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煜
嘩啦,嘩啦!朱梅梅用力打開家里所有窗戶,涼風一下子涌了進來。茶幾上的一張小紙片被風吹起來,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飛舞。那是她昨天用來記菜譜的。自從她要幫兒子還房貸,待在店里時間就比較長,不怎么有空燒飯。難得做一次飯,總會忘東忘西。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上學的時候做老師的總是再三叮囑,現在終于用到了。把要買的菜記在紙條上,省得到菜場又忘了。
她大口喘著粗氣,一手叉腰站在窗前,另一只手張開像蒲扇一樣扇著自己的脖頸,任那紙片在空中飛舞。仿佛如此一來家中的濁氣和心中的濁氣都可以一下子置換干凈。
然后開始清掃。她先將廚房里昨晚燒的飯菜扔進垃圾桶,洗凈碗碟。又去臥室,扯下床上條形圖案的床單、被套和枕套,一股腦兒地皺成團摔在地上。然后把空調被和枕頭都搬到陽臺上去曬。熱辣辣的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睛。眼前突然一黑的她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又生龍活虎地騰挪家具。把本來呈U字形的沙發,擺成面對面的火車座。餐桌則被橫了過來,一頭抵著墻。這一來跟頂上的餐燈就不對稱了。朱梅梅抬頭看看,管它呢,只要跟以前不一樣就行。她本來還想將床和衣櫥掉個個兒,床靠墻擺。那一邊的床頭柜也不需要了。她向那邊空落落的床頭柜瞥了一眼。這樣一來,房間的空間會寬闊一些。但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她一個人無法完成。
忙完這些,她又翻箱倒柜,搜尋他落下來的東西。終于發現了漏網之魚:一只襪子、一只漱口缸子、一支用舊的牙刷。她下意識地捏著鼻子,把這些連同換下的床單被套一起塞進一只大號塑料馬甲袋里,放在門外。那支牙刷毛已經倒掉了。朱梅梅跟他說過多少回,刷牙要輕一點,這樣才能保護牙齒和牙齦。另外,牙刷也要經常換,最好一個月換一次,頂遲也得三個月換一次。可他依然我行我素。說了也沒用。朱梅梅明知道說了也沒用,還是忍不住要嘮叨上兩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道理人人都懂,然而女人往往置之不顧,總愛做男人的生活導師,告訴男人這樣不能那樣不能,應該這樣應該那樣。女人總覺得那是為對方好,誰領情呢?郝晨實在忍不住了,就回她:“你管這么多煩不煩啊?”
房間里的光線暗了下來。她去陽臺收被子,被子有些回涼,沒有了太陽的味道。她把被子扔在床上,然后取出剛買的四件套給套上。這是她特意選的,櫻花粉底色上綴滿小紅心,小紅心又組成一個大的心形圖案。那鋪天蓋地的粉以及一顆顆閃爍的小紅心溫柔地將她包圍。現在這里是她一個人的天下了,她想要怎樣就怎樣,不必顧忌任何人的想法。她要給自己一個好心情,盡管此刻的心情依然糟糕。
朱梅梅滿頭大汗,累得渾身好像散了架。她先給自己倒了杯水,坐到餐桌邊咕嚕咕嚕地喝下去。喘了兩口氣之后,感到風吹在臉上有一絲涼意,便去衛生間用熱水洗把臉。她抬起頭,被鏡中的自己嚇了一跳,那張臉竟然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蠟黃、憔悴,好像幾天幾夜沒有睡覺。她冷著臉對鏡子說:活該。
倦意一陣陣襲來,她躺到客廳的沙發上,閉起雙眼,燈也懶得開。此時,她四肢乏力,只想把自己放平,徹底地放下來歇一會兒。
自從今天早上郝晨拖著兩只大行李箱離開之后,朱梅梅的心情就沒有好過。郝晨啥也不說就走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這一切讓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頹敗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人生了。她真的搞不懂郝晨怎么會為了那么一點兒小事情就真的走了。也許他早就想走,昨天的事不過是一個由頭。
那不是什么大事,這不是根本原因,朱梅梅知道。
暑假期間,郝晨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他帶兒子去西南部自駕游。出去了將近一個月。
昨晚郝晨一到家,發現家里花殘柳敗,頓生不快:“這些是怎么回事?”朱梅梅正在廚房里做飯。她今天特意早點回家,給郝晨做他愛吃的糖醋鱖魚。當時她正對著手機百度上的操作步驟準備炸魚,聽到外面動靜,知道是郝晨回來了,趕緊關了煤氣,迎了出來。沒想到一出來就看到郝晨臭著臉。啥也不問,先問他的那些玩意兒。朱梅梅也不大高興了,便說:“你不知道我們去上海檢查?”
