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囊

羅南

一進竹林，我的心便懸，不知道邁囊家的狗什么時候會吼起來。竹林里全是它的耳朵，我的步子再輕，它也能聽到。沒走幾步，狗果然吼了，我看不到它在哪里，砸進我耳朵里的聲音惡狠狠的，埋著滾雷。一條狗吼了另兩條狗也跟著吼。我都數(shù)不清來邁囊家多少次了，它們總不肯認我。

邁囊的聲音跟在狗后面，說狗，吼哪樣吼，快滾一邊去。邁囊家的狗，名字就叫狗。狗不聽，仍然吼。邁囊便揚起嗓子喊，小南莫怕，我在這里呢。聲音沙啞，原先的筋骨渙散了，浮在半空，讓人感受不到力量。過去那些豐盈和繁茂，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后，終是凋零了，也不知道那些山歌，還能不能從他的嗓子里長出來。看見狗了，從一個拐彎處沖出來，吼得一聲比一聲緊，像是要咬我一口，才肯罷休。可我還是一眼看穿它們的內(nèi)心，它們的心虛著呢，沒有底氣的，只是面子上過不去，仍然裝出一副很兇的樣子。邁囊一竹竿打到狗背上，狗知道我終是不能惹的，鉆到竹林深處，躲著不見了。

邁囊拄著竹竿，立在原地笑瞇瞇地看著我，我也笑瞇瞇看著他，我們彼此的眼睛里，還裝著剛才的鬧劇。狗的不依不饒，倒是讓我和邁囊的關系更近了，有一種不同于別人的親密。或許是一種信賴吧，我也說不清那種感覺。每次來邁囊家，走到山腳下，我都會給他打電話，我說阿冒呀，我到山腳下了，你家的狗太兇，我害怕，我需要你的保護。邁囊便朗朗地笑著說，你來嘛，不怕呢，有我在。邁囊的笑聲里有些小得意，是那種進入暮年之后，仍被人需要、被人依賴的得意。這讓我想起我父親，他暮年時的落寞，每一次我們表現(xiàn)出依賴他的樣子，他總是很快樂。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

邁囊家在一個小山包上，一座磚混平房，一頭連著的瓦房年代更久一些，那是邁囊家的老屋，住了幾輩人。一茬茬人從老屋里長出來，分散到各處去，長到邁囊這一茬，長到邁囊兒子那一茬，老屋里住著的，便是邁囊和小兒子一家五口。小兒子小兒媳長年在外打工，大多數(shù)時光，屋子里只有邁囊和三個孫子、孫女。

邁囊步子緩慢，聲音緩慢，整個人輕飄飄的，單薄得像一張紙。確切地說，更像一棵老樹，被雷電擊打，燒空了一半樹干，終是挺了過來，依然長出枝葉，開出花，結出果，可到底缺了一部分，看起來便是脆弱的，讓人擔心它會倒下去。擊打邁囊的是慢性腎功能衰竭，這個沉重得讓人難以承受的詞，我是后來在他的病歷單上看到的。那段時間，邁囊去市里醫(yī)病，等他回來后，便像被抽空似的，猛然瘦了一大圈。一場病，就要花去五萬多元，好在有城鄉(xiāng)居民基本醫(yī)療保險，建檔立卡貧困戶報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惠民政策，極大減輕了邁囊家的負擔。

房子前面是一小塊空地，邁囊用竹子搭起架子，種南瓜，種豇豆。南瓜藤纏著竹竿爬上來，開出大朵大朵的黃花，豇豆藤也纏著竹竿爬上來，開出小朵小朵的紫花。幾個鳥籠，掛在架子上，從黃花紫花間吊下來，鳥兒們終日沉默著，待在籠子里。邁囊說，有些鳥不會叫，有些鳥清晨了才叫。我總也聽不到它們一聲叫。

瓜架前面，是坡坎，一面斜坡，無遮攔地從那塊空地往下延伸，一直到坡底，雜木亂草長出來，把那些嶙峋遮擋住，讓人看不清底下的險象，只以為是一派生機盎然。

房子建在坡坎上，總讓人不安，每到下雨天，我的心便提起來，擔心山體滑坡之類的自然災害。我常常聽著窗外的雨，心里不安，就給邁囊打電話，讓他搬到盤卡屯他三個兒子家住。邁囊仍朗朗地笑著說，不怕不怕，這里都住幾輩人了，從沒塌方過，每次下雨，我都房前屋后地巡過幾遍的，穩(wěn)固得很，一點事都沒有。

