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巖陽
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為中國歷史一大事件,置諸世界歷史視野則屬軸心文明之東方呈現。百家何以競起于此際,古今學者措意甚多。按照呂思勉先生的概括,百家源起之說可分為兩類:一是《淮南子·要略》所言因救時弊而起,二是班固《漢書·藝文志》持王官一守之論。(1)呂思勉:《先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37頁。前者重天時,后者重人因,各得其理,但缺失了地域視角的觀照。事實上,先秦諸子百家的空間分布是極有章法的:儒家地出鄒魯,墨家發端于南北之間的宋國,道家以南楚與東齊為重鎮,法家則遍布于黃河中游的三晉鄭、衛等國。(2)《漢書·藝文志》中的法家人物幾全為三晉籍貫。嚴耕望先生對于法家人才分布的地理范圍有更精確的統計,參見嚴耕望:《戰國學術地理與人才分布》,《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編,中華書局,2006年,第38頁。這一景象透露出諸子百家(思想學派)與所在地域(地理因素)之間似存某種關系,如果再聯系到地理因素對人類一向有不可忽視的約束力及塑造性,即能明了地域在諸子百家源起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準此認為先秦諸子百家是由天(周制崩壞)、地(所在地域)、人(士人崛起)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共同塑造的結果,這一認識似更能逼近歷史真相。
以地域視角審視諸子百家源起乃是思想與地域關系這一宏大議題的本土化與再問題化。問題的價值毋庸置疑,但因涉及要素多而導致把握主題、澄清關聯及施行論證的難度較大也是可以想見的。因此,雖不乏留意諸子百家地域特征的學者,但已有研究大體停留在現象概述與原因猜測的階段。本文以法家為個案,通過探究法家源起與所在地域的內在聯系,進而思考地域在思想學說源起過程中的角色。(3)學界通常將法家分為齊法家與三晉法家。如果按照師承關系、文獻著作這些更為嚴格的學派界定標準,春秋時期的管仲是戰國三晉法家的先驅,尚未成長為一支獨立的學派。本文依從班固等學者的意見,以三晉為法家源起之地。法家受三晉地域的影響甚深,牽涉地域要素之多百家中罕有其比。本文將地域視角細化為自然地理條件、地緣政治環境以及文化地理區位三個具體的分析維度,在把握三晉地域獨特性的同時注意抽繹法家若干特異之處,在細致的梳理比對過程中,三晉地域與法家學派內在的邏輯關聯或可揭橥呈現。
法家源出三晉,三晉則是晉國基業的繼承者。晉國在叔虞初封時僅為“河汾之東地方百里”的侯國,曲沃代翼(公元前678年)后的晉國逐步據有汾河中下游即河東全境,春秋后期已是橫跨今晉、冀、豫、陜、魯五省的一流強國。韓、趙、魏皆以晉臣身份發跡于河東,春秋晚期三家合力滅智及正式躋身諸侯之列(公元前403年)前后加速對外擴張。魏國東納衛國為附庸,西向攻秦直抵洛水東岸,南取楚國位于中原的大片國土。韓國專注于中原并于公元前375年滅亡鄭國。趙國在今山西、河北及內蒙古地區不斷拓展。三晉領土擴張造成戰國初期華夏地緣政治格局出現劇烈調整,三晉的政治重心隨即由汾河流域向中原腹地移動。魏都由河東安邑遷至河南大梁,韓都由河東平陽遷于陽翟再定于新鄭(原鄭都),趙都先由晉陽遷至中牟再遷至邯鄲。正是在三晉統轄與影響的地理空間內,孕育出別具一格的法家。
三晉的政治重心長期位于河東,故與政局關系密切的法家諸子多自覺或不自覺地以河東為其思考的空間背景,故而考察法家源流之地亦應溯及河東。河東地處太岳山、呂梁山與黃河之間,山川環繞之中有臨汾、運城兩個河谷盆地,自然地理條件優良。河東古屬冀州,古人以冀州多有鹽堿化土壤(白壤)將其土質判為中等。河東卻多為肥力較好的黃壤,鹽堿化程度較輕。河、汾、涑等河流及眾多湖泊提供了豐富水源。根據竺可楨先生的研究,西漢之前中國北方氣候普遍較為溫暖濕潤。良好的土、水、熱等條件構成了發展農業的理想環境。河東另有鹽鐵之饒。解池是重要的鹽產地,根據《漢書·地理志》等古籍記載,當地鐵礦豐富且很早便得到成規模的開發。憑借適宜的自然環境與良好的資源稟賦,河東成為滋養中華文明的沃土。
