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濤

在中共代表團梅園新村紀念館眾多的館藏文物中,有一只仿古五彩人物敞口花瓶格外引人注目。花瓶高45厘米,沿口直徑17.5厘米,重約4千克,是民國初年燒制的仿明代成化年間的瓷器。雖然年代久遠,但瓶身上繪制的八仙過海圖案依然色彩絢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這件國家一級革命文物是1946年11月周恩來離開南京返回延安前夕送給司徒雷登的禮物,它經歷了那段決定中國命運的崢嶸歲月,也見證了周恩來與司徒雷登在國共南京談判期間的一段往事。
1946年5月3日,周恩來率領中共代表團由重慶遷來南京,進駐梅園新村,繼續與國民黨方面談判。7月9日,美國總統杜魯門任命司徒雷登為駐華大使,協助此前委任的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進行國共談判的調解。7月11日,美國參議院批準這項任命,司徒雷登奉命走馬上任。
司徒雷登出生于中國杭州,年少時回美國讀書,大學畢業后又回到中國傳教,后出任燕京大學首任校長。在他任校長期間,燕京大學發展成了近代中國的一流大學,培養了一大批當時活躍在中國各個領域的杰出人才,例如后來任中國外交部部長的黃華就是司徒雷登的學生。因此,司徒雷登被認為是一位對中國有著深入了解的美國人,并在中國社會具有廣泛的人脈關系。這也是馬歇爾力薦司徒雷登擔任美國駐華大使并參與調解國共談判的原因。年已古稀的司徒雷登欣然接受任命,并對其使命抱有積極樂觀的態度,準備做出一番成就。
上任伊始,司徒雷登于7月15日來到南京。中共代表團派出董必武和王炳南到機場迎接,后周恩來又專門抽空去看望司徒雷登。周恩來表示,“對司徒雷登先生甚為欽佩,且很歡迎他擔任美國駐華大使,將引起中國人民寄予極大之希望”。周恩來的話使司徒雷登倍受鼓舞,急迫地想要完成調解國共談判的使命。
然而,乘興而來的司徒雷登在蔣介石那兒吃了“閉門羹”,連面也沒有見上。就在他到達南京的前一天,蔣介石以“避暑”為借口上了廬山。蔣介石上廬山的第二天,國民黨就組織海軍、陸軍、空軍約五十萬人發動對蘇北解放區的進攻,其中5個精銳整編師約12萬人重點進攻蘇北中部解放區。這對司徒雷登無疑是當頭一盆冷水。
面對如此局面,想要有所作為的司徒雷登決定上廬山與蔣介石當面會談。8月1日,在廬山與蔣介石長談中,司徒雷登建議成立一個以他自己為主席、由國共各派出兩名代表組成的五人小組,這個小組的任務是從商談改組政府入手,尋求和平的途徑。司徒雷登認為,這是在當時的艱難局面下唯一可能完成其使命的舉措。
當時中國國內的局勢是,6月26日國民黨軍隊對中原解放區發動圍攻,以此為起點全面內戰爆發;而后,國民黨軍隊繼續倚仗美方的大量援助,恣意進攻全國各解放區。因此,這個時候談判的當務之急是停戰,在國內戰事四起的狀態下談改組政府根本是無濟于事的。但司徒雷登希望用迂回的方法,通過改組政府來促成停戰。中國共產黨明知國民黨方面無意在商談改組政府后停戰,但為尊重馬歇爾和司徒雷登兩位調解人之努力,表示愿意作出讓步,同意成立改組政府的“非正式五人小組”的建議。周恩來強調“我主張政治問題的談判可以進行,但必須從休戰入手,使戰爭停下來,要全停,要一步步做到。不能一面談政治,一面把戰爭擴大”。同時,周恩來明確指出這是一個“非正式五人小組”,其原因一是改組政府問題是屬于政治性問題,而司徒雷登作為美方代表參加有關中國的政治性問題談判,涉及干涉中國內政問題;二是根據政協協議,改組政府必須經各黨派商討確定,最后由政協會議決定,這個原則不容違背。此舉展現了中共方面在談判中的原則性和靈活性,也讓司徒雷登看到了中共方面對停止內戰、實現和平的誠意。
8月5日,司徒雷登再次與蔣介石會談時,蔣介石表示同意成立“非正式五人小組”商談改組政府,但蔣介石又向司徒雷登提出五項先決條件,并要求中共接受,否則,停戰和商談改組政府都無從談起。這五項先決條件是:一、撤出蘇皖邊區;二、撤出膠濟線;三、撤出承德與承德以南地區;四、東北在十月半前退至黑龍江、興安兩省及嫩江北半省與延吉;五、山東山西兩省須撤出六月七日后中共占領地區。這比蔣介石此前在六月東北休戰談判中提出的要求更為苛刻,儼然一副戰勝者的姿態。這給司徒雷登出了一個大難題,因為這五項先決條件不僅遠遠超出“非正式五人小組”的談判范圍,而且絲毫沒有平等談判的意思,中共方面斷難接受。作為代表美國政府的駐華大使,司徒雷登仍然希望能夠說服中共首席談判代表周恩來接受這些條件。
