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鵬
19世紀40年代的歐洲,相對于英法等國機器大工業發展、產業結構完善、資本主義制度鞏固的現實,德國還是一個在封建統治下四分五裂的國家,無奈地扮演著“后發”的角色。作為一位具有強烈愛國主義情懷的德國經濟學家,李斯特面對祖國經濟社會落后的現狀提出了經濟發展的歷史階段、保護制度和生產力理論等一系列經濟學主張。作為同時期德國學者的青年馬克思卻對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一書表示質疑,并從具體觀點和研究方法諸層面對該書進行了批判。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對經濟學研究中歷史方法的匡正。當前,中國要利用世界經濟結構調整的歷史機遇,在經濟社會發展諸領域實現“彎道超車”,有必要向當年的德國借取智慧。習近平同志強調:“‘秉綱而目自張,執本而末自從。’面對復雜形勢和繁重任務,首先要有全局觀,對各種矛盾做到心中有數”(1)習近平:《辯證唯物主義是中國共產黨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求是》2019年第1期。。馬克思對李斯特經濟學觀點和方法的批判,對于思考當下中國社會發展中的諸多問題,無疑是有借鑒意義的。
作為德國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歷史學派的先驅,李斯特的經濟研究始終將歷史作為重要考慮維度,并在《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開篇,以“歷史”為題分析了近十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歷程。李斯特對歷史細節的把握不可謂不周密。但唯有在對人類社會總體和歷史自身規律把握的基礎上考察具體事件,才不至于被經濟事實的繁雜細節迷惑。只有具備這樣的歷史思維能力,才能夠真正促進經濟學研究,進而為經濟發展助力。這一點集中體現在馬克思對李斯特經濟發展歷史階段理論和保護制度的相關批判中。
相較于同時期的其它經濟學家,李斯特對經濟思想史和經濟發展史的熟稔是無與倫比的。這點首先體現在他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之中。李斯特在《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開篇利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分別考察了意大利、荷蘭、英國、德國、俄國以及美國等十余個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發展歷程,并在該章末尾以“歷史的教訓”為題總結出經濟發展必須經歷前后相繼的五個階段:原始未開化時期、畜牧業時期、農業時期、農工業時期和農工商業時期。(2)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17-118頁。李斯特通過對已有文獻的爬梳,較為細致地呈現了經濟發展程度同主導產業類型之間的對應關系。他若就此止步,作為一個“歷史編纂學家”是夠資格的。但是,經濟學的學科性質要求理論必須“同社會的現實運動聯系在一起”(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42頁。,僅滿足于對個別事實和思想片段的把握,在研究方法上便同經濟學內在品格不相符了。馬克思正是基于這點考慮,對李斯特的歷史思維能力和研究方法進行了批判。
第一,馬克思認為,經濟學研究不是書齋里的舞文弄墨,而必須同經濟運行的現實狀況相結合。對經濟活動和相關思想的歷史考察固然必要,但若像李斯特那般,滿足于指摘和評述經濟學家的部分觀點,只能將理論本身同其存在的歷史語境割裂開來。同時,李斯特將經濟事實同其孕育和生成的社會因素分而治之的做法,不僅未能體現其對歷史思維能力的運用自如,還暴露了這種能力的匱乏。在歷史思維下的經濟研究不是對經濟事實和思想的堆砌,不論是對思想史還是對社會史的研究都不可能在事實層面“回到過去”。作為一種思維能力,歷史應當被界定為“謀劃著‘將來’而安然于過去已‘曾是’的可能性并即體現為‘當今’”(4)熊偉:《在的澄明——熊偉文選》,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38頁。。只有在這種動態而非靜觀的意義上對歷史思維能力加以界定,才能夠以歷史的總體視閾俯瞰一切事件、因果、思想和理論,從而避免像李斯特那樣對個別事實盲目執著。
