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效民
(北京大學哲學系 北京大學科學傳播研究中心 北京100871)
2007—2012年北京科委連續多年組織評審“北京市創新型科普社區”(此處社區也包含農村)的工作,在實地考察北京 18個區、縣的近百家社區、農村的科普工作后,發現基層科普工作的組織形式、工作形態等與文獻表述差異較大:原來在書籍、論文、新聞、會議以及專家口中的“科普”之外還有一個不同的、具體實踐著的科學傳播,而這些科普工作幾乎在文獻中看不見。這令人不禁疑惑:在專業學術與日常生活之間,究竟哪一個才是中國真正的科普呢?國內曾經熱火朝天地引進過法國科學咖啡館、荷蘭科學商店、丹麥共識會議等,不但研究討論熱火朝天,而且真心實意地操作實踐,但結果不過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而在北京社區看到的諸如社區科普茶舍、科普樓門、農家科普大院等似乎更具有本土的生命力,也是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看得見、摸得著、靠得住的真正科普[1]。實際調研中也經常發現,政府的科普工作普遍存在著重供給、輕需求,重硬件設施建設、輕軟件內容發展等問題,而且政府部門的許多優惠政策、科普資源等要么傳遞不到基層,要么與基層需求明顯不相符,反而造成很大的重復建設與浪費現象。
在大眾傳播學理論中有一個基本的信息傳播模型,其中包括信息傳播者、信息、傳播媒介和信息接受者 4個基本要素[2]:傳播者發出信息,經過傳播媒介到達接受者。本文將借助該模型的 4個基礎要素,結合對北京市社區科普工作的實際調研與評估,探討基層科普建設存在的問題與發展思路。
長期以來,國內外對科學家在科普活動中作用和地位,一直有一種較為普遍的觀點,即認為科學家應當承擔起科學普及的主體角色。在科學界,這種呼聲尤其顯得強烈而緊迫:1985年,英國公眾理解科學委員會在其發布的《英國:公眾理解科學》的報告中直言不諱地對科學家提出了忠告,“我們工作中最直接和最急迫的信息是提供給科學家的——學會與公眾進行交流,學會樂意去這么做,真正認識到這是你義不容辭的工作”[3]。學術管理機構之外,科普界學者也普遍認為科學家應當提升科普能力。例如,2006年和 2010年的世界科普大會(PCST),分別設置過“如何培訓科學家與公眾對話”“如何培訓科學家與媒介對話”的研討會主題。然而實際上,基層日常的科普工作很難看到科學家的身影。例如北京有4000多個社區和農村,平均每年搞幾次科技周、科技節活動,能夠真正受惠的社區實際非常有限。在社區,除去“掛名”的科普志愿者,也設有科普工作者崗位,但同時兼任大量其他的工作;在農村反而有一類相對穩定、專職的科普工作者,即科技員,以滿足農村技術推廣的實際需求。
現實情況也反映出,以科學家為信息傳播主體的科普活動,不可能常態化、制度化,通常只能是采取運動、突擊式的方式,常被調侃為“一陣風”、甚至“脈沖式”的科普。這也難以讓公眾在日常生活中對科普有穩定的期待,不知從哪里能夠主動而有效地獲得科普的幫助。
城市社區和農村地區的科普內容有相當大的差異。城市社區對于科普內容的理解相當泛化、也容易雷同,認為唱歌、跳舞、畫畫、打牌、下棋、扭秧歌、手工藝等都是科普,甚至套用造出“科學廚房”“科學唱歌”“科學繪畫”“科學手工藝”等許多牽強附會的詞匯。曾有一社區申請了“綠色生活”的主題項目,中期檢查時專家被帶進一個科普活動室,只見該活動室用顏料在地板上畫了綠草、鮮花、池塘,墻上是綠樹、森林,房頂也有枝葉、藍天和白云。專家們費了很大勁向社區工作人員解釋:“綠色生活”不是在綠顏色的房子里過日子。
與之形成對照的是農村社區對科普內容的理解又走到另一個極端,往往主題顯得過于狹窄,基本上是圍繞當地的農業生產開展若干技術、技能培訓活動,即技術推廣。如“科普示范基地”的一個主要標準就是自身致富并帶領周邊致富,相關主題如蔬菜大棚、紅杏村、板栗村、豆腐宴等。但農村的科普資源、自然環境相比于城市社區更豐富——后者大多由若干樓群組成,科普活動空間通常有限,條件稍好的有地下室作為科普活動場所,而農村普遍面積較大(如考察過的最大一個村千家店面積高達 32km2),普遍有農田、大棚、樹林、河流、湖泊等,種植的農產品也豐富多彩,反而顯得比較有各自的特色。