從廬山返回南京的當天晚上,司徒雷登立即邀請周恩來到位于南京西康路18號的美國駐華大使館晤談。在司徒雷登講出五項先決條件后,坐在沙發上的周恩來向前傾著身子,微微低著頭,神色凝重,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周恩來表示,蔣介石提出的要求比以往提出的一切要求都更為苛刻。他重申,中國共產黨仍然要求發布無條件停戰令,召開政協綜合小組和憲草審議委員會會議,而不能接受蔣介石五項條件中的任何一項。在接下來的交談中,司徒雷登問周恩來:“有無商量余地?”周恩來斷然回絕:“絕對不能接受,一條也不行!”同時,他反問司徒雷登:“蔣何以如此無理,愈要愈多?”周恩來最后表示:我們是無條件停戰,依照政協協議改組政府,六月協議,我們讓步很多,今蔣要求無厭,故內戰責任應由蔣負之。周恩來的語氣和眼神,讓司徒雷登再一次領悟到中共在原則問題上的堅定與執著。倆人長談了五個小時,至深夜十二時,周恩來方才離去。炎熱的夏夜里,望著周恩來遠去的身影,司徒雷登不禁心生一絲涼意。
接下來的幾天,司徒雷登一直試圖促使中共接受五項先決條件并召開“非正式五人小組”會議,但沒有取得進展。8月10日,馬歇爾和司徒雷登發表聯合聲明,聲稱“以謀結束中國目前滋長之沖突,并謀采取初級步驟,發展真實民主化之政府”,國共雙方“顯然無法就此項問題成立解決〈辦法〉”。盡管他們聲稱希望通過發表聯合聲明促進國共談判,但在國民黨軍隊不斷進攻解放區的局勢下,其真實意圖是迫使中共接受蔣介石提出的五項先決條件。
聯合聲明發表后的第二天晚上,周恩來到美國駐華大使館,與司徒雷登就時局進行交談。周恩來對司徒雷登表示,聯合聲明的發表,明確表明馬、司二人調解國共談判使命的失敗,并指出調解失敗的真正原因在于美國政府一邊調處國共爭端、一邊從物質上大量援助國民黨打內戰的對華政策雙重性。面對談判陷入僵局的嚴峻形勢,周恩來仍希望馬歇爾和司徒雷登為中國和平繼續努力,勿使數月來辛苦談判無果而終。
由于國民黨憑借軍事上的暫時優勢加大對解放區的進攻,蔣介石不肯收回五項先決條件,“非正式五人小組”一次會議也沒有召開就宣告“流產”了。1946年10月11日,國民黨軍隊攻占了中國共產黨在華北的政治軍事中心張家口,蔣介石不顧中國共產黨和全國人民的反對,悍然宣布單方面召開國民大會。11月15日,隨著國民黨一黨包辦的國民大會開幕,國共和平談判的大門被徹底關閉。
按照黨中央的指示,1946年11月19日,周恩來率中共代表團部分人員乘美軍專機離開南京返回延安。返回延安的前一天晚上,周恩來在梅園新村宴請司徒雷登,并安排了幾位從燕京大學畢業的代表團工作人員作陪。周恩來指著他們對司徒雷登說:“這些都是你培養的學生。你是燕大的校長,可是為我們培養了人才啊!”席間,司徒雷登望著昔日的學生,仿佛又回到了燕京大學校園,也暫時驅散了調解國共談判失敗的惆悵,更加體會到周恩來細致入微的關懷。
離開南京前,周恩來特別委托中共代表團負責外事工作的王炳南,將本文開頭提到的花瓶贈送給司徒雷登,作為永久的紀念。周恩來贈送花瓶給司徒雷登,是有深意的。在漢語中,“瓶”與“平”諧音,以花瓶作為禮物具有“和平”與“平安”的喻義,既有對中國實現和平的美好祝愿,也有對古稀之年司徒雷登的平安祝福。
深諳中國文化的司徒雷登自然能夠領悟其中深意,因而十分喜愛這只花瓶。三年后,司徒雷登回到美國,在他隨身攜帶的皮箱中就放著這只花瓶。回到美國后,司徒雷登一直將花瓶帶在身邊,悉心珍藏。每當見到花瓶,他便回想起在南京的最初幾個月中,周恩來與他在一些問題上有分歧、有爭論,只要關乎原則,周恩來必定針鋒相對、毫不讓步;而在日常交往中,周恩來把他當作朋友,很尊重他。司徒雷登十分賞識和敬重周恩來的人品,曾說:“中共的首席代表是周恩來,他是一位才思橫溢,具有罕見的風度和魅力的人。”
晚年病重時,司徒雷登將花瓶交給秘書傅涇波保存并囑咐:余過世后,此物當歸還原主。傅涇波在南京談判時擔任司徒雷登的秘書,是那段歷史的見證人,完全理解司徒雷登的心意。
1988年,中共代表團梅園新村紀念館國共談判史料陳列館奠基之際,傅涇波給時任全國政協主席的鄧穎超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南京一別,物換星移。所幸者中共軍事成功,人民得以解放。近日以來,波聞得梅園新村將成為中國革命戰爭史的博物館,波聞之下,不禁快樂逾恒!敢請主席忙碌之下,允許小女傅海瀾攜此瓶赴南京,以解決多年相識的關系。”同年5月26日上午,傅涇波的女兒傅海瀾女士專程從美國護送這只花瓶來到南京,回到了周恩來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梅園新村30號,在庭院內舉行了一個簡樸而隆重的交接儀式。儀式上,傅海瀾女士動情地介紹了司徒雷登對花瓶的珍視和愛護、晚年多次謝絕別人高價收買請求的經歷,以及其父傅涇波為保護和歸還花瓶所作的種種努力。在場的人們無不贊嘆這只花瓶所具有的重要價值,也被它背后的那段往事深深打動。
從周恩來贈送花瓶,到司徒雷登返回美國悉心珍藏,再到傅涇波保存、傅海瀾送回,其間相隔了42年。現在這只花瓶靜靜地存放在中共代表團梅園新村紀念館的展廳里,常常能見到觀眾在花瓶前駐足凝視。這只花瓶一直在默默地講述周恩來與司徒雷登的那段往事,講述以周恩來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贏得人民信任和擁護、贏得對手敬佩的傳奇。
責任編輯 / 陳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