第二,馬克思指出,經濟研究不應僅僅局限于對經濟事實的描述,因為“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都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頁。。李斯特的經濟發展“五階段論”無疑對馬克思“歷史五階段論”的提出產生了極大影響。馬克思在1845年3月對李斯特的批評,自然會影響到馬克思稍后不久寫作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然而,這種思想史層面的內在聯系,并不能否定二人在歷史思維方式上的異質性。歷史在馬克思那里是以哲學概念呈現的。主導產業的差異是社會歷史發展階段的表現而非原因,導致變遷的根本原因乃是歷史自身演進的動力。盡管此時的馬克思并不能確切地指出這個根源,但歷史總體的意識早已埋藏在這位哲學博士的思維深處。相反,李斯特僅僅把歷史作為一個認識對象來考察,在李斯特那里,歷史不過是一個知識論的概念,所謂的歷史思維僅僅是運用描述的手法,將作為“感性雜多”的經濟事實按時間順序依次排列。李斯特表面上將歷史推舉到至高無上的位置,實質上卻將歷史思維狹隘化,因而未能像馬克思那樣,在思維方式的高度實現變革。
李斯特一方面批評亞當·斯密為自由貿易、開放市場搖旗吶喊,認為這不過是英國憑借資本主義的先發優勢在全世界范圍內攫取原料產地和產品傾銷地的經濟學修辭,其全部理論不過是披著“世界主義”外衣的“英國中心主義”;另一方面,李斯特認為由魁奈開啟,經斯密發展,并由李嘉圖集大成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把研究擴展到全人類,不以國家概念為考慮的對象”(6)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19頁,第112頁,第125頁。,致使整個政治經濟學沉浸在世界主義或個人主義的消極氣氛中。顯然,在斯密經濟學是否存在對國家的理論關切這一問題上,李斯特是自相矛盾的。這一邏輯錯誤的根源不在于斯密,而是由李斯特本人的思維方式所致。由于地理環境、資源分布、風俗習慣的差異,世界各國各地自然會選擇不同的經濟發展道路,因地制宜是自人類出現經濟行為以來便存在的規則,而非李斯特的洞見。自15世紀新航路開辟到19世紀中葉,資本主義的世界市場已然成型,此時依舊有意割裂國家之間以及各國同世界總體的經濟聯系,一意孤行力推“國家經濟學”,那就是李斯特的自以為是了。
馬克思之所以稱李斯特的經濟理論為“古典的犬儒主義”(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49頁,絕非因其揭示了經濟發展中的民族個性問題。在資本主義“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使每個文明國家以及這些國家中的每一個人的需要的滿足都依賴于整個世界”(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6頁。的背景下,當時資本主義發展尚不充分的德國也不得不在世界市場中定位自身。當是否需要對外貿易已不再成為一個現實問題時,一向強調歷史的李斯特卻高揚起貿易保護的大旗,這種主張本身就顯得荒謬至極。由于將歷史僅僅看作研究的對象,缺乏對歷史思維方式的自覺,李斯特眼中的“世界歷史”也僅僅是世界各國歷史的大雜燴。既然如此,他針對不同國家的具體經濟政策持“雙重標準”,也就不足為奇了。日本經濟史學家大河內一男認為, “李斯特在理論上——確切地說是在‘詞句’上——固然是和斯密相對立的,但在他所從事研究的‘問題’上……與斯密在《國富論》中所努力要解決的問題相同”(9)大河內一男:《過渡時期的經濟思想:亞當·斯密與弗·李斯特》,胡企林、沈佩林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14頁。,這一評價是客觀且公允的。