我勸過邁囊很多次，讓他把家搬到山下去，盤卡屯總歸是要整屯搬遷的，全屯的人都得搬走。邁囊坐在火塘邊，臉上笑瞇瞇的，他的貓蜷在一旁，蜷進火灰里，離火很近，冬天或夏天，我見到它時，它總是這個樣子，不知道是離不開火，還是離不開邁囊。它回頭用綠幽幽的眼睛看著我，喵的一聲，竄過去，無聲無息地鉆到邁囊腳邊，蜷成一團，又回頭拿綠幽幽的眼睛看著我。邁囊說，搬家的事，要等兒子回來才能決定。家里的事，終是兒子說了算呀，他老了，不管事的。

柴沒干透，冒出的煙總往邁囊那邊去。邁囊瞇起眼，把頭躲到左邊又躲到右邊，煙追著他，往著左邊去又往著右邊去。我想起第一次見到邁囊的樣子，那個赤著腳，坐在火塘邊，將《遷徙古歌》唱出一屋繁茂的男人，再也無法與眼前這個男人重合起來。

小山包很靜，抬眼看門外，感覺是一個山頭看著另一個山頭。家里也很靜，彩玉、彩情她們在后龍村中心小學讀書，一個二年級，一個五年級，要到周末才回來。一條狹窄的通道，把磚房和瓦房連接起來，我從瓦房這頭穿過，十來步就到了磚房那頭。地寶躲在墻角里，趴在地上打玻璃珠子，屁股撅得老高。我站在他身后，看了好一會兒，地寶一遍遍重復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跟他說話，他不理，頭也不抬。兩年了，我?guī)缀鯖]聽見過地寶說話。邁囊說，他不愛說話呀，跟他阿卜（爸爸）阿邁（媽媽）也不怎么說話的，有時候他阿邁打電話回來，他都不愿意接。

地寶一個人縮在角落里，我總覺得太孤單，便把他抱起來，帶到火塘旁。地寶由著我抱，聽我和邁囊說話，手里握著那兩顆玻璃珠子，仍然不說話。

兒子長大，娶妻生子，就會離開老屋，去到別的地方另起房子。兒子一個接一個長大，一個大家就會分出很多個小家。每分一次邁囊就老一次，分到只剩下小兒子時，邁囊家的戶口簿上，戶主就變成了如安。

給邁囊打電話，提示欠費了。我用微信給他手機號碼充話費，再撥便通了。小南呀——聲音溫軟，充滿笑意，拉長的字眼后面，是等待我把話題接上來。

我說，阿冒呀，你的手機欠費了，你知道嗎？邁囊說，不知道呢，我都沒怎么用電話。我說，如安多久沒給你打電話了？邁囊想了想，說，好些天了吧。邁囊手機欠費不是打電話太多，而是打得太少，話費套餐被時間耗沒了，他卻渾然不覺。邁囊說，小南你又幫我交電話費了呀？等如安回來，我讓他給你錢。我說不用了，我給你充話費是方便我自己呀，我怕找不到你老人家嘛。邁囊便嘿嘿笑，說哪能找不到呢，我天天在家，老了，哪里也去不了。

與邁囊閑閑地聊著，聽他說一天的事，村里的小羅醫(yī)生又上山來了，到家里給他量血壓、量體溫。小羅醫(yī)生是邁囊家的簽約醫(yī)生，幾乎每個月上山一次，他曾教我對付狗的辦法，說遇到惡狗不用怕呢，只需彎腰，裝著撿石頭的樣子，狗以為你要撿石頭打它，便害怕了。可我很是懷疑，狗也會欺軟怕硬呀，它們應該早就看出來了，我是一個懦弱的人。邁囊說，小羅醫(yī)生好喲，爬那么高的山給我看病，這個后生仔，脾氣好，有耐心。邁囊絮絮叨叨，我的眼前便出現(xiàn)那個小山包，邁囊緩慢地走，地寶跟在一旁，三條狗跟在一旁。我所幫扶聯(lián)系的五戶人家中，與邁囊聊天讓我感覺最輕松，話題常常是漫無邊際的，沒有目的和方向，想到什么就扯什么，我故意說一些幼稚的話逗他笑，他便一直笑。我喜歡散漫地聊天，那會讓人感覺輕松——其他幾戶，他們的每一通電話，或是我的每一通電話，幾乎都是奔著某一件事，或某一個問題而去的，若是問題能解決，那便滿地蔥蘢，若是問題解決不了，便會長出鋒刃。