悠久發達的農業傳統加上面積有限的河谷盆地,于是河東有地狹民眾的現象。《史記·貨殖列傳》已經指出,三河地區(河東、河內及河南)“土地小狹,民人眾”。法家經典《商君書》有同樣的發現:“秦之所與鄰者,三晉也;所欲用兵者,韓、魏也。彼土狹而民眾,其宅參居而并處。”(4)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2014年,第88頁。《漢書·地理志》提供的漢代全國人口統計數據顯示,河東郡在西漢平帝時(公元2年)有戶236896,人口總數達962912。(5)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550頁。根據葛劍雄教授的估算,河東郡人口密度為27.33人/平方公里,高出當時全國平均人口密度14.73人/平方公里近一倍。如果考慮到河東山地眾多以及下轄各縣多位于沿河地帶,那么實際的人口密度將高達50~80人/平方公里。(6)葛劍雄:《西漢人口地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3頁。時至今日,河東地區依然是山西省人口最稠密的地區。(7)2017年運城市常住人口為5336023人,臨汾市常住人口為4481537人。參見山西省統計局:《山西統計年鑒2018》,http://tjj.shanxi.gov.cn/tjsj/tjnj/nj2018/indexch.htm,2019年11月10日訪問。因此,地狹民眾是河東的歷史常態。
持續存在的地狹民眾催生了河東極度尚儉的社會風俗。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注意到三河“土地小狹,民人眾,都國諸侯所聚會,故其俗纖儉習事”。朱熹《詩集傳》評魏風“其地陿隘,民貧俗簡,蓋有圣賢之遺風焉”,論唐風“其地土瘠民貧,勤儉質樸,憂思深遠,有堯之遺風”。(8)朱熹:《詩集傳》,中華書局,1958年,第63頁、第68頁。由民風儉樸衍生出的內向適應(如強調精耕細作等)與外向發展(如重視商業等)兩種生存思路,共同培育出務實、精細的生活習慣,以至于當地政風深受習染。如對政治倫理的界定。在儉樸民風的氛圍下,寡欲、節用是統治者醒目的政治美德。再如對政府角色的理解。由于生存環境緊張,輕徭薄賦、愛惜民力以及重視水利應當成為政府優先考量的施政目標。河東系堯地夏墟,堯、禹皆有恭儉節用的美德,大禹更以治理水患名揚后世。如果置于河東民風的視角加以審視,即可明了這些美德與功績的實質乃是政治為適應當地環境作出的相應調整。
在自然條件方面,三晉可視為放大版的河東。魏國的核心區域為河東、河內及河南一部。《戰國策》中蘇秦評價魏國:“地方千里,地名雖小,然而廬田廡舍,曾無所芻牧牛馬之地。人民之眾,車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無以異于三軍之眾。”(9)范祥雍:《戰國策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63頁。可見,魏國地狹民眾的規模程度有加劇之勢。韓國領土由河東小部、上黨大部以及河南一部構成,核心區域位于三河地區中的河南。上黨為戰略要地但土地貧瘠,因此《淮南子》言韓國“地墽民險”。趙國與韓國大體相似,但趙國核心地區(河北平原)的自然稟賦已不及魏、韓兩國。《漢書·地理志》指趙國“地薄人眾”,流行的民風是“丈夫相聚游戲,慷慨悲歌,起則椎剽掘冢,作奸巧,多弄物,為倡優。女子彈弦跕躧,游媚富貴,遍諸侯之后宮”。(10)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655頁。相對有限的地理環境以及揮之不去的生存壓力是三晉的共性,與當時各國相比這卻是三晉頗為顯著的個性。