李斯特不僅缺乏“世界歷史”的視野,而且在國內經濟研究領域也未能貫徹歷史總體的思維原則。他認為,保護制度應當因行業不同而有所區別。由于“只有工業已達到了高度發展狀態,航海業、國內和國外貿易、甚至農業本身,才會發展起來”(10)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19頁,第112頁,第125頁。,所以,唯有工業是值得保護的,其他行業產業則不應給予保護;在工業內部,基礎產業(如紡織業)是應當保護的,先進制造業和奢侈品行業則無須保護。李斯特認為,這種區別性原則正是基于英法等發達國家的歷史考察而確立的,因為“對未開化、半開化或文化衰退中的國家進行的教化工作和殖民地的形成”(11)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19頁,第112頁,第125頁。,完全可以保障農業等在本國未被保護產業的產品滿足國家和國民需求。但對于同樣作為國家的殖民地,是否應采取保護制度,如何實現工業化等問題,李斯特則緘口不言。如果說貿易保護理論是基于祖國的落后地位流露出的愛國主義情感,那么,將本國經濟繁榮建立于對他國殖民活動之上時,李斯特的整個理論就染上了一種反動的色彩。世界由各個國家或地區構成,國際貿易中雖存在順差和逆差,但這種對立恰恰是以各國聯系日益密切這股歷史大潮為前提的。李斯特試圖采取以鄰為壑、轉嫁危機的手段,割裂作為歷史趨勢的普遍聯系,其“德國中心主義經濟學”注定會以失敗告終。
相比于鼓吹自由貿易的“流行學派”,歷史方法在李斯特的理論中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強調和運用。但若由此認為李斯特“是以收集和整理歷史文獻來展開某種解釋模型”(12)Ha-Joon Chang, Kicking Away the Ladder: Development Strategy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nthem Press, 2002, p.16.,甚至將這種“解釋模型”同馬克思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等量齊觀,就忽視了李斯特理論的階級基礎。在資本主義制度下,不論是貿易保護還是自由競爭,均是國家促進經濟發展的策略手段,并不具有本質差異。李斯特對國家經濟發展與國民個人發展的關系避而不談,對德國經濟發展之后工人生活境況依然堪憂的現實置若罔聞,鼓吹將國家作為經濟活動的主體,折射出的正是其資產階級的狹隘立場。
亞當·斯密曾指出:“政治經濟學的大目標,即是增進本國的富強。”(13)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 (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343頁。這是包括李斯特在內的幾乎全部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共識。保護制度和自由貿易只是實現“本國富強”的策略。由于這些政策出自行政部門,李斯特便將國家作為經濟活動的主體,這正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對歷史方法認識不清,導致對歷史真正主體錯認的表現。
“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頁,第351頁,第60頁。將國家作為經濟活動主體加以確認,這一觀點帶有明顯的資本主義底色。換言之,在世界性的經濟話語當中,原本各民族孤立發展的狀態被打破,國際貿易出現并日趨繁榮,才使國家成為經濟活動的獨立單位。由于經濟交往的范圍擴大,原本作為政治行為主體的國家也就具備了經濟的職能。國家間的經濟往來日趨頻繁,貿易規模日益擴大,貿易額度逐漸增長——這一切事實是否足以證明國家順理成章獲得了經濟活動的主體地位呢?李斯特和馬克思對此給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這一差異所隱含的話語恰恰是二人經濟研究思維方式的區別。
第一,馬克思和李斯特從事經濟研究的邏輯起點存在差異。青年馬克思雖未對生產總過程形成完整認識,卻早已將經濟問題的研究基點確立為“地上的粗糙的物質生產”(1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頁,第351頁,第60頁。。繁榮的貿易必須基于大量商品的問世,商品數量的豐富又必須以工業這本“人的本質力量的書”(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7頁,第125頁,第87頁。的“展開”為前提。交換行為的頻繁和貿易范圍的擴大是經濟活動的最顯著的表現,李斯特將交換作為考察經濟問題的邏輯起點,忽視和遮蔽了隱藏于交換背后、作為政治經濟學全部秘密所在的社會生產。既然國家之間的經濟交往頻繁,國家自然就成為世界市場上經濟活動的主體性單位,因而經濟研究也就是國家行為的研究,經濟研究中的歷史思維完全可以脫離具體的物質生產,在對經濟發展史和經濟思想史閱讀中加以貫徹。這便是李斯特尋覓歷史主體的方法。