給邁囊打電話，大多是傍晚，我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加班，暮色從窗外落下來，廣場上的燈亮了，音樂響起，跳廣場舞的人，肆無忌憚地將她們的歡樂傳送到五樓，辦公室里便全都是別人的歡樂。我站到窗前，隔著玻璃看跳舞的人，耳朵里，邁囊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山上的事。每每這樣的時刻，我總會有一瞬間的恍惚，窗內(nèi)窗外以及電話里的那個小山包，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相同的，而此時此刻，我似乎同時經(jīng)歷著那么多的人生。

我極少見到如安，他和妻子長年在南寧市武鳴區(qū)管香蕉，春節(jié)才回來一次。很長時間里，我都把管香蕉說成種香蕉，邁囊糾正了幾次，我才漸漸明白這兩者的不同。種香蕉，只是種，那是一種短期行為，兩個月便能完工。而管香蕉，則需要一年到頭守在香蕉地里，從種植到鏟草施肥，再到把香蕉一串串割下來，扛上車讓貨商拉走，才算完成一年的工。春節(jié)臨近，老板根據(jù)年成，給工人結賬。年成好時，如安夫婦能帶回七八萬元，年成不好時，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

如安的事，邁囊知道得也不多，零星的片段，還是春節(jié)兒子兒媳回來時擺給他聽的，平日里，若沒有事，他們是不會打電話的。他們打電話沒有哪一通是閑聊。倒不是怕電話費太貴，而是對著話筒，那些枝枝蔓蔓的閑事根本長不起來，他不習慣，兒子也不習慣。當然也有閑聊的時候，兒媳想孩子了，就會打來微信視頻電話，找三個孩子視頻聊天。她想看看孩子的模樣。兒媳和彩玉、彩情聊完話，卻怎么也喊不動地寶。地寶蹲在角落里，邁囊把手機送到他眼前，他扭頭不看，像是在生氣。地寶還沒滿一歲時，如安夫妻就丟下他，去武鳴管香蕉了，孩子與他們生疏。可地寶分明是想阿卜阿邁的，他不肯接手機，等到邁囊真的掛掉電話，他卻大哭大鬧起來，每次都要哄很久才能哄好。

如安在武鳴管香蕉好幾年了，對邁囊來說，兒子與這個家的聯(lián)系，便只是電話里的聲音。一直等到過年那幾天，兒子才會從電話里走出來，一家人坐到火塘邊，坐到飯桌邊，邁囊聊起后龍村的事，兒子兒媳聊起香蕉地的事，那些枝枝蔓蔓的閑事便自然而然地長了起來。三個孩子在一旁跑來跑去，比任何時候都要鬧，每個人都看得見他們的興奮。屋子里熱氣騰騰的，一家人彼此之間，那些被時間空間拉開的空白，才又一點點被填充和喚醒。

年的味道還沒散，如安夫婦又要出門去了。父母歸來或離去，地寶都要大哭一場——父母歸來時，他有多高興就有多委屈;父母離去時，他有多失落，同樣也有多委屈——沒有人知道這些委屈，沒有人在乎這些委屈。所有的情緒全都強烈得需要大哭一場方可排遣。他舍不得他們。他是那樣的傷心。邁囊倒是習慣了，兒子兒媳匆匆歸來匆匆離去，他獨自帶著三個小孩子，就像時光又回到兒子們小的時候。后龍村的人，誰不是這樣過著呢？年輕人不出去找錢，日子很難過下去。

邁囊的氣色漸漸好起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那些病，也該斷根了吧。我很久沒問邁囊的病情了，他也很久不提。前段時間，我?guī)退k理了兩張慢性病卡，并教他怎么使用，一張定點在百色市人民醫(yī)院就診，另一張定點在凌云縣人民醫(yī)院就診。邁囊一次也沒用過。這樣真好，生命的倔強讓人感動和欣喜。復蘇起來的身體，讓邁囊對生活有了重新規(guī)劃，未來又變得很長了，這一年年地過下去，日子需得精打細算。山里人家，雞是要養(yǎng)的，豬是要養(yǎng)的，牛是要養(yǎng)的，地還是要種的。邁囊讓如安買回一頭小豬仔，又買回一頭小牛仔，小心翼翼地嘗試著慢慢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

