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先建
(貴州中醫藥大學 貴州貴陽 55002)
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5周年大會上提出了“四個自信”的論斷,意在以“文化自信”來激發全黨和全體人民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歷史自豪感。長期以來,信息社會迅猛發展形成對包括中醫藥文化在內的傳統文化的沖擊有目共睹,中醫藥文化凝聚了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基因的漢字書寫,應該再一次成為文化振興的新起點。探討中醫藥與書法之間的歷史關系,重新認識兩者交融相生、交相輝映的文化景象,對于目前提振民族自豪感,涵育全民族的文化素養,意義深遠。本文梳理了兩者之間的歷史關系,揭示中醫藥文化與中國書法的研究現狀與發展趨勢,以期引起學者的注意,旨在重新認識兩者在新時代的歷史邏輯關系,發掘利用好兩種資源,最終提高中華民族整體文化素養。
共生共存,如影隨形
第一,兩者具有時代傳承性。中醫藥文化與中國書法都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們表現出同步發展的時代傳承性。兩者都能自覺吸收自然界對人的教化,“關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縱覽書法發展歷史,先祖在歷史長河中從結繩記事到鍥刻甲骨、再到鐫刻鐘鼎文、雕琢石鼓文、到小篆、到漢隸直至楷、行、草書,都是傳承有序,綿延不絕。中醫文化亦是如此。以“陰陽五行”學說為核心中醫也有三千多年的歷史,神農氏遍嘗百草,扁鵲創立“四診法”,中華民族建立了博大精深的中醫體系:重視整體觀,強調治未病,辨證施治,君臣輔佐。中醫藥文化與中國書法可說是孿生兄弟。殷墟出土的商代甲骨文記載疾病的卜辭,可以看作是我國現存最原始的病歷。一代學問“甲骨學”的誕生就是肇始于中藥鋪的刻有甲骨文的“龍骨”。洛陽龍門石窟發現了“藥方洞”,洞內石壁刻有楷書或魏碑體的藥方,這是我國最早的時刻藥方,它記載了40余種疾病的民間驗方與150種藥物。當代中醫文化的傳播過程中,書法也起到極其重要的作用。例如,2012年中國百名杰出青年中醫、平涼籍著名書法家孟向陽先生耗時八年完成了《本草綱目》小楷書法長卷,書體采用敦煌經書體與魏晉小楷兩種書體,該作品千米之長,讓人嘆為觀止,儼然成為中醫藥文化與書法藝術珠聯璧合的勵志教材。
第二,杏林宗匠亦是書壇圣手。從醫學史上來看,較多的醫學大家本身就是書法大家。南宋《淳熙秘閣續貼》藏有唐代藥王孫思邈的行草書手跡、清代的女科大家傅青主在書論上提出了“字如其人”的典型論斷,建立人品與書品的聯系。迨及近代,眾多杏林大家皆為書壇圣手,惲鐵樵、秦伯末、蕭龍友、施今墨、曹穎甫等均有書法精品傳世。很多書法大家也有書寫中醫藥文化的翰墨流芳百世,例如:王獻之《鴨頭丸帖》、蘇東坡《覆盆子貼》、黃庭堅《方藥墨跡》。
第三,中醫藥文化的精髓需要用書法的物質載體來體現。古代中醫診病開方必用毛筆,毛筆和中醫之間建立富有文化寓意的關系,使得文化事象中飽含著符號所指。比如,中醫開方后,通常不套筆帽,這是因為,套了筆帽之后就不再有病人找其看病。這種內在的隱喻當然是傳統文化的歷史邏輯發展與積淀,久而久之成了一種文化“塔布”。另外,很多醫書以“筆”字來命名,《筆隨醫案》《筆談》,這足以體現毛筆和醫學著述之間的親密關系。更為重要的是使用毛筆書寫醫案則是兩者無可置疑的關系。醫案之重要,著名學者多有論斷,國學大師章太炎嘗謂:“中醫之成績,醫案最著。欲求前人之經驗心得,醫案最有線索可尋,循此鉆研,事半功倍。”古人以文房四寶書寫的醫案不僅積累了醫學珍貴的經驗,也傳下了精妙的書法作品,令人嘆為觀止,為后人留下了一筆價值連城的文化遺產。從國醫大師何任先生的醫案便可感受到中醫與書法的聯璧美妙絕倫,仔細閱讀《國醫大師何任醫案墨跡》,便可以體察到何任先生醫案與書法完美結合,中國中醫研究院余瀛鰲教授也給予極高的評價:“根藏膏沃,自然光彩照世,使醫道之傳承和精美的翰墨文化相得益彰而昭明天下。”醫案因書法更精彩!
