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乙凈

高一下學期文理分班后,我們班換了一個新的物理老師。他年近花甲,卻沒有白發,也沒有微微鼓起的啤酒肚。他的身姿挺拔健碩,高約一米八,日常罩著一件棕紅或者深藍的格子衫,冬天會多披件黑色皮衣,穿梭在學校的走廊時,颯沓如風。
他似乎對我們這群學生沒多大關注,他不用P P T,手握著一張試卷、一個課本就開始上課,課鈴一響就走,絕不多停留;講課的過程從不講關于他自己或者我們的閑話;非常友善,永遠不會點人起來做題,考試后他只談平均分和正答率——全班的人都被剔除名姓和分數,合并起來被量化成了一個數字和一些百分比。
以至于到了高二下, 我還會跟同桌揶揄:“他記全我們班同學的名字了嗎?”
在宿舍時,舍友告訴我們,他以前的學生會叫他“容嬤”,我聽了后微微錯愕了下,為什么是“容嬤”呢,我的腦海里浮起《還珠格格》里的角色容嬤嬤。
他原來是這樣一位老師嗎?高二運動會的開幕式,班主任不小心摔傷了腿,不能帶我們班走方陣,本以為我們班是唯一一個沒有老師帶領的方陣,然而臨近開場時,班長卻走過來說龍伯會帶領我們走方陣。
我聽見他的話時遲鈍了下,“龍伯”?我這才明白我聽混了什么,原來如此,他名字里有個龍,所以其實是稱呼“龍伯”。如此想來大家愿意稱呼他為伯伯,必然是關系很親密了。
我們班候場時,他終于來了,全身跟平常一樣的裝束,好像剛剛下課,從教室趕來。班長遞給他我們的班服,那是一件紫白混色的運動外套,他接過,細細端詳了下,指指右邊的袖子:“這里還畫了一株花呀!”
音樂響起,他邁步,手臂細直,抬腿標準,我們聽見他那雙厚重的皮鞋在塑膠跑道上踏起嗒嗒嗒有節奏的聲音,乖巧地合準他的節拍。雖然從未一起訓練過,這個開幕式方陣,我們卻走得十分整齊。
后來,在一個平常無比的周五下午,放學后,我抱著練習冊,背著沉沉的書包在公交站等車。我在等車間隙意外瞅到后邊也站了個人,我歪頭去確認,是龍伯。我這個動作恰好被他瞧見了,他也看見了我。
太尷尬了。我窘迫得不知所措,怎么辦,揮揮手說龍伯好?這個稱呼只是我們私下用的吧!點點頭?這是學生該對老師做的動作嗎?上去問候老師好?萬一他不曉得我是哪個咋辦?
就在我猶豫之間,我的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站定后向他問了一句未加考慮的話:“老師您好,我物理總是考不好,想請教下,怎么學才是正確的方法呢?”
非常流暢,我暗地松一口氣,他聽后同我分析起來,耐心而又細致。我認真記下,末了他問:“你是坐公交回家嗎?趕哪路車啊? ”
“326。”
“那個方向啊,一般這個時候蠻多人的,小心點自己的東西,背這么多,你們上下學蠻辛苦的。”這句問候來得突如其來,我一愣,心里涌起一股無端發酸的情緒,難過又溫暖。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含糊地道:“嗯,嗯。”
冬天的天黑得很早,只在我們談話這一會兒,霞光已被吞噬干凈,長長一排路燈一盞盞亮了起來,有車進了站,龍伯同我說了再見,輕快地邁上臺階,離去了。
我依然懷抱著厚重的題集,望著那遠去的公交車,默默地說:“謝謝您,老師。”
之后過了幾周,物理習題課時,龍伯翻開一輪復習的資料書,“大家翻到……”他頓了下,看了看底下頁數,“326頁。”就在這時,我聽見他笑著說了一句,“我們班有同學正好趕326路的公交車。”
他竟然記得。
他含著下巴,聲音很輕,底下的同學并未聽清,下意識問了句:“什么?”
他搖搖頭,笑道:“沒什么。”便開始講題。我聽清了他的話,同桌發問時我沒解釋,只是悄悄記下這份感動。
我終于明白,于老師而言,我們并不是一個個代號,而是些別的東西,比如,夜晚的326路車,比如,一件畫了花的薄外套。我想,多年后,關于高中的物理課,絕對不會是只有題海和分數的單調剪影,還會有老師帶給我們的,微小卻又難以忘懷的感動。
//摘自《中學生博覽》2021年2月B,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