“你中途就不能先回來?”
“我中途回來?帶著我媽?來回幾百里路?就為了你這些花?”
郝晨旅游的那段時間,朱梅梅回家看望她的父母,父親告訴她母親體檢查出肺部有結節,她便帶她母親去上海檢查。去上海看病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各種排隊就要耗去許多時日。好在有親戚的房子借給她們住。朱梅梅想這兩年子宮肌瘤一直在長大,當地醫院的醫生建議她切掉,自己不如順便也到紅房子醫院去查一查。
雖然兩人都沒事,但這樣一折騰,兩個星期就過去了。等回到家里,郝晨養的那些曾經生機勃勃的花和綠植全蔫了。
“我從福建山里運回來的,八百多公里日夜兼程辛辛苦苦,你根本不在乎!”
朱梅梅問他:“難道我不如你的這些花花草草?”
“你這什么意思?這是兩回事。”
“我在你眼里根本就不如你這些花花草草!”
“你純屬無理取鬧,這本來就不是一碼事。”
“我們檢查的情況,你問過嗎?”
“你肯定沒事,這我知道。你這人一貫很虛,總是懷疑自己這里那里得什么病,每次都這樣,不都好好的嗎?再說,有問題,你不早就說了?”
“難道你希望我有問題嗎?”
“莫名其妙,無理取鬧。”
郝晨把行李箱一腳踢到墻邊,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然后盯著那些枯枝敗葉抽煙,便不再說話。
朱梅梅解下圍裙,把它掛在餐廳的椅背上,又“啪”的一聲將餐椅推到餐桌肚里。郝晨似乎什么都沒聽到,繼續抽他的煙,目光透過裊裊上升的煙霧投向遙遠的虛無,一臉憂傷。
現在朱梅梅再也看不上郝晨那副憂傷的神情了,而且相當反感他那副死樣子。每次爭吵過后他就那副死樣子。一聲不吭,任你怎么說,他就是不睬你。你打出去的拳頭都落在棉花上,讓人心里憋得慌。朱梅梅知道沒啥好說的,便去臥室躺下。
直到半夜,聽到客廳里的呼嚕聲,朱梅梅知道今天的爭吵到此已畫上了一個休止符。她蜷縮在大床的一角,翻來覆去睡不著。朦朧的月色從窗子照進來,那張空蕩蕩的大床在月色的籠罩下,顯得格外空闊。夜深了,外面起了風,朱梅梅感到一絲涼意,便從床上爬起來到衛生間去洗漱。洗漱發出的一些聲響也沒能吵醒郝晨。剛才起床的時候,她發現腦袋脹脹的,沖了一個澡之后也沒有減輕。也許是事情想多了。這一晚上,她的大腦不由自主、一刻不停地活動。她越想越覺得這樣過下去真的沒意思,還不如分手算了。她思忖著明天早上如何跟他說,她甚至在心里盤算,他走了之后她的經濟如何安排。她還得從她有限的收入里再劃出一部分用來付房租。想來想去,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
恍惚間門鈴響了,難道是郝晨又回來了?今天早上他將自己所有的衣物裝進兩只大行李箱,然后將鑰匙放在餐桌上,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當時朱梅梅氣憤地對著他的背影吼道:“今天從這里出去就不要再回來了,永遠不要回來了!”朱梅梅走到廚房,看著郝晨的背影消失在后面一棟樓的轉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打開廚房的窗戶。