第二,馬克思和李斯特對歷史和人的本質理解不同。在浩如煙海的經濟學著作中,李斯特和馬克思的成果是少數特別強調歷史方法的。然而,他們對歷史本身的不同認識直接影響了二人對經濟問題的思考方式,進而影響到對經濟活動中人的界定及全部經濟學觀點的展開。馬克思將歷史本身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展開,認為“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7頁,第125頁,第87頁。,人只有生存于同他人和自然環境的關系中,才能夠獲得自身的現實性。與馬克思專業的哲學思考相比,李斯特對歷史的本質問題缺乏專門研究,其答案是在闡述他的理論時“溢出”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由于對本質問題缺乏思考,李斯特無法真正把握歷史“同人的本質的聯系,而總是僅僅從外在的有用性這種關系來理解”(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7頁,第125頁,第87頁。。由于李斯特缺乏對人的本質問題的追問,其理論框架中的人便只具備生物學的意義,失去了反思和超越維度,對“本質”這類原本屬于理性界域內問題的回答便淪為知性層面的“共性”。李斯特意義上的人同費爾巴哈所崇尚的那種“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1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頁,第351頁,第60頁。并無二致。抽象的人不具備從事任何活動的可能,他們生活于國家之中并依靠其獲得生存和發展的條件。這樣,國家便獲得了現實性,因而將其作為經濟活動的主體似乎也就順理成章了。
李斯特對人特有的二重存在方式的無知,使其理論完全排除了人的精神和道德存在向度。然而,僅在生理學意義上存在的人,不過是一個具有人這種外在形態的物罷了。這樣的人作為“自然事物不存在任何意義上的自主選擇,它只是通過消極地適應外部環境而得以存在,因而表現為‘他律’狀態”(20)何中華:《哲學:走向本體澄明之境》,山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頁。。如此一來,人只能在賓格而非主體的意義上得到承認,從而致使其自身的歷史展開淪為假問題,同時,歷史本身不再作為人能動力量的彰顯,使得歷史和人這兩個概念都成為純粹的抽象。李斯特將人的個體存在形式與群體存在形式對立起來,并由此提出自己的國家理論,這種認識和考察國家問題的方法,在哲學層面上不過是費爾巴哈哲學的翻版。李斯特認為“國家的性質是處于個人與整個人類之間的中介體”,(21)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8頁。也不過是對費爾巴哈個體與類相區別的國家學表達罷了。然而,即使是“國家中介論”的立場,李斯特也沒有徹底貫徹下來。
依照李斯特的國家學說,我們可以順利地做出如下推論:既然國家充當了個體人同群體人(“類”)的中介,那么,個人、國家、人類三者間必然存在一種內在的同向同構關系。就這種關系的外在表現而言,國家繁榮同個人富裕和全體國民的發展應當是相互砥礪、相互促進的。李斯特認為,一國之內“個人的禍福全系于國家的獨立和進步……為了保證全體國民的自由,必須限制個人的自由”(22)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自然體系》,楊春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1頁,第232頁。,因而對后發和新興國家而言,克儉是十分必要的。然而,當問題的視域轉向德國時,李斯特則“依據德國國情”指出,所謂的克儉不過是農民行為:他們應當赤腳走路,以便“把所有收入、時間和勞動都用于改良土地、增加積累”(23)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自然體系》,楊春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1頁,第232頁。。這種借國家名義公然主張侵害農民利益的學說,隱含的正是為資產階級辯護的話語。農民要對國家發展做出“必要的犧牲”,原因絕非李斯特認為的“歷史的必然”,相反,這僅僅是“國家的必然”,即鞏固資產階級統治的要求。當“國家進步”給農民帶來的不是福祉,而是壓迫和傷痛時,其進步性如何體現呢?通過對荷蘭、英國、法國等資本主義發展較早、相關制度較為完善的國家歷史的考察,李斯特認為,各國在資本主義尚不發展的階段,以犧牲農業促進工業作為發展策略,能夠盡快建成工業體系。在此之后,國家可以憑借自身的經濟優勢,強迫熱帶和殖民地國家向本國提供農產品。既然國家經濟學要以對內壓迫剝削和對外殖民掠奪為標志,李斯特經濟學的階級屬性也就不言自明了。