國情如此,風氣若斯,居于此間的三晉學人不能不受其熏陶。錢穆先生概括三晉學風曰“尚功利,務實際”,明顯與“重歷史文化精神,求為社會整個的改造之理想”的齊魯學風旨趣迥異。(11)錢穆:《秦漢史》,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6頁、第17頁。三晉學人,無論是儒家的子夏、荀子,抑或后起的縱橫家、雜家,都有如是氣象,誕生于三晉之地的法家與此等學風亦是一脈相通。法家諸子之言行少有玄思幻想,力戒迂遠空談。其優點誠如呂思勉先生所言:“法家的長處,在于最能觀察現實”。(12)呂思勉:《中國政治思想史》,中華書局,2015年,第43頁。依托于強烈的現實感,法家分析問題善作深入綿密的思考,務求提出明快有力的措施,因而其主張不惟風行一時,亦能久遠影響后世。王夫之先生對法家有相當中肯的評價:“申、商之言,何謂至今而不絕邪?志正義明如諸葛孔明而效其法,學博志廣如王介甫而師其意,無他,申、商者,乍勞長逸之術也。”(13)王夫之:《讀通鑒論》上卷,中華書局,2013年,第5頁。
三晉的地理局限迫使法家的現實主義品質首先表現在經濟事務上,富國一直是法家謀求實現的基本主張。李悝推行的“盡地力之教”,即有精耕細作與多種經營并舉的舉措與政府運用市場手段解決糧食問題(所謂的平糴法)的嘗試,正是立足于魏國地狹民眾、商賈盛行的基本國情。同為變法,秦國地廣人稀,于是商君有“廢井田開阡陌”之舉。變法推出了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的土地制度(大畝制)、“舍地而稅人”的稅收制度以及積極招攬三晉民眾的人口政策。這些措施有效實現了富國的目標,相關制度建設多為后世仿效借鑒。李悝推行的平糴法是此后歷代王朝推行平準制度的先驅,商鞅變法確立的自耕農經濟更成為帝制時代的基本經濟模式。與地域關系密切的經濟領域催生出的現實主義品質影響到法家對政治社會問題的思考,從而逐漸提煉出一套富含現實主義精神的學說體系。
除了鮮明的現實主義氣質,歷史觀是法家另一特異之處。與各家崇古的立場不同,法家秉持的是一種變革與進步兩種基調兼有的歷史觀。法家因積極倡導變革而重視對變革合法性進行論證,破除歷史傳統的權威并對其重新闡發是法家的基本思路。《商君書·開塞》將歷史分為三階段:“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14)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2014年,第52頁。韓非亦有如是劃分:“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15)王先謙:《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13年,第487頁。,由此引申出變革的必要性。法家視變為常態,強調以變求存、變中求利。如《商君書》:“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16)蔣禮鴻:《商君書錐指》,中華書局,2014年,第3頁。法家歷史觀與各家大相徑庭,原因在于對歷史的認知方式存在差異。孕育法家的三晉地域承載的歷史較為特殊。具體而言,復雜不利的地緣政治環境迫使三晉以變革求存求強,法家的歷史觀乃是這一政治傳統的濃縮與總結。
法家歷史觀是對時代的一種回應。“周制”崩壞是先秦諸子百家源起的時間起點與思想開端。周革商命之后確立了一套強調“親親”原則、以宗法制為核心的“周制”。到西周晚期,因內有制度衰朽、外有戎狄威脅,“周制”開始解體。進入東周后,制度解體引發的失序遍及王室、諸侯以及大夫各個統治階層,以戎狄、荊楚為代表的外部威脅空前加劇。中土華夏生存環境不斷惡化,戰爭以及政治不穩定的頻率越來越高。《史記》如是描述這一時期:“《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17)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7頁。最終,秦國憑借一套強調中央集權的“秦制”統一天下。春秋戰國其實是“周制”消亡與“秦制”確立的歷史轉型期。“周制”衰后乃有法家起,法家起方有“秦制”成,由此凸顯出法家歷史觀在周秦之變中的重要性。如何解釋“周制”的衰落以及在混沌的亂世展望未來,這是諸子百家共有的問題意識。法家何以奉持一種極為不同的歷史觀,很大程度仍與三晉地域有關。