是不是他后悔了?朱梅梅可有點后悔今天的過激行為。她爬起來開了燈,用手梳攏一下凌亂的頭發去開門。盡管如此,還是不能便宜了他,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他當是菜市場啊?于是把臉拉了下來。打開門,外面站著的竟然是姜少春,還是那副油頭粉面、油腔滑調的樣子。
自打他們離婚后姜少春還沒來找過她,倒是她去找過姜少春。找他商量兒子買房子的事。當時他賭咒發誓說一分也沒有。害得她背著自己的弟弟,拿父母的房產去抵押了。難道他現在學好了?有錢了?良心發現了?朱梅梅心想,你姜少春要早點有些擔當,我朱梅梅的生活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郝晨離婚的時候是凈身出戶,也沒有房產。他們是租房住的,想等孩子們都出手了,再買一套自己的房子。他們剛結婚那段時間,的確很快樂。朱梅梅的兒子剛好找到了滿意的工作,郝晨的兒子還在上大學。他們只要負擔郝晨兒子一個人,還不算太吃力。當然,除了生活費、學費,兒子還不時地發信息跟郝晨要錢,支付一些雜七雜八的費用。只是兒子來信息,除了要錢,跟郝晨幾乎沒什么說的。如果不要錢,從來不主動跟他聯系。郝晨聯系他,他也不拒絕,但是話很少,只回一個字“是”或“忙”。郝晨知道他離婚兒子心里不好受。婚雖然是他媽要離的,起因卻在他這邊。這讓郝晨越發愧疚,總是想方設法關心兒子,主動問他要不要這要不要那。這次的自駕游也是郝晨攢下一年的年假主動給兒子的陪伴。這些都是不小的開支。“他兒子花這些錢我說過什么了嗎?”朱梅梅心想,“我不過覺得只要孩子學習好,將來能找個好工作,我們就可以老無所憂了。在他那一邊這一切好像都是理所當然,怎么到了我這里就成問題了?”
當初朱梅梅兒子的女友意外懷孕,只好匆忙結婚。孩子生下來沒房子就無法入戶,將來入學都是個問題。朱梅梅的兒子工作沒幾年。工資雖然不算低,但是在南京這樣的省城,生活成本高,根本攢不下來多少錢。而他爸爸完全指望不上,他的錢都不夠他自己吃花叨米的,怎么可能支持孩子?況且他也沒那份責任心,他要有責任心也不會那樣了。所以,這讓朱梅梅很心焦。
那日晚飯后,郝晨坐在桌邊玩手機,朱梅梅收拾碗筷。她剛把飯碗筷子摞起來,又坐了下來,看著郝晨說:“跟你商量一件事。”郝晨繼續盯著手機,隨口“嗯”了一聲:“什么事?”朱梅梅說:“你能不能放下手機?”郝晨又“噢”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機,看著朱梅梅,但郝晨看他的目光并沒有聚焦在她的臉上。朱梅梅知道這事兒不太好說。不過不管怎樣總得要辦,要辦就得跟郝晨商量。朱梅梅提出先幫兒子付個首付。朱梅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這是她兒子的大事情,她不能不管,不能不幫忙。郝晨沉吟了半晌,方說:“照理,這事兒該他父親負責。兒子是姜家的,孫子也是姜家的。”
“他父親能指望上,我還用跟你說嗎?”
“這是責任問題。”
“我也有責任。”
“……”
“他也是我兒子,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不幫他,誰幫他?”