重活依然做不了，每天割牛草，煮豬食，喂雞，做飯菜，動作沒有之前麻利，可也總算是能完成的。在山里，時間不需要趕，每一件事都可以從從容容。后龍村的日子本來就緩慢，邁囊只不過將日子過得比別人更緩慢罷了。天氣晴好時，邁囊會帶地寶去捉鳥，三條狗跟在身后，一路歡天喜地。能跟邁囊鉆林子捉鳥，也許是它們最快樂的事了。

年輕時候捉鳥的招數(shù)，一樣都使不上了，那些需要閑心和精力。邁囊沒有足夠的閑心，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復蘇過來的身體，只夠他在林子里拉開一張網(wǎng)，將一只雌鳥掛在隱蔽處，用它的聲音吸引更多的鳥前來自投羅網(wǎng)。大多時候，網(wǎng)里是沒有鳥的，偶爾有鳥兒傻乎乎地撞進來，邁囊也沒有了年輕時的激動。人老了心境也跟著老，年輕時很癡迷的東西也漸漸淡了。現(xiàn)在再來捉鳥，更多的是一種習慣吧，或者說是懷舊，過去的生活如今回憶起來，苦的那部分，竟也變得令人眷戀。當然不是愿意再承受那些苦，餓著肚子，光著腳板，爬山崖捉蛤蚧的苦，后龍村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的，沒有人愿意再來一次。

地寶看到套在網(wǎng)里撲棱的鳥兒，嘴巴咧開算是笑了，抓著邁囊的衣襟，都不肯多走幾步去看那只鳥。要是彩玉、彩情在，早就開心得跳起來了。地寶心思重，快樂總像是被壓抑的，心里時刻懸有一塊看不見的石頭。倒是那三條狗，跑上跑下，眼睛里噴射出光芒，圍著那只鳥狂吠不停，像是盼了千年萬年，終于捕獲到第一只獵物。

邁囊從來就弄不懂地寶在想什么。這個小娃娃與別的小娃娃不太一樣，話少得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也許他只是太孤單了，沒有同齡人跟他玩，也許等上學就好了。彩玉、彩情不一樣，在學校里有玩伴，回到家彼此就是玩伴，兩個女娃娃整天嘻嘻哈哈的，從不見她們愁過臉。

一直到現(xiàn)在，邁囊才真切體會到讀書的重要。然魯說得對，時代不同了，不識字，就跟沒了眼睛一樣，一旦離開后龍村，就會寸步難行。邁囊的三個兒子，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們做的都是山工，割草、種樹、管香蕉，都是些體力活，拿力氣不上算的。做體力活辛苦，掙錢也不多，可有什么辦法呢？他們就識得那幾個字，沒有翅膀是飛不起來的。

邁囊從屋后抱出柴，手臂和柴一樣瘦黑，他光著腳板，褲腳挽到小腿高，小腿也和柴一樣瘦黑。邁囊的腳，年輕時走路太多，腳板長出厚厚的老繭，十個腳趾骨節(jié)突起，僵硬地往外撒開，像是再也合攏不過來。皸裂的口子和皺紋混在一起，深深淺淺，再也分不出彼此。邁囊喜歡光腳板，他覺得這樣舒服。

我跑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柴，邁囊便讓我抱柴，跟著我慢慢走回屋里。一在火塘邊坐下來，邁囊的雙手便抱著腿，仍是不習慣手里空著沒拿一根煙桿。他按醫(yī)生的要求，現(xiàn)在不抽煙不喝酒。

和瑪襟一樣，和然魯一樣，邁囊也越來越喜歡擺往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邁囊爬山崖捉蛤蚧，摔傷了腿。那時候然魯還在食品公司工作，下午下班后，提著幾斤豬肉，爬上盤卡屯來看他。從縣城爬上來，需要好幾個小時，走到后面，天都黑了，只能打著火把照路。小孩子眼睛尖，大老遠就看到山道里一晃一晃的火光，全都蹦跳著歡呼起來——打著火把爬上盤卡屯的人，也只有然魯了，而他每次到來，就意味著有肉吃。那一晚，幾斤肉一鍋子全煮了，切了滿滿一大缽。十個兒子幾筷子下去，瞬間搶得精光。邁囊一塊都沒吃，然魯也沒吃，他們舍不得吃。然魯吸著煙桿，裝著看不到孩子們吃肉的狠勁。真是造孽，這些娃娃呢，他們阿邁死得早，日子苦得衣服都沒有，多大了還光著屁股吊著小雞雞。邁囊倒是習慣了，這一年到頭連飯都吃不飽，何況是吃肉呢，娃娃們正是饞肉的年紀，都恨不得把碗也吞下肚。然魯家當然不一樣了，想必隔三岔五能吃得上肉吧。