周道衰啟動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地理因素成為決定現實走向的一個關鍵變量。河東是典型的盆地構造,“表里山河”確保了軍事防御的主動性,河、汾等河流以及太岳、中條等山脈間的水陸通道是向外拓展的便利條件。從南北向看,河東屬于中原農耕區與北方草原區的結合部,是中原抵御戎狄勢力的前沿陣地。從東西向看,河東與關中、中原呈鼎足之勢,歷來是拱衛中原王朝的戰略屏障。西周封建之初河東地區悉為姬姓諸侯,表明周人充分注意到河東的價值。初封之時的晉國已經扼守住山西高原通往宗周與成周的交通要道,已有地利優勢。(18)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的國家地理與政治危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2頁。此后又憑借山西高原進入中原腹地(晉之南陽地)與河北平原(晉之東陽地)對中原各國施加影響力。三家分晉,無一例外復制了晉國的山西高地+中原(或河北)平原的領土組合模式。閱讀《左傳》《戰國策》等史料,三晉人士對地利有敏銳的感受與深刻的理解。
三晉地域的戰略價值極為突出,但三晉及其前身晉國的地緣政治環境卻相當復雜嚴峻。晉國自封建伊始就需與周邊戎狄勢力進行周旋,正如晉臣籍談所說:“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1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6年,第1371頁。晉國掩護的中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區域:這里不僅是周天子所在的政治中心,更以物質財富、交通樞紐以及極具誘惑力的精神資源(如文字、思想系統、天下體系以及政治神學)構成了一個擁有強大吸引力的“漩渦”中心,由此造成的“漩渦效應”持續吸引著不同方向的各種力量。(20)學者趙汀陽在分析中國歷史時,使用了頗有新意的“漩渦模式”解釋中國的生長方式,詳見趙汀陽:《惠此中國》,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46頁。緊鄰中原的地理位置、與華夏文明的同質性以及宗法血緣紐帶,決定了晉國既是華夏文明的保衛者,又是這一“漩渦”式博弈游戲的重要參與者。地理位置以及雙重角色定位意味著晉國需面對一個復雜多變的外部環境并承受各方地緣政治壓力。就地緣政治環境而論,晉國以及隨后的三晉具有“四戰之地”的表征。
城濮之戰(公元前632年)后,晉國繼齊桓公之后正式承擔起尊王攘夷的重任。崤之戰(公元前627年)的勝利, 晉國截斷秦國東進中原之路長達兩百余年。全力遏制秦、楚涉入中原的代價是地緣政治環境的持續惡化,晉國逐漸陷入了赤狄(東)、白狄(北)、秦(西)與楚(南)四個方向的包圍,邲之戰(公元前597年)失敗后形勢演變為上述四方的同步進逼。(21)臺灣三軍大學編著:《中國歷代戰爭史》,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214頁。另外,東方的齊國多次挑戰晉國的霸主地位。三晉又因領土分割制造出更為復雜的局面,河東、上黨及河南等地反復出現三家領土犬牙交錯的現象。韓國長期將魏國分割為河東與河內兩塊,魏國占領中山后一度對趙國構成南北包夾的態勢。三晉多次失和就是因復雜地緣政治下的安全困境造成的。三晉不但沿襲了晉國“四戰之地”的地緣政治環境,而且實際的態勢較之晉國更為艱難。(22)魏國前期的國都安邑被秦、韓、趙包圍,遷至大梁又與韓國國都新鄭距離不遠。韓國最初的國都為河東平陽,由于河東大部被魏國占有,出于安全目的,韓國必須將國都移至中原地區。趙國曾以中牟為國都,距離魏國不遠,后調整為邯鄲。在戰國時期,三晉國都都有被圍困甚至被占領的經歷。