“問題是錢從哪里來?欣欣快大學畢業了,這幾年就業形勢也不好。他說想出國讀研究生。”欣欣是郝晨的兒子。
“哦,你兒子是兒子,我兒子就不是兒子了?”
“這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關鍵是錢從哪兒來?教育費用,家長必須出。至于結婚買房,那就要看家庭條件了。有條件的嘛,支持一點也可以。沒條件就另當別論。”
“欣欣不是還有一年多才畢業嘛,到時候再想辦法。先把這事辦了,你看房價日日看漲,越等越貴。我們手頭的湊湊,還可以貸款,先幫他把首付交了。”
郝晨說這事兒得好好想想,好好斟酌斟酌。這一想一斟酌就沒了下文。其實郝晨心里的小九九算得噼里啪啦的,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現在是買婚房,以后結婚、生孩子、孩子上學等,無休無止。供養一個孩子還算寬裕,供兩個,就難了。而自己作為兒子的父親,一個男人,一定得有擔當的。這是一個男子漢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也是無可辯駁的,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兒子的事怎么能推給女方?
朱梅梅等了多日,不見郝晨拿出個主意,便問他同不同意辦貸款。郝晨支吾了半天說,那我要跟他談談,錢我們暫時幫他墊上,以后欣欣這邊要花錢,他還得幫忙拿出來。朱梅梅聽他說出這話,好似被一盆冷水澆了,冷到骨子里。還有什么意思呢?當時一個叫“外人”的詞突然從她的頭腦中冒出來。“外人,畢竟是外人。”朱梅梅在心里冷冷地說出這句令她幡然醒悟的話。就算是郝晨的收入高一些,朱梅梅也不想討他的便宜,于是對郝晨提議他們AA制。郝晨說:“這可是你說的。”
郝晨認為如果他們的經濟能夠分開,彼此獨立,可能更好一些,矛盾也少一些。不過他不想先提。
話雖由朱梅梅自己說出來,郝晨竟一口答應,還是出乎她的意料。這家伙該不是早就這樣想了吧?那一刻她懷疑他們之間的感情,或者他們之間是否還存在著感情。一點點的經濟問題都無法經受考驗。在婚姻這個經濟共同體和生育合作社里,他們生育合作已不可能,現在經濟共同體也面臨瓦解。那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呢?室友?依她的性子,那會兒就想將郝晨趕走。冷靜下來想一想,還是忍著了。主要是面子上過不去。已是二婚,當時鬧出那么大動靜,還過不好,不是又叫人家笑話嗎?
姜少春本來是腆著個臉來的,沒想到朱梅梅是這般情景。他將頭探進屋里,左右張望了一下說:“你這是怎么了?郝晨呢?你們吵架啦?”
“你來干什么?”朱梅梅雙手抱在胸前,擋在門口,并沒有讓他進來的意思。
“門也不讓我進嗎?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姜少春邊說邊往里擠。朱梅梅側身一讓,姜少春就一腳跨進屋里。
“噔噔噔,噔——”姜少春唱著從后面拿出一朵紅色的鮮花,送到朱梅梅面前。朱梅梅瞥了姜少春一眼,哼了一聲:“別拿那套對付你那些小妖精的手腕來對付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娘我還有事。”
姜少春把花放在餐桌上:“嘿嘿,這可是康乃馨,獻給母親的花,媽媽。”
“別放屁,誰是你媽媽?”
“你呀,剛剛你還自稱老娘呢,現在又不承認了?你管了我那么多年,比媽媽還厲害。”
“切,我還管得了你?我若真的能管得了你,你還會不停地跟小丫頭們勾搭?”
“就是你心眼小,我那不都是逢場作戲嘛。哪個男人不這樣?難道郝晨不是?他怎么勾搭你的?”
“他跟你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的?他那時沒老婆嗎?”