李斯特的經濟理論是以國家為研究對象的。他認為,斯密、李嘉圖和薩伊等政治經濟學家之所以鼓吹自由,在于其所在國憑借機器大工業發展獲得的資本主義先發優勢。“英國對世界的專制,就是工業對世界的統治”。在這點上,李斯特與馬克思是同路人。但李斯特沒有能再往前走一步,認識到“工業社會制度是對資產者最好的世界”(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60頁。,工業對世界經濟的統治在整個社會表現為資產階級對無產者的統治,這是馬克思基于“世界歷史”的整體加以思考所得出的結論。李斯特以國家利益的名義掩蓋其為資產階級辯護的陰謀,不論是自由貿易還是保護制度都是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意識形態話語。經濟發展的結果并不是為全體國民所有,而是僅僅服務于資本積累,從某種程度上說,李斯特理論正是經濟學界的“德意志意識形態”。
1845年3月17日,恩格斯曾致信馬克思,希望在對李斯特的理論批判中,自己“從實際方面抓住李斯特”,馬克思則“重點批判他(李斯特——引者注)的體系的前提,而不是批判他的體系的結論”(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1頁。。以往學界在馬克思對李斯特生產力思想的揚棄工作方面著墨頗豐,卻疏于考察這一揚棄工作何以可能,這無疑忽視了馬克思和恩格斯二人的理論分工,遮蔽了馬克思批判工作的核心要義。生產力理論最集中體現了李斯特的思維方式。而馬克思正是在肅清這一錯誤思維方式的基礎上完成整個理論揚棄工作的。忽視馬克思和李斯特二人思維方式的根本差異,片面強調理論聯系,就難免陷入膚淺。
李斯特認為,以往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以財富本身作為理論關切,可能會進一步導致因果顛倒。“財富的原因與財富本身完全不同”(26)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32頁,第118頁。,政治經濟學研究必須改變以往對財富本身的執著,將工作重點轉移到“財富的原因”——生產力——上來。李斯特區分財富本身與財富原因的探索雖然有必要,但他本人對歷史作為經濟研究方法的定位并不清晰,對歷史事件只能采取經驗直觀的實證考察,致使其理論貢獻僅在于提出了問題,而不能在對歷史規律把握的基礎上洞察歷史的趨勢,使經濟學理論真正促進人類解放。
首先,李斯特的生產力理論本身存在概念混淆。馬克思曾批評他“把‘物質財富’和‘交換價值’完全等同起來”的錯誤,因為“交換價值完全不以‘物質財富’的特殊性質為轉移”(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62頁,第261頁。。自出現經濟活動以來,人們便以物質財富的創造為目標,經濟行為與物質財富在目的論上是一對孿生兄弟。與物質財富不同,交換價值進入經濟學的視野則是相當晚近的事情。只有勞動者同勞動資料相分離而不得不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勞動者們只有通過現實的交換行為才能維持生存時,交換價值才真正作為經濟學的重要概念出現。將交換價值與物質財富等量齊觀正是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迷惑的結果。誠如馬克思在《資本論》開篇所講:“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7頁。如果離開交換價值與物質財富“等同”的歷史語境,片面強調交換價值與物質財富二者的聯系,必將剝離原本屬于二者的歷史鮮活性,使交換價值最終淪為抽象概念。換言之,李斯特的生產力理論不過是純粹的概念游戲罷了。
其次,李斯特采用的歷史方法是靜態的,而非辯證的。李斯特將作為結果的財富本身同作為原因的生產力割裂開來,認為“財富的生產比財富本身,不曉得要重要到多少倍……個人如此,拿整個國家來說,更加是如此”(29)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陳萬煦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132頁,第118頁。。對辯證法的無知,使李斯特在經濟研究中又碰了壁。作為黑格爾學生的馬克思對此批評到,財富作為結果應當是生產力的展現和佐證,生產力作為原因內含著成為財富的可能,毋寧說是有待展開的財富。財富本身同財富的原因并非兩種不同的社會存在,而是同一社會存在不同發展階段的經濟學表達,二者是結果與過程的關系。(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62頁,第261頁。這一切如不以歷史本身作為思維方式,就是無法認識到,更無法表述出來的。