傳統觀點認為科普內容就是通過通俗易懂的方式將概念化、理論化、學科化的科學知識傳達給公眾。這種科普理念,與我國把科普當作學校教育的補充和延續的傳統定位有關。而實際上,公眾的科普需求已遠遠超過了只是獲得簡單易懂的科學知識層面,今天的科學技術在給公眾帶來越來越多的好處和便利的同時,也帶來或明顯或潛在的不確定性、風險甚至危害(如環境和健康領域)。一些重要的科學技術領域的發展和應用顯然涉及不同的利益群體,往往產生一部分人受益而另一部分人受損的后果,同時科學和科學家也不再被視為沒有自身利益的價值中立者了。這無疑都使得公眾不得不增強防范警惕、自我保護和共同參與的意識——這對科普的內容自然也提出了新的要求。
在一個農村的圖書館里,令人驚訝擺放著嶄新的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道爾頓的《化學哲學的新體系》等近代科學譯著(這些書籍即使科學史專業的研究生也沒多少人會讀),而這是有關專家推薦的。由此也反映出相關專家對普通公眾的科普認知水平和科普內容需求完全不了解。
基層科普運用的手段和媒介可以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例如北京市科協曾推廣過“一站一欄一員”,即科普活動站、宣傳欄、信息員。“創新型科普社區”的建設過程中,也使用了很多的傳播媒介,如標識牌、活動展板、樓門文化櫥窗,永久性的科普墻、科普雕塑、LED屏幕、電子書等。還有形式多樣的表演和模型展覽,命名為“數字港灣”“數字家園”的科普網絡也很時興。
由于政府在科普投入時往往追求顯示度,科普媒介設施更高級、更新潮,也更昂貴,新問題也隨之而來。有農村花費700萬元修建了100m2的LED顯示屏,卻因為缺乏專業人員以及合適的科普內容,紅火一陣子之后,其功能實際上主要用于歡迎前來視察的領導了。由于盲目購買先進科普設備卻又并不一定適合本地居民的實際需要和使用習慣,結果就很容易造成設施的閑置和浪費。這種情況與一些公益捐贈活動中存在的問題相似,例如南都公益基金會秘書長徐永光在農村調查一位著名企業家捐贈的 11000臺電腦使用情況時發現,很多學校砸鍋賣鐵配置了電腦教室,卻因付不起開機電費和沒有合格的專業老師,就讓電腦塵封在那里,直至變成一堆電子垃圾。一位校長告訴徐永光,他打算讓收廢品的來收購這些電腦,因為“好歹一臺還能收回50元,可以多少彌補點兒學校經費”[4]。類似問題和現象在當前基層科普建設中遠非罕見。
硬件的“火熱”趨勢,給人造成了繁榮的假象,同時傳統的媒介手段反而受到限制,比如傳統的科普圖書、報、刊變少了,甚至取消了,而新推出的科普電子書、LED展示屏、網絡閱讀室因成本、管理以及閱讀方式變化等原因乏人問津。
從科普對象來看,城市社區和農村的差別也非常大。城市社區的主要科普對象是“兩頭”,退休人員和青少年(尤其是寒暑假時期);農村地區則相對集中在“中間”,主要面向生產勞動者。無論城市還是農村,基層科普活動的公眾參與比例普遍較低,有些社區的科普講座參加人員一年累積下來即使按人次算也不到全社區人數的 10%,很多時候都要靠發放小禮品、誤餐費等來吸引大家參與。
對于科普對象的認識問題也始終存在很大爭論。傳統觀念認為,相對于科學家來說,公眾顯然是無知的,只能是科學知識的接受者、被普及者;公眾需要不斷學習科學知識以縮小與科學家的差距;公眾因缺乏科學知識對科學沒有發言權;公眾掌握科學知識越多就越會支持科學。
然而,一些新的調查研究發現,把公眾當作“空瓶子”的上述觀念很有問題。新的研究認為,公眾與科學家在職業、生活甚至知識上都是平等的,公眾有權質疑科學家的知識;公眾與科學家所謂的“知識差距”永遠存在,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消除;在民主社會中,公眾對科學的資助和決策有發言權甚至決定權,并且科學問題往往也是社會問題;有趣的是,調研發現掌握科學知識越多的公眾對科學越有質疑精神,成為傳播學意義上的“信息悖論”。英國相關數據調查顯示:“苛刻的質問可能標志著全體公民更有見識,更具科學素養”[5]。