“瞧你那副德性,我死的心都有了。我只想過安穩平靜的日子,不想天天為你操心。”
那時,朱梅梅從一家半死不活的企業枯燥無味的會計崗位離職,開了一間茶社。因為姜少春在外面交了一幫狐朋狗友,替人家擔保拿銀行貸款。那人跑路了,銀行找到他。為了保住姜少春的工作,他們賣了房子,還了債務,剩下的朱梅梅才開了一家茶社。主要想自己干,能多掙點,這家指望不上姜少春了。
姜少春愛玩,這是由來已久的。他是一個信奉享樂主義的人。市面上流行的所有的花頭,他都樂此不疲。在外面游樂幾乎占據了他所有的業余時間。從朱梅梅懷孕開始,他就經常不著家,沒個深更半夜他是不會回來的。朱梅梅總是一個人孤寂地守著。多半就是捧著個電視遙控器,打發一個又一個漫長又無聊的夜晚。開始的時候朱梅梅還會打電話給他。他嘴上說快了快了,馬上馬上,墻上的時鐘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就是到不了他的那個快了。朱梅梅本也是個愛熱鬧的人,可是懷孕了不方便外出。而姐妹們在這個年齡,也是各忙各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孤立了,就像海水突然退了下去,露出一個一個暗礁,每個人都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孤島。一段時間,朱梅梅孕吐得厲害,以致夜不能寐,便打電話給姜少春。他竟然在那頭嬉皮笑臉地說,哎呀呀,沒事的沒事的,女人懷孕不都這樣?我又不是醫生,回去有什么用呢?電話那頭他的那幫牌友聽了他這話,也都哄堂大笑。他那句“我又不是醫生,回去有什么用呢”,成了經典名言,在他朋友間流傳。那時那刻朱梅梅只是希望有人陪在身邊,心里得到一絲慰藉而已,但是沒有。朱梅梅只能獨自落淚。那個時候朱梅梅常想,人為什么要結婚呢?特別是女人,結婚就是為了變成一只孤雁?直到兒子出世,朱梅梅的精力轉移到孩子身上了。可姜少春玩著玩著,還玩出了花頭。開始的時候,他也是掖著藏著的。但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姜少春也不是一個認真的人,又懶得去做得天衣無縫。朱梅梅跟他哭過鬧過。姜少春反倒勸慰她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又不是認真的。家里還不是你做主,一切聽你的。朱梅梅看到他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只覺得反胃。她也想過離婚,特別是他在外面給人家擔保,將家都弄沒了。但是想想孩子還小,怕對孩子有影響,便忍了下來。
姜少春伸手捋一捋朱梅梅的頭發,嘆道:“你看你現在變成什么樣子了?你可從來沒有過這么不修邊幅啊,頭也不梳,妝也不畫。是不是郝晨那赤佬欺負你了?我去找他算賬。”
朱梅梅說:“有事去吧!要你管?該你管的你不管。兒子買房子,你干什么去了?哪里像個做老子的?你現在是不是良心發現,想幫兒子還貸款了?”
“我哪里有錢!我要有錢會不給嗎?再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別老替他操心了。都把他培養工作了,對得起他了。”
“兒子是你培養的嗎?你還好意思說。你一輩子都沒錢。你這樣不學好哪來的錢?家都被你敗光了。”
“哎哎,別講得那么難聽好嘛,這家可是你拆散的。”
“我跟你過的是什么日子?我過得下去嗎?”