持久性的地狹民眾與極復雜的地緣政治的依次出現與長期疊加,巨大的內外壓力不斷削弱著“周制”的有效性。縱觀華夏各國,“周制”在晉國與三晉的解體最為劇烈。以宗法制為例。晉對河東同姓諸侯的吞并、曲沃小宗對翼大宗的取代以及獻公對曲沃分支的剪除都是對宗法制的嚴重破壞。作為宗法制的破壞者與受益者,獻公之后的晉君有意保持“國無公族”的局面,血緣關系較遠的同姓家族與異姓大夫成為政壇的主力,新興的士人階層獲得可觀的成長空間。三家分晉前后為了汲取歷史教訓,韓、趙、魏嘗試以支取俸祿的方式使用家臣,家臣制逐漸演變為中央集權政體下的官僚制,宣告了封建制的沒落。(23)楊寬:《戰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1頁。與此同時,官僚制及其相關的郡縣制度、軍事制度逐漸成熟并顯著提升行政效率,國家在外部競爭中展現出可觀的競爭力。作為“周制”瓦解的受益者,持積極進取心態的三晉士人對于現實必然傾向于向前看。
在“周制”衰落到“秦制”確立的五百多年內,地緣政治以及與之相關的高頻度、高烈度戰爭成為一股強大的驅動力迫使各國不斷推行改革,以變求存于晉與三晉而言很早就已成為一個顯著的政治傳統。最典型如公元前645年的韓原之戰,戰敗的晉國迅速啟動“作爰田”與“作州兵”。(24)徐中舒先生將“作爰田”解釋為將田地賞給眾人,重新確立田界。“作州兵”則是分得土地的民眾需服兵役。若按徐先生的解讀,這是土地與軍事制度的重大改革。參見徐中舒:《先秦史十講》,中華書局,2015年,第102頁、第103頁。另外,晉國有重法傳統,改革常以頒布法令的形式推行,公元前513年鑄范宣子之法于刑鼎便是一標志性事件。地緣政治壓力加之“周制”失效造成國家自主性較強,以效率為導向的變革較易推行。更關鍵的是,收益明顯且多次推行的改革能強化有利于變革的政治文化氛圍。戰國時期,剛剛登上歷史舞臺的法家諸子如李悝、申不害直接主持變法事宜,商鞅在借鑒三晉變法故智的基礎上決定性地規劃了“秦制”的基本框架。在秦統一天下討論帝國制度的關鍵時刻,又是李斯再次確認了“秦制”的優越性,由此奠定了“秦制”的歷史地位。
同樣是壓力的來源,地狹民眾背后的自然地理因素對法家的影響是一個緩慢綿長的過程,地緣政治則以一種急劇緊迫的方式鍛造法家。事實上,法家著作有濃厚的地緣政治思維。商鞅與秦孝公論三晉及《韓非子》開篇之《初見秦第一》與《存韓第二》皆為顯證。基于地緣政治對舊制度的沖擊,崛起的三晉士人通過對晉國歷史的回顧與三晉現狀的關注,容易生成倡導變革的政治態度并提煉出與之相對應的歷史觀。另外,作為舊制度瓦解的受益者,三晉統治者的政治態度和政治利益與三晉士人有頗多契合之處,法家憑此得到踐行理念的政治機遇,通過成功主持變法進一步強化了自身的歷史觀。與各家相比,法家沒有崇古尚古的觀念,而是借助變革消解了歷史傳統的權威性,甚至以重新解讀歷史的方式論證變革的合法性,這樣的歷史觀仍不脫三晉“尚功利、務實際”學風的藩籬。
法家在百家之中產生較晚。開山之人李悝活躍于戰國初期,集大成者韓非與秦始皇是同時代人。晚出說明法家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孕育過程。在此期間,通過對各家學說的批判、吸收與再造,法家與各家建立起密切的聯系,特別與儒、道、墨三家有深厚的淵源。例如法家與儒家。李悝與吳起之師子夏、吳起之師曾參(一說曾參次子曾申)俱是孔門高足。又如法家與道家。法家三派中的“術”派與“勢”派由楚、齊兩地的道家轉化而來。《韓非子》書中的《解老》《喻老》等篇有極濃重的道家色彩。再如法家與墨家。《韓非子》中屢屢談及墨子,法家非常明顯吸收了墨家“尚同”“尚賢”等思想。在三家之外,法家與兵、農、名、雜等各家亦有明顯交集。多元的思想淵源映射出法家學說的兼容性特征。
