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卿桐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廣東珠海 519087)
張岱是明清之際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人生經歷頗有傳奇色彩,他的作品也有較高研究價值。張岱擅長用簡潔生動的語言表現人物個性,在作品中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張岱筆下的歌妓、“疵”“癖”奇人、工匠、“金陵客”等都有較多研究,但作為次要人物形象的“好事者”卻沒有受到重視。“好事者”形成于獨特的政治經濟文化背景,反映時代獨特的風氣,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審美價值。筆者試圖填補這一空缺,把目光放在《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研究專業玩家張岱與他筆下的“好事者”的關系,并嘗試探尋關系背后的原因。
“好事者”是一種名字、身份等個人標識都被抹去,只突出“好奇喜怪”特征的一類形象。從字面上理解,“好事”有兩種結構:一為動賓結構,“好”作動詞,意思是喜好、癡迷、熱衷;“事”作名詞,指某些文化藝術作品、某些事物。二為聯合結構,“好”作動詞,意思和前面所說一樣;“事”也作動詞,意為“從事”“參與”。無論哪種解釋,不可否認“好事者”指的是對某些事情有特殊興趣的人。“好事者”本來是中性詞,卻因其生事、多事的貶義意味,多以對他人的稱呼的形式出現。“好事者”作為被觀察的客體,依附于他們的觀察主體存在。古代文獻中“好事者”時常出現,但定義不盡相同,對“好事者”與“專業玩家”界限的劃分也不太一致。
筆者認為,《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的“好事者”是張岱自以“專業玩家”的自我定位對鑒賞能力、審美水平不如己者的稱呼;或以旁觀者、看客的身份視角對節日、活動出游者的稱呼。
《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好事者”一詞出現了16次(其中一次在張岱引用張宗元的詞中出現,本文不予以討論),他們對熱鬧的節日、活動,對茶、泉水、古梅、草妖和經濟利益表現出狂熱的喜好。他們的社會角色不盡相同,“好事”的目的和影響不一樣,有時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陸續出現,有時在短時間內簇擁而至,情況比較復雜。本文綜合各類標準,把張岱筆下的“好事者”大致分為三類:“追隨者”“投機者”和“熱鬧大眾”。
專業玩家的追隨者。這一類“好事者”由內心對理想自我的期待心理驅動,以喜歡為動機出發,無論是欣賞張岱其人,還是肯定張岱的品味,他們認準了專業玩家張岱,緊緊追隨他的步伐熱心參與,并積極傳播。他們常常在張岱品鑒某泉某茶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陸續出現,喝茶、取水釀酒或開茶館。有時,他們因為過于喜好,會做出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當然,不排除有盲目從眾,單純從“好事”行為中得到享受,或是通過“好事”獲得談資者。
如《蘭雪茶》中描寫了在張岱制出蘭雪茶后,“好事者”的偏好從天下第一名茶“松蘿”轉向蘭雪茶的現象。“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蘿,止食蘭雪。蘭雪則食,以松蘿而篡蘭雪者亦食”他們對蘭雪茶的熱愛,致使他們連不完美的,參雜了其他茶的蘭雪茶也不嫌棄。可見他們品茶的水平雖然參差不齊,味覺也不像張岱、閔老子一樣靈敏,但盲目中卻透露出癡迷與狂熱,他們對專業玩家非常崇拜。
利欲熏心的投機者。此類“好事者”利用張岱的名人效應積極發掘賺錢機會,以圖牟取暴利。他們大多以商人為主體,追求經濟利益為目的,常常使相關商品多而雜,最終走向質量稂莠不齊,對市場產生比較大的影響,且影響往往是壞的。
如《蘭雪茶》中就描述了蘭雪茶和松蘿茶的市場行情。“四五年后,‘蘭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蘿,止食蘭雪。蘭雪則食,以松蘿而纂蘭雪者亦食,蓋松蘿貶聲價俯就蘭雪,從俗也。乃近日徽歙間松蘿亦名蘭雪,向以松蘿名者,封面系換,則又奇矣。”“好事者”趁蘭雪茶名聲大起,抬高價格,甚至把松蘿茶的封面換成蘭雪茶,對行外不知情的人進行商業詐騙。這一類“好事者”利欲熏心,他們不喜愛,也不在乎專業玩家的把玩之物,更不能體會其中的情趣與快樂,只在乎它們所帶來的經濟利益。
節日活動的熱鬧大眾。這一類“好事者”常常因為某一活動或節日不約而同地出現,又不約而同地離去,是身份各異的蕓蕓眾生、熱鬧大眾。他們是張岱眼中的可愛風景,是熱鬧的組成部分。