最后,有學者認為李斯特雖未完成“抽象的規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這一理論任務,但其憑借扎實的實證功夫,“從實在和具體開始”較為成功地實現了“從表象中的具體達到越來越稀薄的抽象”(3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頁。的理論訴求。這種觀點無疑是對馬克思“稀薄的抽象”概念的誤讀。所謂“稀薄的抽象”,其抽象性在于感性直觀的豐富性退卻,理性具體尚未實現,人的認識領域被雜亂無章的規定性充斥的狀態;同時,這種抽象又是稀薄的,因為雜亂并不意味著“許多規定性的綜合”的消逝,后者仍作為一種隱而不顯的可能性存在。這種指向綜合的可能性在李斯特理論中是難以覓得的。馬克思反對經驗直觀而主張抽象,絕非走向古典哲學對形上思辨的沉湎。在馬克思那里,“思維的邏輯不過是歷史本身的邏輯的折射而已”(32)何中華:《哲學:走向本體澄明之境》,山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8頁。,多樣性的統一正是以實踐的方式在歷史中實現的,思維不過是對這一進程內在機理的表達罷了。
李斯特提出經濟發展的民族個性問題,正是基于在世界市場背景下國際貿易的興起,國與國之間頻繁的經濟行為似乎讓國家本身成了經濟活動的策源地。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貿易行為正是市民社會孕育和發展的結果,一國經濟發展水平直接反映出市民社會的成熟水平。國際貿易只不過是國內貿易模式的世界舞臺呈現,它們在理論模型上沒有根本區別。黑格爾洞察到“國家強盛在于其普遍的最終目的同個人的特殊利益的統一”(33)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Werke Band 7: 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 Suhrkamp, 1989, pp.407-408.,如不先行探討作為特殊利益代言的市民社會就貿然研究國家問題,以這種未經抽象力中介的思維方式研究經濟學,無疑是相當武斷的。
隨著世界市場的擴大和完善,經濟活動在國家行為中的意義日漸凸顯。以往對經濟活動聽之任之的國家,將關注焦點日益轉到經濟問題上來,力圖通過國家制度和政策推動本國經濟發展。同英法等國資本主義因素充分孕育、資本主義雇傭勞動發展、資產階級力量壯大后通過革命建立起資產階級政權這種“內生”方式不同,德國資本主義的孕育和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內外合力”的結果。在1845年的德國,資本主義因素的發展水平和完善程度不能和英法等國同日而語。以李斯特為代表的愛國學者希望國家依靠強力對內反對封建制度,同時促進商品生產,對外開辟商品原料地和傾銷地。
“在資產階級開始以一個階級自居的那些國家(例如在德國)……保護關稅成了它反對封建主義和專制政權的武器。”(3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58頁,第1頁,第130-131頁。馬克思的這一批評對李斯特是適用的。國家政策無疑可以助力經濟發展,但政策的有效性取決于市民社會的孕育程度。如果缺乏歷史總體的思維能力,僅憑經驗的直觀是無法認識到這一點的,顛倒市民社會和國家的邏輯關系也就成了必然的理論失誤。馬克思倡導在“承認市民社會,恢復市民社會,服從市民社會的統治”(3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3頁。的基礎上,重新審視政治國家的性質和職能。盡管黑格爾及其信徒混淆了市民社會同政治國家的關系,但他們就二者之間存在決定與被決定關系這一問題的態度是毫無爭議的。李斯特對“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以及和市民社會本身之間是否會有同樣的不一致”(3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58頁,第1頁,第130-131頁。這一問題給予否定回答,看似實現了二者的和解,實質上不過是一種調和論的結果。