那晚，然魯又說起讀書的事，邁囊仍沒當一回事。那時候哪會想這么多呢？也不知道后龍村的人后來會紛紛走出山外去呀，只以為仍像以前那樣，大家都守在山里，一輩輩過著同樣的生活。

邁囊不耐煩聊讀書，他只喜歡聊山林里的事，捉鳥、獵蜂、套老鼠，那時候年輕呀，大多數(shù)時光都用來鉆山林了。他癡迷那些東西。然魯偏偏又是愛吃蜂蛹的人，但捉鳥捉不過他，獵蜂也獵不過他，便只有聽聊的份。后龍山鳥多，蜂也多，各種各樣的蜂，小馬蜂、大馬蜂、黃腰蜂、倒毛蜂、地雷蜂，毒性小的，蜇一下，起一個包，吐幾泡口水抹抹也就沒事了，毒性大的，蜇幾下，就會要人命。邁囊不怕，他用竹簽串起螞蚱肉，放在蜂常經(jīng)過的地方，用麻線系一根白雞毛，另一端打成活套。蜂飛過，聞到肉味，就會去咬，邁囊輕輕一拉，蜂被麻線套住腰卻毫不知覺，仍咬著螞蚱朝窩的方向飛。邁囊盯著白雞毛，一路追在后面，到蜂窩旁，也不急，用草或樹枝打一個標志，后龍村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窩蜂有主了。到了秋天，蜂產(chǎn)下卵，長成白白胖胖的蛹，邁囊才趁著夜色，點燃一把干草，將守在窩外的成年蜂燒死，把蜂窩背回家，拈出蜂蛹和幼蜂，帶下山，讓然魯炒了下酒。

年輕那時候，雙手雙腳有力就能飛翔，可現(xiàn)在，只有把書讀好了才能飛翔。然魯家的孩子讀書厲害，全都考上大學，成了公家人，而他的十個兒子只能打山工。也很難說，孫子輩是不是仍得打山工，誰知道呢，這些娃娃都不怎么讀得進書。

彩玉、彩情周末一回到家，守在電視機前就挪不動了。邁囊叫她們做作業(yè)，她們像是沒長耳朵，頭都不轉過來看他一眼。她們學習成績都不好。邁囊嘮叨兩句便作罷，那些課本他看不懂，孫女們作業(yè)做得對不對，他也不知道。

再次去盤卡屯，我給三個孩子買了幾本童話、神話和動物、植物的兒童讀物。一個人的童年是需要想象力的，這些書籍會讓他們的內(nèi)心變得豐盈。

彩玉、彩情把書攤在膝蓋上，一頁一頁慢慢翻。這些書學校圖書室里都有，也不知道她們可曾看過。地寶拿著書，手掌在封面上摩擦，他應該是第一次擁有屬于自己的圖書吧。我把地寶摟在懷里，一字一句讀給他聽。地寶的眼睛跟著我翻頁，仍然不說話，可我知道他是喜歡的。彩玉、彩情湊過來，坐到我身邊一起聽我讀，眼睛明亮，看來孩子們還是喜歡書的，只是少了一個陪他們閱讀的人。邁囊坐在一旁，笑瞇瞇地看過來，眼睛里滿是歡喜。

過年那幾天，如安回來，給三個孩子一人買一部手機，說是移動公司搞活動，手機大優(yōu)惠，一部只需一百多元。三個孩子興奮不已，就連地寶也激動起來。手機沒裝電話卡，通不了話，是用來打游戲的。邁囊不懂這些，他只知道這三個孩子玩手機玩癡了，一天到晚捧著個手機，飯也不愿意吃，覺也舍不得睡。

家里熱鬧沒幾天，如安夫婦就回武鳴管香蕉去了，余下的日子又丟給邁囊。等他們下次回來，就會看到孩子們猛然又長高了，像春筍，睡一覺醒來就噌噌噌地拔節(jié)，而這一過程的艱辛，是邁囊一眼一眼看過來的。那一地雞毛，如安是看不見的。