“現在你幸福了?幸福成這樣?”姜少春攤開手掌,將朱梅梅從頭到腳比畫了一下。
朱梅梅依然雙手抱在胸前,抬起高傲的頭顱說:“那也比跟你過強。”
郝晨是有次飯局之后,被人喊去茶社打牌,才認識朱梅梅的。
當時朱梅梅正在吧臺里低頭按計算器,聽到有人來了,便抬起頭來跟他們打招呼,安排服務員來收拾桌子、點茶、拿撲克牌。看她調配有度、指揮若定、干脆利落的樣子,郝晨估計這女子就是老板娘了。后來他們常去打牌,有時候人不夠,老板娘朱梅梅也過來幫他們湊場子。朱梅梅的牌風跟她的性格極為相似,敢打敢冒風險。
漸漸地,郝晨習慣了每天下班后去茶社報到,或打牌或下棋。沒人時,朱梅梅也會跟他下兩局,或只是陪他坐坐,偶爾也聊聊,聊象棋聊圍棋也聊撲克牌。郝晨少言寡語,在那一幫牌友里是個另類。那些家伙總是吵吵嚷嚷,吵得認認真真。郝晨卻淡定多了,仿佛置身事外,也有些心不在焉。有人怪他,他那略顯憂郁的眼神就換成歉意的微笑。朱梅梅覺得郝晨那樣子很特別、很迷人,像極了梁朝偉。朱梅梅說你打牌倒不喜歡吵哦?郝晨說,有什么好較真的,本來就是打發時間。朱梅梅就問他,天天那么遲回去,老婆沒意見?郝晨搖搖頭說,她每晚陪兒子學習,他回去反而礙事,電視也不讓看,話也不讓說,走路還得輕手輕腳的,跟坐牢似的。朱梅梅點點頭說現在孩子教育確實是個問題。每家一個孩子哪個家長不上心?再說現在學校好多事都甩給家長了,檢查家庭作業、聽寫單詞,好像家長是全能。孩子累,家長更累。郝晨問她:“你家孩子呢?你天天在店里,他爸爸管?”朱梅梅說:“沒人管,革命靠自覺。他爸爸自己還玩不夠呢。”朱梅梅輕輕攤開兩手,口氣蠻輕松,眼神卻無奈。
看姜少春那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模樣,再看看郝晨的沉穩、大氣,朱梅梅心想,人跟人的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跟郝晨在一起,其實他們也聊得很少,大多數情況還是下棋。朱梅梅喜歡看郝晨白皙細長的手指夾著棋子停在半空中,凝神靜氣,然后輕輕地“啪”的一聲在她面前落下。棋子落下的清脆的聲音,就像一只輕巧的鼓槌,咚,咚,輕輕地敲擊著朱梅梅的心。這種特別安寧溫暖的氛圍讓他們迷戀。他們越來越覺得需要這樣的陪伴。他們彼此對望的眼神慢慢柔和起來,漸漸地長出一片片羽毛,輕輕地、軟軟地撩撥對方的心田。
有一天,這樣的寧靜祥和突然被打破。那天他們沒有下棋,在聊天。當他們正沐浴在彼此溫柔的目光中時,一個女人沖了進來,“啪”地給朱梅梅一個嘴巴。郝晨抬眼一看,原來是他老婆。他的臉色頓變,驚愕了半天,對他老婆說:“你干什么呢?胡鬧!”“胡鬧?誰胡鬧?”這個女人更是怒氣沖天,索性將茶社砸了個稀爛。這樣事情就鬧大了。表面平衡一旦被打破,事態的發展就必定向某一處傾斜。郝晨的老婆可不像朱梅梅那樣能忍辱負重,她毫不猶豫地將郝晨掃地出門。郝晨與朱梅梅的事情,就向著所有這類狗血故事的方向發展,毫無懸念。
今天姜少春突然跑過來,又不知道出了什么幺蛾子,以前朱梅梅也沒少給他擦過屁股。
朱梅梅說:“沒錢幫兒子還房貸,你來干什么?”
姜少春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這幾年我一直在流浪。”
姜少春又低三下四地說:“你能不能借我……”然后他伸出三個指頭。
“三千?”
姜少春搖搖頭。
“三萬?”
他點點頭。
“什么?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又闖什么亂子了?”