針對當前我國社區(農村)科普工作中這 4個具有提綱挈領作用的關鍵點,應當考慮加強科普“四化”的建設,即主體職業化、內容生活化、媒介多元化、對象中心化。
目前在社區層面,實際的科普主體常常處于缺位狀態,基本沒有常規的、專職的基層科普隊伍。此種情形下,基層科普工作就不可能常態化進行,只能是應急、應景式的運動科普,與普通公眾的日常科普需求之間自然很容易形成“兩張皮”現象。出路之一是加強基層本地科普主體的職業化建設,《2007—2008年北京市科普工作報告》也坦承,以前“依靠城里專家下到農村去,結果農民兄弟并不積極,效果也不明顯”。后來改變思路,培養農村能人“成為農村的科技人才,然后再由他們去為村民培訓和服務,效果非常好”。為此需大力建設社區(農村)科普工作人員的職業培訓、資質認定制度,使基層科普隊伍逐漸走向常規化、職業化的道路。
社區科普展板、宣傳欄的內容更換周期通常是3個月至半年、一年,個別甚至是永久性的,反映出在科普內容方面極為匱乏。而科普內容建設顯然不只是錢的問題,更非一次性投入的問題,依靠提高社區工作人員素質的辦法也明顯遠水不解近渴。要樹立科普“內容為王”的意識,首先必須從外部引入穩定的、權威的科普內容信息方面的渠道(如訂閱科普類報刊以及為社區持續提供科普內容等);其次要由過去普及概念化、理論化、學科化的知識轉變為主題式、情景式、問題導入式的科學知識,與公眾的實際生活相結合。中外針對公眾科技態度的多次調查顯示,公眾普遍關心的常常是健康問題和環境問題,形象一點說就是有關身體的科學和身邊的科學。為此需要深入細致地調查當地居民的科普需求,旨在使科普內容與居民的日常生活緊密結合、更具針對性。
隨著對先進科普社區投入力度的加大,基層科普設施正大踏步向著更高(級)、更新(潮)、更貴的目標邁進,電子屏、可視化建設熱火朝天,數字港、數字家園設計不亦樂乎。然而其直接后果卻是一方面普通居民不會用、社區管理者不舍得用,大多成了高級科普擺設;另一方面,一些傳統的、有效的科普媒介如科普報刊等受到擠壓,大多數社區除接受贈送外,基本沒有主動訂閱科普類報紙、刊物的。這實際上反映的是在科普媒介設施上追求形象工程、表面工程,而不管不問實際效果如何。在社區科普的基本硬件建設完成后,應引導科普資金向科普內容、信息等內涵建設方面發展,樹立只要是在本社區合適、有效的科普媒介手段就是最好的多元化發展手段的務實精神,建設富有本土生命力和特色的科普胡同、科普農家院等,而不應一味地追求高、新、貴。
從基層調研情況來看,無論城市社區還是農村公眾參與科普活動的積極性普遍不高、參與率很低,即使一些農村組織技術培訓也要補貼錢給農民人家才肯來捧場。這相當程度上反映的是基層科普工作脫離百姓生活、無視公眾需求。因而需要建設以公眾為中心的科普工作服務模式,將以往科普從外部注入、要求接受的方式變為需求導引、服務為主的方式,強調以公眾的科學需求為導向,更有針對性地提供公眾需要的科學知識。故應建立積極、快速、高效的互動響應機制,隨時了解公眾的科普需求,認真對待公眾的需求和反饋意見,并將之切實納入社區科普工作的評價機制,積極回應和滿足公眾從日常生活,到精神文化,到民主參政等不同層次的科普需求。
近二三十年來,國內外對科普的主體、內容、媒介、對象這 4個基本要素都有許多新的認識[6],根本原因在于公眾與科學的關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根據傳統“缺省配置”的科普模型,公眾永遠需要學習科學知識,而且越多越好——“活到老,學到老”。但今天科普的重點不是要求公眾沒完沒了地繼續學習各門學科的科學知識,而是要建立以公眾為中心的科普模式,把科普從宣傳、教育的角度轉變為服務、對話的角度,重點圍繞公眾的實際科普需求因地制宜地開展科普工作。本文提出的科普“四化”建設應該是一個可行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