三部手機，把三個孩子給淹沒了，也把邁囊的聲音給淹沒了，沒有人聽得見他說話。彩玉、彩情周末回來電視也不看了，抱著手機傻瓜似的自己笑自己叫。地寶沒姐姐們鬧，臉上的神情卻也是癡迷的。邁囊進門出門都看到三個埋頭玩手機的孩子，便嘆起氣來。他說過如安的，說不應該買手機給小孩子玩，他們迷手機，更讀不進書了。如安聽得漫不經(jīng)心，說現(xiàn)在誰家娃娃不玩手機呢，以后長大了也是要用手機的，讓他們開心一下，沒什么大不了的。邁囊便不再說話。錢是兒子掙來的，兒子說了算。這個家換成如安當家后，邁囊就變得有些小心眼了，總會不自覺地揣測兒子兒媳的臉色和語氣。有時候，兒子兒媳一句無心的話，也會讓他想老半天。這些感受他從來不跟兒子說，也不知道兒子會不會覺察。

邁囊說手機事的時候，不自覺地嘆了幾聲。我抬眼往屋里環(huán)顧一圈，便看到我送的書了，胡亂塞進柜子里，有一本掉在地上，已臟得看不清封面。我把它撿起來，拿著穿過狹窄的通道，到磚房那頭去找地寶。地寶跨騎在門檻上，低頭玩手機。我喊地寶，他頭也不抬;我喊地寶，地寶抬頭看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xù)玩手機。我聽見手機里傳來很萌很誘惑人的聲音，探眼看，屏幕上很熱鬧，游戲鏖戰(zhàn)正酣。我買的書，終是敗給手機了，也許我敗給的只是缺少一個能陪孩子們閱讀的人。

進入春天，村里的豬開始接二連三地死去，后來才知道是豬瘟爆發(fā)。養(yǎng)豬的人家憂心忡忡，死去豬的人家在駐村工作隊、村干的幫助下，拉出去深埋了，豬還活著的，趕緊殺了賣肉吃肉。邁囊舍不得殺，豬還小呢，要一直養(yǎng)著，等兒子兒媳回來過年時才殺。他放心不下豬，一天幾趟地往豬圈跑。豬躺在臟兮兮的泥地里，陽光落到身上，它閉著眼，不時哼哼。聽見邁囊的腳步聲，立馬爬起來，趴到豬欄上，抻長脖子嚎叫著，討要吃的。邁囊心里高興，便往豬槽多添了幾瓢豬潲。它吃得越歡，他越放心。一直到豬瘟結束，邁囊的豬仍好端端的。

秋天到來時，地寶上學了。邁囊?guī)胶簖埓逯行男W注冊，又帶他到縣城買新書包新文具盒。書包是地寶自己選的，深藍色，奧特曼圖案，文具盒也是地寶選的，仍是奧特曼圖案。鉛筆、橡皮擦、尺子、卷筆刀，彩玉、彩情說一年級學生應該用什么，邁囊就買什么。

離年還很遠的時候，如安夫婦回來了，是逃回來的，瞞著老板，天還沒亮就騎著摩托車，一路飛奔回來。香蕉病了，葉子發(fā)黃，一天天萎下去，便死掉了。往年香蕉也生病，噴幾次藥就會好，這一次卻怎么也好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大片大片地病死。工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沒有希望的，繼續(xù)待下去，這一年都是白費。

在香蕉地干活，老板每個月只給一千來元的伙食費，工錢都是等年終了才結算的。辭工的人，老板克扣下當月的伙食費，他們什么都沒得到，兩手空空地離開了。后龍村幾個人商量，等老板一發(fā)伙食費就走，前面已經(jīng)干的那幾個月，就當白干了，可伙食費還是要拿的，否則太虧了。耐著性子等到發(fā)伙食費，如安他們便騎著摩托車，悄悄離開了。不能給老板知道的，他會叫他們把伙食費退回來。

如安坐在火塘邊聊這些事，笑得有些靦腆。也許是因為我也在一旁吧，他有些拘謹。地寶長得像他，五官像，性格也像，父子倆都悶沉沉的，不怎么說話。我們?nèi)夹Γ瑸楹簖埓鍘讉€人這點小智慧而得意。如安妻子眼睛很大，烏漆漆的，很好看，我只看一眼，便記住她的模樣。想著他們一路飛奔，揣著那一千多元的伙食費，幾個月打的工便只掙這點錢，還是花了心思才拿到的，便不由得黯然。而那老板獨自面對一大片死去的香蕉，內(nèi)心也是悲苦。每個人都不容易。可是無論如何，如安夫妻能拿回這些錢，還是讓人感到些許安慰。