如果說馬克思同黑格爾的爭論焦點在于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何者是決定性因素的話,馬克思同李斯特的爭論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是否存在差異的問題。當“真正的市民社會(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3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58頁,第1頁,第130-131頁。早已成為不爭的事實,一向強調歷史的李斯特卻依然懷疑它的存在和意義,其理論就不能不顯得庸俗且滑稽。
就理論動機而言,李斯特和馬克思都不愿成為一位崇尚思辨的理論家,相反,他們都具有強烈的現實關懷,希望理論本身可以現實地“改變世界”。然而,二人在歷史思維上的根本性差異,導致二人幾近迥異的人學地平。在改變現存狀況的相同動機下,李斯特和馬克思在促進發展的路徑選擇和理想社會的目的歸宿等方面的主張卻大相徑庭。以上各方面的差異正是在“改變世界”問題上不同的思維方式的反映。我們只有在思維方式的高度認識二人提出的具體主張,才得以真正理解各自學說,進而為經濟崛起尋得有效途徑。
19世紀中期,由于德國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相對落后于英法等國,在同這些國家的貿易往來中,德國實際利益受損。李斯特和馬克思一致認為:要從根本上改變這種狀況,只能期盼一種新的制度架構。然而,在建立良好制度的具體途徑上,二人出現了分歧。這種差異正是他們不同的思維方式所致。
第一,在良好制度的現實基礎這一問題上,李斯特和馬克思都強調勞動同生產力的關系,但在主張的具體內容上,二人存在根本性差異。一方面,馬克思早已認識到“國民經濟學的一切論述都以私有財產為前提”(3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5頁,第185頁。,并且,私有財產同人的勞動之間呈現為一種相互否定的異化關系。作為這種非理想社會制度的替代品,“共產主義是對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3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5頁,第185頁。,因而主張歷史地、徹底地廢除一切私有制。另一方面,面對李斯特將生產力概念泛化到精神領域,并將教育、制度、警察等均視為生產力的錯誤,馬克思明確指出其混淆了生產力本身同生產力的影響因素的思維缺陷,并將生產力概念牢牢確立在人的實踐活動的根基上。李斯特所謂的精神生產力諸要素若不同現實物質生產相結合,充其量只能作為“可能的生產力”,絕不會向現實生產力轉化。精神生產力本身對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速度和質量均于事無補,因此,改變德國落后面貌的訴求,在李斯特那里也就成了一紙空文。
第二,在良好社會制度的生成邏輯這一問題上,李斯特采取了一種“預成論”的態度。他認為,以往的理論和實踐之所以失敗,原因在于理想的“社會制度尚未確定之前就認真地行動起來”,真正具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是將“確定世界上哪種社會制度會成功”(40)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自然體系》,楊春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20頁。這一問題擺在首位的。馬克思反對任何先定論。正如同時代的愛爾蘭經濟學家凱爾恩斯(John Elliott Cairnes)所言:“政治經濟學對財富現象所做的工作,都是闡述了現象之間彼此共存或繼起的規律。”(41)約翰·埃利奧特·凱爾恩斯:《政治經濟學的特征與邏輯方法》,劉璐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6頁。在馬克思看來,良好的制度只能建基于對社會歷史的整體考察,依靠社會組成各要素間的相互協調歷史地生成。