法家晚出驗證了一個歷史事實,即春秋戰國之際的三晉并非文化高地。源起較早的儒、道等家均非晉地所出,三晉士人卻多有前往齊魯求學的經歷。雖非文化高地,但三晉卻處在戰國時期中國地理、政治與文化等多個層次上的中間地帶。以文化為例。此時北方有戎狄民族的游牧文化,南方是特色鮮明的荊楚文化,三晉屬于發達程度最高的中原文化圈。在中原文化圈內,東方齊、魯等國是名副其實的文化高地,西陲之秦國因地接戎狄成為中原文化的邊緣,故有“山東出相山西出將”的文化現象,三晉恰好位于東西之間。天下居中的文化地理區位意味著各類文化遍布三晉周邊,與齊魯、荊楚兩大文化高地的接壤使三晉與其進行交流擁有地理優勢。當豐富的文化資源匯聚周邊,孕育一個吸納各種文化優秀因子的新學派是可能的。
與各類文化圈接壤是法家獲得兼容性特征的外因,戰國之際的中華文化也出現了思想“百川匯流”似的綜合與兼容趨勢并綿延至秦漢之際。(25)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11頁。不可忽視的是,以河東為核心的三晉地域存在久遠綿長的文化多元傳統。根據考古學者的發現,位于臨汾盆地的陶寺文明遺址,出土的陶類、玉類等器物及器物上的花紋樣式,顯示出陶寺文明與多個方向的外來文化已有廣泛交流并對于異質文化展現出開放包容的態度。(26)許宏:《何以中國: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圖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3-16頁。河東地區的文化多元現象并不止于器物層次,還反映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周朝統治者賦予晉國“啟以夏政,疆以戎索”的八字施政方略,折射出河東作為多種族、多文化聚集地的現狀。春秋時期晉國公室與周邊戎狄頻繁通婚,被認為是晉人宗法觀念淡薄的一個原因。(27)許倬云:《西周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第146頁。所謂晉文化,正是以周文化為底色并大量吸收當地夏文化以及戎狄游牧文化整合而成的混合型文化。三晉正是這一文化傳統的繼承者,這是法家展現出強兼容性特征的內因。
與法家淵源最早、影響法家至深的是儒家。西周覆滅,魯國成為華夏文化高地并成為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為己任的儒家大本營。儒、法有明確清晰的師承關系,在由儒入法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的子夏正是孔子弟子。子夏為晉人,深受三晉風氣習染可知。求學于魯時的子夏似已有法家行儀,孔子特以“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之語警之。(28)嚴耕望先生即有此觀點,參見嚴耕望:《戰國學術地理與人才分布》,《嚴耕望史學論文集》(上編),第33頁。另據《四書章句集釋》釋“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之句有:“君子小人之分,義與利之間而已。然所謂利者,豈必殖貨財之謂?……子夏文學雖有余,然意其遠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語之以此。”以殖貨財為利,正是法家之風。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88頁。《韓非子·顯學》言孔子之后儒分為八,然八派之中竟無子夏,可能韓非認為子夏已近法而非純儒。據《史記·儒林列傳》,子夏晚年講學西河為魏文侯師,其弟子“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另據《漢書·藝文志》班固注,李悝亦為子夏弟子。(29)《漢書·藝文志》列舉儒家著作中有李克七篇。錢穆先生以李克與李悝為同一人,其證較合理,故本文從錢說。子夏授業西河,所創之西河學派即為法家前驅。商鞅略晚于李悝、吳起,史書雖無師承關系記載,但商鞅受李吳二人影響卻有可能。(30)《晉書·刑法志》與《唐律疏議》皆有商鞅受《法經》入秦的記載,而且商鞅“少好刑名之學”,錢穆先生指出商鞅變法受李悝、吳起遺教甚多。參見錢穆:《先秦諸子系年》,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63頁。此外,商鞅入秦見孝公先說之以帝道、王道之言,是法家受儒家影響的又一例證。此外,韓非與李斯同為荀子之弟子,荀子系儒門一脈(儒分為八之中的“孫氏之儒”),實為法家師儒的又一佐證。