在家待了幾天，如安夫婦便坐不住了，這一天天地閑下去，心是慌的。夫妻倆出門幫人割了半個月的草，又到木具廠幫曬了幾天木板，活兒零零碎碎的，都干不長久，便又跟著幾個同村人去了深圳。本來計劃是要起房子的，地皮已和別人換好了，就在接近山腳一道緩坡上，那里地勢開闊，離路也近，一家人都很滿意。這一年雖然不太順，可房子還是得想辦法建起來，盤卡屯已搬得沒剩幾戶了。

在如安夫婦東奔西跑四處打零工中，我?guī)退麄兗疑暾埩水a(chǎn)業(yè)獎補、勞務獎補。我有邁囊一家人的身份證、戶口簿、銀行存折的復印件，他們所應享受的扶貧政策，我都能幫著跑跑腿。如安甚至把銀行卡密碼也告訴我，我自然是不需要的，沒有哪一項政策的落實需要報上貧困戶的銀行卡密碼。被他們這樣信任著，我感覺溫暖，也感覺壓力。

地寶感冒了，咳得厲害，吃不下飯。邁囊把他帶到醫(yī)院，打了幾天針，仍不見好，便慌起來，打電話給如安。如安也慌起來，夫妻倆從深圳匆匆忙忙趕回來，把兒子送到縣人民醫(yī)院。看著地寶慢慢又能吃得下兩碗飯了，把他送回學校又出門找工做。深圳是不能再去了，那里太遠，不放心地寶。

邁囊養(yǎng)的雞長到能吃肉時，年又準備到了，幾十只雞，放養(yǎng)在竹林里，每天撒幾瓢玉米粒，余下的讓它們自己找食。雞們野生野長，倒也蠻壯，每一只都毛色金亮。如安把它們裝進籠子里，用摩托車拉到縣城賣。他在大街上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哪里。如安極少打電話給我，一看到他來電，我就猜不一般。我問如安怎么啦。如安說，我拉雞來縣城賣，阿卜讓我拿一只給你。我說，我不要的，我也不在縣城呢。如安便囁嚅起來，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我也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兩個不善言辭的人是容易讀得懂對方的。怕他尷尬，我就說，謝謝啦，真的不用給我啦，我不愛吃雞肉呢。

其實我就在縣城，在離如安不遠的地方。我打電話給一個朋友，拜托他幫我去跟如安買雞，就想著能幫他銷一只算一只。其實我也想嘗嘗如安家的雞，它們那么野，看起來就是一副很好吃的樣子。我把如安賣雞的信息發(fā)到微信群里，那是一群文學愛好者，也幾乎全都是幫扶干部，我們常在群里聊文學。幫扶干部大多都曾幫貧困戶推銷過產(chǎn)品，我們常互相捧場。

晚上邁囊打電話給我，說小南你幫如安賣雞哦。我說沒有呀。邁囊說，買雞的人都說是你介紹來的。我便笑。邁囊說，你幫我這么多，我給你山茶油你都不要。給你雞，你也不要。都是阿冒自己種自己養(yǎng)的，有哪樣要不得的喲？我說幫阿冒是應該的呀，東西我不能要的，伍書記、莫縣長會吼我呢。邁囊便笑著說，那女書記這么嚴格呀。我說是呢，莫縣長也嚴格。

順著看時光它是漫長的，而逆著它卻短暫得好像只是一瞬間。現(xiàn)在說起二〇一六年，我會驀然心驚，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我能記住的是春天，是夏天，是秋天，我極少能記住冬天。凌云的冬天有時候像春天，有時候像夏天，唯獨不像冬天，因此我的記憶里，每一次爬坡入戶，要么是大汗淋漓，要么是大雨滂沱。

瑪襟說，等你們把后龍村都走遍了，石頭被腳板磨得跟玉一樣光滑了，你們的雙腳就會長出翅膀來。于洋和劉貴禮的雙腳長出翅膀來了嗎？還有石浩宇、農(nóng)建坤，以及更多的人，他們的雙腳都長出翅膀來了嗎？后龍村的路，我走了五年多，我感覺我的翅膀正掙扎著，要從我的腳板心長出來。

責任編輯? ?符支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