最后,在良好制度建構的階級基礎上,李斯特與馬克思存在原則性分歧。李斯特作為后發國國民,希望祖國經濟發展、擺脫英法等國壓迫,是人之常情。但以國家利益為旗號,為部分國民斂財提供方便,便違背了經濟學研究的初心。恩格斯在馬克思之前就對此進行了批評。他認為,李斯特“和英國的資產階級一樣可惡,只是在榨取方面不那么大膽、不那么徹底、不那么巧妙罷了”(4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頁。。李斯特忽視“消除人類不得不作為奴隸來發展自己能力的那種物質條件和社會條件的時刻已經到了”(4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58頁。的事實,滿足于在私有制內部進行政策微調,這正表明了資產階級相對于無產階級的歷史“短視”。
李斯特和馬克思同為19世紀40年代德國思想家,對德國發展問題思考的現實背景是相似的。馬克思最后形成了科學的共產主義理論,為人的真正解放開辟出現實道路,李斯特卻未能完成這樣的歷史任務,根本原因在于馬克思將實踐作為全部理論的哲學原則加以確立。盡管李斯特早年在訪問美國及流亡法國期間,總是積極建議政府采取適當保護措施,發展教育事業,鞏固和促進生產力發展,然而,囿于其經驗主義的方法,他無法真正認識人類社會的歷史規律,只能在私有制的框架內尋找批判的力量,所謂改變世界的目標依然是在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壓迫的范圍內兜圈子。李斯特將原本應被摧毀的物質力量作為摧毀革命因素的武器,同歷史規律相背而行卻希望實現國家經濟繁榮,這種理論訴求無疑是天方夜譚。
馬克思“歷史地思”同李斯特思維方式的區別,還體現在對國家的歷史定位上。就理論本身而言,政治經濟學固然不應排除國家這一研究維度,但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國家的存在是歷史而非永恒的,其存在的必然性必須以歷史性為前提。人類歷史應當是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使人真正得以實現自己的過程,只是由于現階段廢除國家制度的歷史條件尚不具備,國家的存在才具有歷史合理性。國家不是超歷史的存在,它對于整個人類歷史僅具有過渡環節的意義。盡管這個環節要持續相當長的時間,但其作為人類社會的階段而非目的這一定位不會改變。就當時的德國社會而言,“‘達到歐洲其他國家的水平’并不意味著每個人的生活更為幸福或滿足——它意味著某些抽象實體的增加。”(44)Paul Feyerabend, Conquest of Abundance: A Tale of Abstraction Versus the Richness of Being,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 p.262.李斯特以英法等國為發展目標,英國的現狀就意味著德國的未來。“除了現金交易……不承認人和人之間還有其他任何聯系”,甚至夫妻關系也變成赤裸裸的現金交易(4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 (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7頁。——在這樣的國家中,人的存在問題尚未得到承認,又怎能奢求人在現實世界得到發展呢?
關于國家富強是作為事實判斷還是作為價值判斷,馬克思與李斯特之間依然存在差異。在李斯特理論中,國家僅作為一個倫理范疇,對國家的一切描述也僅具有價值謂詞的意義。李斯特曾對國家行政機關——政府的運行機理有過明確闡述: “政府是在健全的制度和愛國情操的支持下行使權力的。”(46)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經濟學的自然體系》,楊春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21頁。將制度和愛國作為鞏固國家政權、實現國家富強的動力尚且合理,但若由此將其歸為動因,就不能不顯示出其哲學根基上的失當。而此時的馬克思早已將“物質利益的難題”歸結為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分野,指出國家是以共同體的身份充當集體利益的代言,進而為統治階級利益服務而置部分國家成員利益于不顧的伎倆。李斯特歷史思維的誤認,自然不會覺察到這種資產階級特有的意識形態機制,其所謂的國家經濟學只能借助“空洞的唯心主義詞句……沉溺于最荒謬的幻想之中”(4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40頁。。只要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根源依然存在,國家經濟學就只能作為經濟領域的意識形態,不可能成為人全面發展的理論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