書為心畫,情志和諧
習書者長壽的認知論具有傳統的文化土壤。《北史·崔光傳》就有“取樂琴書,頤養神性”的說法。歷史顯示,數量眾多的書法家都是長壽之人。陶弘景生于公元456年,卒于536年經了宋、齊、梁三個朝代,享年80歲。孫思邈生于541年卒于682年,享年141歲。顏真卿活到79歲,明代文征明去世時90歲;董其昌活到82歲。當代的書家啟功先生享年93歲。這可能源于中國書法對情志具有調節作用。魏晉時期的《筆陣圖》說:“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此處的“用力”顯然是書寫者在書寫過程中調動了身體肌肉與腦的協調配合,從而對人的精神、五臟起到了調適作用。現代科學研究逐漸揭開疾病產生的機制。近年來,醫學心理學的研究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情志護理治療會減輕病人的痛苦,延緩人體衰老。從臨床醫學來看,患者的痛苦、憤怒、憂思都影響神經系統、心血管系統、消化系統和內分泌系統的變化。作為東方藝術的典型代表——中國書法在情志治療疾病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近年來,較多的學者從書法練習與調節人的心理變化的角度展開了探索,尋求書法在臨床醫學方面的功效。香港大學高尚仁教授團隊(2000)較早地揭開了書法心理學研究的序幕,該研究運用自然科學實驗的方法對被試進行了研究,結果發現被試參與書法活動的過程中,書寫者的呼吸、脈搏、血容積、血壓以及腦電活動等生理指標都有相應的變化。周斌等(2007)則通過對參加書法練習的小學三年級學生連續兩年的追蹤研究,比較了被試在焦慮、神經過敏性以及行為問題上在練習書法前后的變化,發現參加書法練習的被試者的焦慮心理與神經過敏性水平的上升幅度明顯要低于未參加書法練習者,其行為問題水平也顯著低于沒有參加書法練習的被試者。這說明了書法練習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增進兒童的心理健康。越來越多的科學實驗顯示,書法練習對于治療特殊人群具有良好的效果。如,書法治療MCD癥。情志抑郁、憂慮少歡是MCD患者的突出特征,練習書法則可以調整患者的性格與情志,使人忘掉焦慮,擯除緊張煩惱,達到“物我兩忘”,沉浸其中,心情自然愉悅,體內微循環的氣血由紊亂逐漸齊整,最終改變患者的情志。高雄師范大學特殊教育系的研究結果發現,書法治療有自我治療、自我調適,心神調節和呼吸、身體、心理的有機結合的效果。因此書法治療可以為心理成長過程中的問題兒童提供自我表現、自我溝通與自我成長的機會,增加兒童個體的自尊心,協助兒童在心理上或情緒上向健康的方向發展。
比類互鑒,思辨深邃
第一,互為蘊含。《黃帝內經》是中醫醫學理論的集大成者,這部奇著蘊含著豐富的藝術思想,音樂上所說的“節奏、疏密”等,美學中的“和諧”,哲學上言及的“對立統一”,在此著中都有所體現。例如,《四氣調神大論》中對“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的論述,向人們闡述了“從陰陽則生,逆之則死”的醫學理念,提出了治病不如防病的理論,“治未病”濫觴于此。從中國書法的表現形式看,中國書法由點畫到結體以至章法,均講求形神兼備,和諧統一。一幅完美的書法作品,其結構造型必然秀雅獨特,筆勢必然流暢飄逸,章法布白定然和諧自然。中醫認為,氣為血之帥,血為氣之母,氣行則血行。《六節臟象論》指出:“氣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書法同樣符合這一規律,書法上也講求“氣”的作用,把“氣”看做是書法藝術生命的根本,是人體“精氣神”熔鑄于筆端的生命體現,書法上往往把這種體驗稱為“氣韻”。書法理論上所說的“氣韻”其實就是指貫穿于書法作品字與字之間的韻律,也就是書法作品中文字之間的關聯、照應、輕重、轉合等變化,書法的“氣韻”總是能夠反映出書者書寫過程中的氣質與神韻,是書者個體內化于心的對文字線條和整體布局的理解與把握,也體現著書寫者的審美情致和文化修養。從本質上看,書法屬于藝術門類,中醫藥則屬于科學體系。前者往往需要用直覺捕捉事物的差異性與偶然性,后者則追求萬事萬物的一致性和共同性。書法與中醫藥在人類認識自我和宇宙的過程中,如同兩個層面,但是在創造性的世界中,兩者具有共同的使命:都是為人類的身心和諧健康而彼此聯系。科學和藝術如同鳥之兩翼、車之兩輪缺一不可。中醫和書法是促進人類肉體和精神健康的兩種途徑,是人類發展史上通向健康之門的兩條道路,相互促進,相互影響,二者在人類的延續和文化發展過程中都是不可或缺的。
