未顯露任何異常,但我知道他的內心已瀕臨崩潰。我想找他聊聊,但已經來不及了。在一家空中餐廳,他用斧頭砍傷了女友和另一個男子后,從樓頂跳了下來。
開始,我只是想借助鼾聲來治愈我的失眠,只覺得這是個特別的小癖好。但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就像一個癮君子,已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幾天聽不到打鼾就覺煩躁不安,而一旦遇到令人愉悅的鼾聲,便渾身酥軟,心滿意足,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我尋找一切機會,頻繁地出差,去到不同的城市,晚上住在廉價的小旅館里。后來,我干脆辭掉了在學校的工作,輾轉于各個工地。我干過鋼筋工、磚瓦工、砼工、涂料工、電工,甚至和一個盜竊團伙交往過一段時間。
我干最累的體力活,卻并非為了生計。一到晚間,住在那些臨時搭建的工棚里,才是我最向往的時光。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鼾聲。有的鼾聲簡單而樂觀,但更多地透露出艱辛和疲乏。當然我也去過其他的地方,比如,電影夜場、夜晚的火車站,甚至住有流浪漢的橋墩子里面。最后發現,建筑工地和家庭旅社是收集鼾聲的最佳場所。通常這樣的住所隔音都不好,人員流動性大,而且以藍領居多,白天干著重活累活,晚上通過打鼾宣泄體內的疲憊。
這些鼾聲,大部分我都用錄音筆偷偷錄制了下來,它們講述著不同人的喜怒哀樂。夜深人靜時,我會把它們從機器里釋放出來,就像在燈光下研究一堆古幣的斑斑銹紋。但它們與真實的鼾聲完全不是一回事,這些復制品,都是沒有生命的冰冷的聲音,是失去了靈魂的鼾聲的影子。
我在半夜里把玩它們,總會隱隱覺得一絲遺憾。它們都太普通了,或許有一個毫無雜質、無可替代的極品,能讓我這些收藏黯然失色。”
我知道這世界上有極少數人,擁有某種超能的天賦。有人能隨口說出一個數字的開方,能輕松計算出到某個遙遠的日期的天數,還有的人擁有照相機式的記憶,能把一個城市的地圖徒手繪制出來,但我卻從來沒聽說過,居然還有人能從鼾聲中聽出這么多信息。他甚至讓我想起那些鬼鬼祟祟到處偷竊女人內衣的戀物癖患者。
“你對聲音特別敏感吧,就像那些音響發燒友,能從一首鋼琴曲中分辨出一張琴譜掉在地上的聲音。”
“也不是,我從來不聽音樂,你如果聽我唱歌就會知道,我其實是個五音不全的人。我從來不去卡拉OK,目前為止,從頭唱到底的歌曲,大概只有國歌了。我只是對鼾聲敏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心理疾病?”
“或許,你是一個特別的鼾聲收藏家吧。鼾聲有方言嗎?”我突然問他。
“當然有。”他變得興奮起來,“到目前為止,我聽過的數千例鼾聲里,多數我都可以分辨出來自哪個省份。”
“你是如何分辨出來的呢?音調、音色,還是內容?”
“主要是旋律,就和說話一樣。”
“你是說,你可以從一個重慶漢子的鼾聲里,聽出麻辣火鍋的味道嗎?”
他聽出我是在拿他開涮。“我不認識四川人,但我認識一個湖南人,他的鼾聲里,就飄出了辣椒的干辣味,嗆得我只想打噴嚏。可是我知道,他從來就不吃辣。”
“在胡家灣的那個晚上,你有沒有聽到我打呼?”