明確的師承關系意味著法家思想必然存有儒家痕跡。孔子授徒設政事之科并屢次稱道管仲、子產,足見對事功的重視。孔子歿后,以子夏為首的西河學派秉承孔子救時之志而崇事功,故而開出外王之門。早期法家諸子多為西河后學,對于儒家的政治理念(尤其是事功方面)既有直接的踐行其道,也有間接的轉化改造。(31)《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以霸道強國之術見用于孝公,卻認為霸道強國難以比德殷、周。可見,商鞅雖為法家,對于儒家的政治理想仍有較為客觀的評價。如《論語·顏淵》:“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3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34頁。“足兵”與“足食”正是法家追求的目標。法家諸子對此不僅有討論設想,還在魏、秦等國將其方案付諸實踐。法家特重取信于民,因而有吳起、商鞅徙木立信之事,這仍是對孔子“民無信不立”的繼承。另外,儒家倡禮,法家重法,兩者側重有異而非判然兩分(33)蕭公權先生辨析禮、法的內涵后指出兩者有重合之處:“蓋禮法均有廣狹二義,禮之狹義為儀,法之狹義為刑。禮法廣義為一切之社會及政治制度。以儀文等差之教為維持制度之主要方法,而以刑罰為輔,則為‘禮治’。以刑罰之威為維持制度之主要方法,而以儀文等差輔之,則為‘法治’。故禮法無絕對之分界。禮治不必廢刑法,法治不必廢禮儀。”參見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62頁。。錢穆先生指法家“其奉公守法,即是孔子正名復禮之精神,隨時勢而一轉移耳”(34)錢穆:《國學概論》,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42頁。。荀子的“性惡論”同樣被法家融入了其思想體系當中。法家的諸多理念,儒家淵源在前,法家因時因地繼承轉化在后,令其學說更加完備有力。
儒家之外,道家是又一對法家有甚深影響的學派。法家分“法”“術”“勢”三派,其中“術”“勢”兩派均由道家演變而來。(35)關于道家與法家的關系,章太炎先生更強調法家的道家源流而非儒家。在他看來,老子實為道家變為法家的樞轉。對于法家的“術”“勢”兩派,其實可以合并為“術”派。章太炎先生指出,老子的“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示人”等論斷及君人南面之權術謀略是法家“術”派的主要思想來源。參見章太炎:《諸子學略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8頁。如“術”派。申不害是“術派”的關鍵人物,韓非子亦是“術派”的繼承者,司馬遷著《史記》特將韓非、申不害與老子合為一傳,正是注意到“申子之學本于黃老而主刑名”以及韓非子“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的事實。(36)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2146頁。申、韓皆韓人,韓國南接楚國易受道家思想輻射,戰國初年已有子華子等道家活躍于三晉。法家后起,不可避免與之接觸受其影響。又如“勢”派。“勢”派代表是慎到。慎到乃趙人,而趙與齊為鄰,齊國是文化高地,戰國著名的稷下學派即位于此。齊國是楚國之外道家的又一重鎮,齊地道家對西漢初年的官方意識形態與治國理念影響極大。司馬遷指出慎到“學黃老道德之術”,正是受齊地道家熏陶的結果。