熱鬧是繁華的表現,《龍山放燈》中,“好事者”賣酒,“緣山席地坐”,分散在龍山之中,形成了“山無不燈,燈無不席”的繁華景象。“好事者”停下日常繁重艱辛的工作,短暫休息,在節日活動中暫時地放松、狂歡。這樣的出游為他們百無聊賴的生活增添幾筆亮麗的色彩。
《秦淮河房》中“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掛羊角燈如聯珠,船首尾相銜,有連至十余艇者。船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富貴者的“好事”帶著幾分炫耀,構成端午節秦淮河迷人的聲光色影。
優越感與責任感并存
張岱筆下的“好事者”書寫時溫和寬容的,即使“好事者”的行為造成了禊泉的破壞、陽和泉難以被“正名”等壞影響,張岱也從不過多指責,只在蘭雪茶市場混亂時,道一句“奇”,表示詫異罷了。即使張岱沒有像一些仕人一樣對“好事者”排斥、鄙夷,但是“好事者”的稱呼可見,自身的優越感不言而喻。
《露兄》中,“有好事者開茶館,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有天合之者。余喜之,名其館日‘露兄’”面對以高標準開茶館、符合自己審美品味的人,張岱非常欣喜,贊嘆連連,不但為茶館命名,還“為之作《斗茶檄》”。面對這樣亦步亦趨,甚至還有能力開茶館的追隨者,張岱依然沒有提及他的姓名和身份。且對“好事者”的贊嘆,隱隱透露著優越者、上位者的自我定位,對學習者、追隨者、捧場眾人贊揚鼓勵。
而對于閔老子、王月生等懂茶的人,張岱不僅為他們立傳,更流露出惺惺相惜之情。對比來看,茶入口就能嘗出茶的品種、制作方法、泉水的來源的張岱,對自己的極高的品茶能力和茶藝有著清楚的認知,并把和自己一樣擁有才能的人視為知己。而追隨自己喜好,表面上看起來興趣情調和自己相似的人,張岱相當清楚他們不如己的能力水平,給他們一個“非我族類”意味的“好事者”稱呼。水平能力成為了專業玩家和“好事者”的區別。張岱對“好事者”的態度好也只能好到贊同、鼓勵、支持,而不會升級為視作親密的朋友、知己。
在優越者的自身定位的同時,張岱表現出自身責任感。他理解同情“好事者”,認為他們能力水平有限、格局不夠大,是因為被所處的環境局限了眼光。張岱認識到“好事者”是需要專業人士幫助和指導的人群,而他自己就是一位可以提供幫助和指導的專業玩家。
《冰山記》中“魏珰敗,好事者作傳奇十數本,多失實,余為刪改之,仍名《冰山》。”張岱就事論事地指出“好事者”的傳奇“失實”,默默“刪改之”,然后將它作為一出戲上演在公眾面前,發揮引導、糾正的作用。張岱“刪改”而非自己重新創作,且保留“冰山”的名字可見他并非逞能,而是任勞任怨地承擔自己作為專業玩家的責任。

《禊泉》中,張岱發現了不知因何原因被埋沒的好泉水“禊泉”,并記下辨別的方法:“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橋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釀酒,或開禊泉茶館,或甕而賣,及饋送有司。”“禊泉”周圍從冷清到熱鬧,想必少不了張岱的刻意推廣、傳播,和“好事者”的積極行動。張岱與“好事者”分享,指導、幫助“好事者”責任感的背后,其實是對文化的責任。他希望品鑒泉水的方法、泉水背后的文化內涵、精神、意義讓大家知道,希望茶文化得以發展與流傳。
在張岱看來,“好事者”是需要幫助、引導的人群,也是傳播、發展文化的載體。他對“好事者”既有優越感,同時也肩負起文化發展的責任。
亡國之痛
《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有許多節日活動熱鬧場景的描寫,張岱追憶著前朝的繁華,記下一幕幕有生之年難以重現的民俗風情、人文景觀。人群吵嚷中,張岱暗自觀察,他的筆下是咋咋呼呼普通百姓,是光鮮亮麗的“名娃閨秀”,渴望吸引他人目光的“名妓咸僧”,“好事者”的身影也偶出其中。
《揚州清明》中,“一切好事之徒,無不閑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斗雞蹴踘;茂林清樾,劈阮彈箏。”踏青游戲,彈奏樂器,熱鬧非凡。張岱身處熱鬧景象中,既是盛會的參與者,同時他也是旁觀者、記錄者,他像把自己置身于高空,深情地看待熱鬧景象中熱鬧的眾人,與“好事者”區別開來。對看客“好事者”的稱呼中飽含著遺世獨立的被拋棄感和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張岱透過夢境看曾經的景象,昨日的“好事者”不少已經成為今天的清朝新民,而他只能停留在亡國之痛和不斷的追憶之中。
《揚州清明》中,張岱禁不住打破冷靜的敘述,對閑集的“好事者”抒寫一番飽含深情的評論,認為他們所形成的繁華景象“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擬”,并類比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抒發對故國明朝的情思。張岱在自己建構的夢境中對形成心理補償與慰藉。對“好事者”中熱鬧大眾的關注飽含亡國沉痛與熾熱的溫度。
好奇心是人與生俱來的,對事物好奇、喜愛的心理也是普遍存在的。對好奇、喜好的事物做出探究、追求的實踐行為是非常正常的。誰都有可能成為“好事者”。