他想了想,后來憋不住笑出了聲,好像是獲悉了我的一個糗事,終于搖搖頭,不予置評。
二
2019年夏天,我在《火種》文學網站發表了一些文章。不久,網站秦主編給我發來信息,說想在胡家灣景區搞個作者采風活動,借機交流交流,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對采風、筆會這類活動向來不感興趣。只是最近律所的工作很不順心,遇到一個很“犟”的當事人,把本來穩贏的官司活活斷送了,三天兩頭到律所來鬧,搞得我心力交瘁,里外不是人。便想借此機會請個假,出門散散心。
胡家灣風景區是本市一個新開發的山區景點,山民本以種茶為主,生活自給自足,與外界交流極少。近些年,政府計劃將其打造成“4A”級風景區,才慢慢熱鬧起來。但因附屬配套設施還不健全,游客寥寥。由于經費限制,會議和住宿都安排在山腳下一個新建的賓館里。條件非常簡陋,服務員基本上都是年齡偏大的本地人,也沒有受過專業培訓。房間里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霉味,似乎很久沒有人入住了。
活動報到當天,早晨還晴空萬里,到了中午山間忽然下起了綿綿細雨。山路險滑,會務組為了安全起見,將原定的景區游覽改為作品點評會。秦主編主持,與大家交流寫作經驗,對《火種》紙刊最新一期的作品談談看法。網站這些作者,我認識的不多,就留在房間里玩手機。
賓館條件很糟糕,我們入住第一天,就已經出現了幾次小事故。中午發現監控線路出了故障,說是被老鼠咬壞了。會務組反復提醒大家注意財產安全,丟了不好找。晚上三樓的報警器一直響個不停。為了避免發生意外,賓館決定將三樓整層關閉,進行安全排查。原先住在三樓的幾個男作者搬到二樓,兩個人擠一個標間。
晚飯后外面的小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大家臨時湊組,玩起了“斗地主”。我沒有心思打牌,就留在房間看球賽,勒沃庫森對陣多特蒙德。
不一會兒,一個青年男子推門進來,拉著一只黑色亮光行李箱。他穿著一身灰色運動服,頭發蓬亂,一臉痘坑,看年齡不過三十出頭。
“你好,我叫肖帆,樓上搬下來的。”
“你就是‘打工詩人肖帆?我剛剛還在欣賞你的作品。”
他笑了笑,謙虛幾句。我趁他四下打量之際,趕緊把放在另一張床上的換洗衣服收拾起來。
我們聊了一會兒。從足球聊到小說,從狄更斯聊到普魯斯特,他的記憶力驚人,閱讀量之大讓我驚嘆,那些冗長的外國球星和作家人名脫口而出。但他眼神卻讓我很不舒服,總像在躲閃,從不會正面看你超過兩秒。
“你打呼嗎?”他忽然問我。
“我睡得很沉,一般沒動靜。”
他似乎頗為失望,“我是個容易失眠的人。”他頓了頓,又說,“但是打呼一般并不影響我的睡眠。”
我覺得他的話很奇怪,卻也沒有多想。
凌晨,我被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睡眼惺忪中看見他腳踩枕頭,趴在墻上,一側臉貼著墻壁,像一只壁虎,顯得異常興奮。
“你在干什么?”
他被我嚇了一跳,重新躺回了床上。
我看他的神情頗為尷尬,也不便多問。隔墻住著的,是網站詩歌欄目剛招聘的一個女編輯,叫許瑩。這個肖帆,居然是個猥瑣男,是不是在偷聽什么?我屏住呼吸聽了聽,但隔壁并沒有什么聲響。
肖帆沒說什么話,起身穿好衣服,說出去晨跑。我看看手機,還不到五點,卻已困意全無,便開了燈,拿起床頭邊的《火種》隨意翻看。正巧看到許瑩的一首小詩《月思》。
“清輝萬里無塵染,明月中秋。明月中秋,星爍云纖,如水照行舟。清泠一點飛霜渡,卻上梢頭。卻上梢頭,千樹朦朧,疏影望鄉樓。”
古典詩詞我不是很懂,但看得出,她的古文基礎很扎實。作品后附有她的簡歷:許瑩,90后,省作家協會會員,火種文學網站詩詞欄目主編,在國內外報刊發表詩歌、辭賦、散文數百篇。
三
從胡家灣回來一個月后,我接到看守所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有個變態男,深更半夜撬開單身女人房門,圖謀不軌當場被抓。此人點名讓我為他辯護。我問了一下當事人的名字,他們說叫肖帆,還是個作家。
“在徐家灣的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早。讓人羨慕的睡眠,看看微信就會睡著,會被手機砸臉的那種。我半夜看球賽,那么大聲音也沒有把你吵醒。
凌晨時分,我還是沒有困意,百無聊賴之際,忽然感覺房間里隱約飄出一抹奇特的清香。區別于香水的濃郁性感,它的味道極淡,像一朵花蕾透過晨霧釋放出來的那種清雅的植物芳香。我心里一陣驚喜,多年的經驗告訴我,這氣味并非真實的存在。關掉電視,我躺在黑暗里靜靜聆聽。果然,隔壁傳來一縷蠕動的嗓音。與普通的鼾聲不同,它細若游絲,沒有明確的節奏,雖然經過墻磚的過濾而變得微弱,但仍能感覺到它如絲綢般柔軟潔凈。一截音過,風吹塵起,內心倍覺溫柔體貼,如綢緞從肩上輕輕滑落。
只可惜,那信號太微弱了。我只好爬起身來,貼墻附耳,狀雖不雅,但確實接收到了更多的信息。不一會兒,新鮮的空氣便注滿了整個房間,齒頰間也格外香甜。明明身處黑暗之中,卻感覺有如一池碧綠的潭水在陽光下燦燦生輝,那潭水清澈深邃,像女子迷人的眼眸,它注視著你,似乎有一股力量將我往里面拖曳……
我正欲潛入那潭水中查探個究竟,卻將你不合時宜地吵醒了。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隔壁住的就是許瑩。她正是我一直以來尋找的人,我是說,她的鼾聲,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極品。