道家對法家有多方面的影響。例如道家(最突出的是老子)觀察言說的冷靜態度。如《道德經》中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法家接受了道家的冷靜態度并將其空前地細密化,又與功利的目的相結合,完全蕩除了儒家思想中的溫情成分。(37)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85-88頁。將其運用到政治社會領域,因而有“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以及“嚴而少恩”的評價。(38)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1頁。再如“有為”是百家的共識。道家以“無為”求“無不為”,即以偏于消極手段追求積極的目標。道家的“有為”思路啟迪法家將法治視為實現“無為而無不為”的最佳途徑。通過與“道”以及“無為”等思想的結合,法家的法治學說具有了形而上的維度。對道家的吸收、繼承與轉化,極大拓展了法家學說的思想縱深。法家對法治的闡發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法治的內在本質,對于古代中華法系的發展有重要貢獻,置于當代亦有不可磨滅的價值。
由是觀之,三晉之地文化兼容傳統悠久,隨后又迎來戰國文化融會貫通的時代潮流,借助天下居中的文化地理區位,以“尚功利、務實際”的姿態吸收周邊各種文化中的優秀因子,因時因地,取精用宏,榫合熔鑄出別具一格的法家學派。與儒、道等原生性較強的學派不同,法家是兼容儒、道各家并實現戰國化、三晉化之后的產物。與同樣具有強兼容性特征的雜家相比,法家的兼容性特征以三晉“尚功利、務實際”的學風為前提。鑒于雜家之內亦有法家人士(如尸佼)以及雜家啟動了對一種即將成為現實的大一統的政治想象(如呂不韋及其《呂氏春秋》),似可認為法家應是前接儒道、后啟雜家的一個必要轉換關節。法家的兼容性特征牽涉要素之多且繁,熔鑄過程之漫長,宜乎其在百家之中晚出。
自然地理條件、地緣政治環境與學術地理格局三者大體囊括了地域涉及的相關要素。三者將自然地理、社會風俗、時代背景、政治變遷以及思想文化等要素合于一處,通過地域的中介樞紐作用共同孕育出地域色彩突出的法家學派。需要指出,自然地理、地緣政治與文化地理三個維度有密切的內在聯系:自然地理是塑造三晉地緣政治環境的前提,它提供了文化傳播的地理路徑以及吸納思想的地域文化傳統;地緣政治環境強化了自然地理基礎上孕育出的三晉風俗,擺脫不利的地緣政治成為法家源起的強大動力;天下居中的文化地理區位使解決自然地理與地緣政治問題能夠獲致豐富的文化智力資源。因此,地域因素在法家源起過程中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直接影響與間接塑造兩方面。前者如精神氣質的獲得、文化氛圍的感染以及思想傳播的路徑;后者如地緣政治環境對歷史觀念的影響、學派對周邊文化因子的吸納與再造,都是在現有地理空間提供相關前提的基礎上完成的。重要的是,三晉為法家諸子踐行其道提供了難得的政治舞臺。
結合本文對法家源起的思考,就認識地域與思想之關系亦有些許體會:(1)探究思想(尤其是古代)的源起及相關問題,時空二者角度雖異,然各得其理。諸多問題若舍地域而別論,將難以澄清思想學派何以源出此地而非彼地的疑惑。因此,空間視角的引入能夠觀照出更多的真問題,從而進一步豐富思想史的研究厚度。(2)源生性學派與富有思想韌性學派的共同特征是天、地、人三類要素在某種條件下實現榫合,榫合的達成需借助地域的中介樞紐作用。須知,思想學派依托的思想淵源、社會環境、時代背景以及展現出的思想風格均需一定的地理空間承載方能呈現,地域是不可或缺的。(3)思想學派的源起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由于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天、地、人三大要素各類子要素,因而探究思想學派的相關問題應當善于細分各要素并梳理彼此之間的內在聯系,如此才能更好地研究老問題進而獲得新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