第二,殊相同理。中醫基礎理論之一為陰陽五行理論。《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有論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陰陽是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運行之規律,人也不可逾越,陰陽和諧,則身體康泰,陰陽失衡則疾病纏身,也就是“陰勝則陽病,陽勝則陰病”,質言之,人體生老病死是陰陽失衡的表現形式。書法家也有類似的論斷,最為著名的當屬東漢文學家、書法家蔡邕,他在《九勢》中說:“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蔡邕把書法運動中的筆畫變化也歸結為陰陽的概念,這種矛盾對立的認識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從書法史上來看,從古至今,書家都在自己的作品用線條筆畫的生動韻律體現著“陰陽”的變化對立統一,“通過墨色、線條、結體的變化”,從而創造出“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宣尼德性,氣質渾然,中和氣象”(明項穆《書法雅言·知識》)的優秀作品來。從陰陽對立統一的抽象意義上看,書法與中醫體現著高度一致的理性。我們可以從中醫角度來看書法,把書法作品比做一個人,人的健康的前提是陰陽和諧,“太肥則形濁,太瘦則形枯,太藏則體不精神,太露則意不持重”,字亦如此,如果沒有做到對立統一、協調諧和,就像人一樣因為陰陽失調而生病。這就是書法與中醫養生健康的內在聯系,是殊相同理的具體表現。
第三,抽繹哲思。在中醫藥發展與書法審美的演變過程中,二者相互借鑒,都蘊含哲學層面的思辨。書法在運筆方面講究“”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橫畫直起、欲快先慢、欲揚先抑”;而中醫開藥方,也講究“上病下取、陰中求陽、提壺揭蓋、逆流挽舟、甘溫除熱、引火歸原”。書法上的“左右、上下、橫直、快慢、揚抑”中醫所說的“上下、陰陽、提揭、溫涼”都是對立統一的矛盾,隱含著祖先對事物的哲學思辨,也是我們一分為二,用聯系的觀點觀察世界的辨證思維優點。這樣的世界觀總是可以蘊含在具體的生活哲學中,往往會啟發我們觸類旁通、舉一反三,體現了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在物我關系的判斷方面,兩者都體現出尊崇自然,天人合一的價值取向。例如,中醫學認為天(自然)與人(個體)之間存在著天人相應,“人稟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人因稟賦了自然的靈氣而獲得生命,人的活動要遵循自然規律,尊崇自然;而書法家們也是如此認識世界,古往今來,很多書法家也都在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所謂“外師造化,內法心源”。他們認為書法要從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等大自然萬事萬物的無窮變化中,感悟書法的真諦,例如,顏真卿所說的“屋漏痕”、黃山谷獨特的“蕩槳”筆法都是師法自然的真實寫照。中醫學家認為健康的狀態是“陰平陽秘,精神乃治”;書法家追求的藝術境界是“氣質渾然,中和氣象”。這些具體的表現,都從不同角度顯示出哲學角度的思辨。
書法文化的傳承與振興需要從姊妹學科中汲取營養,中醫的“守正創新”也要根植于傳統的沃土。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兩者關系密切,值得我們去發掘,抽繹出深層次的歷史關聯,書法文化與中醫藥文化的發展還存在尚未解決的問題,還有待后人開疆拓土,精研深究。
1.書法文化與中醫藥文化的密切聯系需要下大氣力發掘。從文化源頭探究兩者的關系還存在薄弱的環節。甲骨學中的醫學與書法的關系還不清晰。近年來,出土文物的大量發掘,必將有利于掲橥兩個學科之間的歷史關系。
2.利用書法造福人類健康的研究需要進一步加強。書法對養生的作用的機理還要深入,書法的練習過程對情志治療的科學關系尚待繼續探究。
3.如何把兩者放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體系中深入關照、綜合研究值得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