從胡家灣回來后,我一直無法忘記她的鼾聲,其他的鼾聲在我聽來都已索然無味。就像個癮君子,在嘗試了過量注射之后,普通的劑量已無法滿足我的需求。
我跟蹤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居所。我發現,除了周末會有個男人過來與她同住外,平時她都是一個人。摸到規律后,我迫不及待要尋找機會近距離地與她接觸。開鎖入室對我來說并不是難事。
但我并沒有偷竊,只是躲在她的床底下,偷聽她的鼾聲,我說過,我對她的容貌、身體,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但是他們不相信我,誰會相信我的話呢?他們把我當成一個變態色魔。”
“你聽到了什么?”我覺得我提這個問題的動機有點猥瑣。
“我是在她快下班的時間,進入她家里的。先是各個房間轉悠了一圈,熟悉一下房屋格局。然后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吃完茶幾上剩下的半包薯片。她的家里稱不上整潔,換下的內衣隨意地丟在沙發上。找到她的臥室之后,我就一直躲在床底下,等她回家。那里比較隱蔽,只要我不發出聲音,一般不會被她發現。
她晚上回家后,先是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隨后一直在書房,偶爾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直到深夜才回到房間。聽到她進門的腳步聲,我既緊張又狂喜。她關了房門,還從里面反鎖上。她的睡眠不太好,頻繁地翻身,過了許久,才傳來她睡著后均勻的呼吸聲。
遺憾的是,我并不記得我聽到了什么,因為,在她的鼾聲中,我還未仔細品嘗,便很快睡著了……”
四
把肖帆的講述整理出來后,我覺得應該和許瑩聯系一下。通過秦主編的介紹,我加了許瑩的微信,把文檔發給了她。她看了以后,主動約我見了一面。
“故事很離奇。”她的聲音很輕,但溫潤恬靜,就像她的長相,有種古典的氣質,“如果能發表,請把我的名字換一下。”
“那是自然。但是,這不是我寫的,肖帆自己講的。”
“那他就在撒謊。”
“撒謊?”
“是的。我從不打呼嚕。”許瑩笑了。
“打不打呼,其實自己是不知道的。”
許瑩肯定地搖搖頭:“他只是在為自己的無恥,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猶豫了片刻,她接著說:“我有個朋友,睡眠很淺,一點兒動靜就失眠,但他從未說起我打呼。”她臉色微微泛紅。我知道她還是單身。
我把那天早上在胡家灣發生的情形跟許瑩描述了一下。告訴她,我也的確沒聽到她的房間有什么動靜。
“是吧。我看很有可能肖帆的腦子出現了問題,也許他講的這些,根本都是他的幻聽。”許瑩頓了頓,把右側的劉海撩到耳后,“故事里說,他癡迷的僅是鼾聲,而與性無關?”
“是的。他說他那個時候并不特別關注女人的身體。”
許瑩輕蔑地哼了一聲:“那他確實騙了你。后來我把家里徹底檢查了一遍,東西倒是沒丟,但是在床底下,你猜我發現了什么?”
“什么?”
“一攤精液。肖帆留下的。”
我一臉茫然。這確實在我的意料之外,而且足以推翻肖帆之前的所有陳述。也許真如許瑩所說,他講的那些,都是幻覺。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肖帆說,你的鼾聲有一個背景,就像宣紙的暗紋。他說那是一棵樹,光禿禿的樹杈上面懸掛著什么,他看不太清楚,也許是一只被風撕碎的風箏。”
她吃驚地看著我。
我并沒有勸說許瑩放棄對肖帆的起訴。那都是她自己的決定。
一周后,我在律所收到一個快遞。許瑩寄來的。里面是一支藍色的錄音筆,像個鑰匙扣。附帶一張從便箋上撕下來的小紙片,上面只寫了一段話,筆跡清秀,字如其人。
“這是肖帆留下的,也是我在床底下發現的。我本打算交給警方,想想還是寄給你比較適合。你是自己留著,還是轉交給肖帆,自己看著辦吧。”
收到快遞,我給許瑩發了個信息,感謝她的信任。過了很久她才回復我。
她說,肖帆說的風箏是真的。那年她五歲,和哥哥一起放風箏,風箏掛在了樹上,她央求哥哥爬上去取,結果,他的哥哥失足從樹上掉了下來,摔碎了腳踝骨,終身殘疾……
我把錄音筆接上電腦,里面只有一個文件,時段大概三個多小時,是按時間自動生成的文件名。無聊的時候,我把那段錄音,從頭到尾仔細聽了一遍。除了結尾處比較驚心動魄,真實地記錄了肖帆被抓的過程外,其余時段并沒有什么特別。有一段隱隱約約的呼吸聲,聽起來很普通,我并不能從中聽出什么玄奧。后來,我借辦案為名,請公安的一個朋友看看能否把錄音筆里曾經被刪除的文件恢復過來,結果是一無所獲。
我后來沒有見到過肖帆。據說,他仍在四處打工,偶爾寫詩。我曾在當地的晚報上看到他發表的一首小詩《愛——致wy》。
從未感覺如此安全
呼吸,在溫柔的墓穴里
點燃白色的欲望
這些看不見的芳香
血液里的咒語
以魅惑的音色歌唱
我為你記下清晨的星
呈現的奇跡,也記下
十字鎬上的收獲
那冰冷的字母,看上去
更像卑微紙面上
被墨水洗凈的尸體
告別的時辰快要到了,死亡
不過是踮起腳尖
逃離自己的影子。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