《草妖》中記錄河北的植物出現了長相怪異的情況:“今夏枝椏間忽抽新條,有似美人者,似達觀者,有似龍、似鳳……人間物象,種種具備。”對草妖的好奇無關鑒賞能力、知識與水平,張岱也對此充滿了好奇:“七月初八日,地方人始報聞,急使人取之,已為‘好事者’擷盡,止得美人一、鸚鵡一、鳳一。”張岱取走草妖的行為與“好事者”并無兩樣,不存在專不專業的說法,都是由好奇心理驅動的。可見張岱自己也是“好事者”。而他依然選擇了對旁人“好事者”的稱呼,一是自身習慣性的優越感,二是草妖被“好事者”取盡的失落所致。
“好事者”存在于歷朝歷代,但特殊的環境使得明朝的“好事者”數量多、種類也多。明朝商品經濟發展,為娛樂活動提供了物質基礎。“明代政經雖積弱不振,社會風氣卻活潑奔放,逸樂和標榜流行的氣氛彌漫在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文化活動中”。張岱生活的早年,明朝的文化環境絢麗豐富:有“大膽創新的山水畫,最知名的戲曲,最有影響力的章回小說,細膩非凡的治國方略和政治理論,以及植物、醫藥、語言事典的編纂”這些條件都為“好事者”的產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相同的歷史背景下,“好事者”都有一定的共性,但張岱自身的天賦、優越的家庭條件、書香傳家和文物收集傳統使得張岱有了較多的知識積累、極高的鑒賞水平和審美品位,成為了“特殊”的“好事者”。他的特殊之處在于比一般的“好事者”有更強的專業水平和能力。但“特殊”的“好事者”也是從好奇心理而來,從普通“好事者”成長而來的。想必張岱在擁有豐富的知識,極高的鑒賞水平之前,也是從感興趣開始,經過無數次嘗試、學習與實踐進行經驗積累,成長而來的。
一般的“好事者”通過學習,有可能成為專業玩家,專業玩家則一定是從一般“好事者”成長而來的。今天此鄰域的專業玩家可能成為明天彼鄰域的一般“好事者”。在非專業鄰域,“好事者”要向專業玩家虛心學習。專業玩家可以學習張岱,主動承擔起文化責任,幫助指導想成為專業玩家的“好事者”。
注釋
[1]陳毓文.論唐宋詩歌傳播中的“好事者”[J].宜春學院學報,2019,41(11):86-90.
[2]張岱:《蘭雪茶》,《陶庵夢憶》卷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頁。
[3]張岱:《蘭雪茶》,《陶庵夢憶》卷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頁。
[4]張岱:《龍山放燈》,《陶庵夢憶》卷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6頁。
[5]張岱:《龍山放燈》,《陶庵夢憶》卷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6頁。
[6]張岱:《秦淮河房》,《陶庵夢憶》卷四,《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9頁。
[7]張岱:《陽和泉》,《陶庵夢憶》卷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7頁。
[8]張岱:《蘭雪茶》,《陶庵夢憶》卷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4頁。
[9]張岱:《露兄》,《陶庵夢憶》卷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
[10]張岱:《露兄》,《陶庵夢憶》卷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3頁。
[11]張岱:《冰山記》,《陶庵夢憶》卷七,《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8頁。
[12]張岱:《禊泉》,《陶庵夢憶》卷三,《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2頁。
[13]張岱:《揚州清明》,《陶庵夢憶》卷五,《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7頁。
[14]張岱:《揚州清明》,《陶庵夢憶》卷五,《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87頁。
張岱:《草妖》,《陶庵夢憶》補遺,《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2頁。
[15]張岱:《草妖》,《陶庵夢憶》補遺,《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2頁。
[16]史景遷.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17]史景遷.前朝夢憶:張岱的浮華與蒼涼[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