姜少春搖搖頭告訴她,是他現在的小女友的父母。人家一個二十多歲的黃花閨女,跟著他兩三年了。女方父母不放心,逼著他跟她訂婚,還要付給女方父母三萬塊彩禮錢。最近手頭緊,拿不出來。問朱梅梅能不能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出手相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只有姜少春這種人才能想得起、做得出這樣的事來。當初離婚時,他的驚人之舉,早就成了熟人間的大笑話。今天他又突發奇想。
當初朱梅梅找姜少春談離婚的事,雖然姜少春并沒有打算和妻子離婚,但他也沒有不打算離。他對此事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不過,有一點他是有所謂的,那就是他不能這么輕易放她走,便宜了郝晨那家伙。于是,他就想了一個遭人恥笑的損招。
姜少春有好長時間不去茶社了。早先他倒是常在茶社陪客人打打牌,有時候也拿出老板的派頭來管管這兒管管那兒,看上去一副婦唱夫隨天下太平的樣子。后來姜少春跟茶社一個小丫頭不僅明里眉來眼去打情罵俏,暗里還搞到一起,搞得朱梅梅臉上很難看。于是辭退了那個小丫頭,也不許姜少春再踏進茶社。
郝晨被他老婆踢出門之后,朱梅梅便讓郝晨在找到住處之前,先住在茶社。她覺得事情因她而起,很是過意不去。茶社里有一間很小的雜物間,朱梅梅平常也用來午休。收拾一下,先讓郝晨住著。后來郝晨干脆以茶社為家,儼然男主人。那天姜少春來到茶社找郝晨,那些服務員相互使著眼色,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跟他打招呼:“嘿嘿,姜總來啦!好久不見。”姜少春也跟她們打趣道:“丫頭們幾天不見越發漂亮機靈啦,想我了嗎?”邊說邊往里面一個小包間走。以前姜少春常來茶社的時候,郝晨就認識他了。那時候姜少春還跟他稱兄道弟地套近乎呢。此時這種狀態下見面好不尷尬。郝晨見姜少春進來,對他點了一下頭,便坐在里邊一言不發。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姜少春卻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拍了一下郝晨的肩膀道:“伙計啊,你搶了我的老婆,就想白搶嗎?說得過去嗎?”郝晨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不明白?”姜少春伸出三個指頭捻一捻:“你得付給我損失費,也可以說是轉讓費。”“什么?你這是訛詐!到底是誰損失?梅梅跟你過不下去了,你不看你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梅梅跟你幸福嗎?”“那是我家里的事,跟你無關。現在是你插上一杠子,不然我們不會離婚。我們這么多年也沒離婚。現在是你毀了我的家,你就得付出賠償。”“無賴,無恥。”郝晨輕聲說道,也不看姜少春,像是自言自語。他壓根兒不想跟這種人講話。“誰無賴?誰無恥?你這個第三者還好意思說?告訴你姓郝的,你若不給我這個數,別想得到朱梅梅!”姜少春向郝晨伸出右手一正一反翻了一下。郝晨說:“你想錢想瘋了嗎?沒有。”姜少春說:“那就一只手,五萬。我老婆難道五萬都不值嗎?”郝晨不吭聲。于是,姜少春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條遞給郝晨說:“這是我的銀行卡號,什么時候到賬我什么時候簽字。”說完,拉門出來,門外的幾個小丫頭一哄而散。私底下,這件事又成了茶社服務員和那些常來的客人茶余飯后說笑話的談資。人家都說姜少春把老婆賣了五萬塊錢。沒想到在現代社會,這還能作為一個生財之道。
“哈哈哈——”朱梅梅大聲笑道,“你怎么好意思這么想,這不是笑話嗎?我們離婚,你要轉讓費,還嫌沒被人笑話夠嗎?現在跟前妻借錢訂婚,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虧你想得出。趕緊給我滾,都給我滾,通通給我滾,滾滾滾。”朱梅梅拿起桌上的康乃馨扔出門外。然后一陣拳打腳踢,將姜少春趕出門去。
朱梅梅關上門后,用盡所有的力氣對著門外大吼:“去你媽的,都他媽去死吧!”然后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