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辰
(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天津 西青 300387)
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領域,正義(justice)問題始終被給予高度重視。西方學者和思想家對正義的理解呈現出一種十分復雜的多樣性特征。有人把正義同特定倫理共同體和政治參與勾連,例如社群主義者和新共和主義者;有人將正義和性別差異掛鉤,例如女權主義者;有人認為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是正義,例如環境主義者;還有人則認為人類對正義及其他價值的理解本身就是千差萬別的,所以關鍵在于讓這些不同的理解能夠共存,例如文化多元主義者。當然,這一系列對正義的不同觀點本身反映了20世紀西方社會內部的一系列問題以及西方對其他文明的觀感。
盡管不同社會思潮間差異如此巨大,但是作為西方主流意識形態的自由主義卻對正義同樣有著不亞于上述差異的理論分野。眾所周知,當代自由主義因對正義、平等、自由等這些價值本身以及價值之間關系的不同解釋而被大致分為左翼(新自由主義)和右翼(保守自由主義或新古典自由主義),而約翰·波德萊·羅爾斯(John Bordley Rawls)和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則分別是這兩個陣營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們雖然都認同自由主義所堅持的基本價值,但對這些價值的闡述卻幾乎截然相反。他們的自由觀、平等觀、權利觀差別都可以構成自由主義兩派分化的重要理論論據,因而作為有一定總體性價值的正義觀則更能說明這一問題。
在羅爾斯那里,正義的屬性明顯偏向平等,而且羅爾斯追求的是結果意義上的平等(盡管這并不絕對)。羅爾斯在闡明正義的主題時說的很清楚:“對我們來說,正義在此的首要主題是社會的基本結構,或更準確地說,是社會主要制度分配基本權利和義務,決定由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之劃分方式。所謂主要制度,我的理解是政治憲法和主要的經濟和社會安排?!?1)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這種正義觀關系到社會互動和社會公共利益的分配,因而被稱為“社會正義”(social justice)。羅爾斯認為,社會正義就是通過兩項正義原則的實現來使社會達到一種特定的平等狀態。一方面,平等的對象不僅包括抽象的權利、自由,還包括物質利益;另一方面,平等并非絕對意義上的平等,而是允許一定差距存在的相對平等。
然而,這種社會平等觀卻是自由主義的另一派別大加指責的。就哈耶克而言,在其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學術生命中,對社會正義的批判一直都是一項重要主題。哈耶克在多部論著中都對結果平等(這種平等基本都會關聯到物質利益)進行了批判,而在其晚年,這種批判更是由一整套法治理論作為支撐。但是,哈耶克卻并不認為他和羅爾斯的社會正義觀之間有根本的分歧:“我與羅爾斯之間的差異至多只是一種措辭上的差異,而不是一種實質上的差異”(2)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在《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九卷結尾處他又通過大段援引羅爾斯論文中的詞句進一步論證“把選擇具體的制度或選擇分配欲求之物的方式這個任務視作是正義的做法”是一種“原則性錯誤”,從而再次聲明他與羅爾斯的觀點之間沒有根本分歧。(3)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問題在于,哈耶克所謂“不存在根本的分歧”究竟是什么意思?羅爾斯和哈耶克二人社會正義理論之間具有怎樣的關系?為理清這一系列問題,有必要在觀點、尤其是理論論證路徑方面對兩人的社會正義觀進行比較研究,以明確這兩種觀點的異同。
人雖是一種社會性極強的動物,但這種社會性也是以人的自然性為基礎的。任何社會、經濟、政治理論在探討社會現象如何產生時都不可避免地以對人性的特定解釋為理論前提,羅爾斯和哈耶克自然也不例外。但是,二人對人性的看法(或規定)幾乎是完全相反的,這就為他們各自社會正義理論的建構性和反建構性奠定了基礎。
羅爾斯的“公平的正義”理論本身預設了對近乎完美的人類理性的假定。其實羅爾斯對他要探討的作為結論的正義原則直接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這些原則是那些想促進他們自己的利益的自由和有理性的人們將在一種平等的最初狀態中接受的,以此來確定他們聯合的基本條件?!?4)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然而,“公平的正義”絕非僅僅關乎個人,它要處理的是“參加社會合作的人們”的共同行為,因此這里的“理性”并不單純是個人對自身利益的理性選擇,它還關系到個人與個人、個人與集體間的互動;“正像每個人都必須通過理性的反省來決定什么東西構成他的善——亦即他追求什么樣的目標體系才是合理的一樣,一個群體必須一勞永逸地決定在他們中間什么是正義的,什么是不正義的。有理性的人們在這一虛擬的平等自由的狀況中做出的選擇(現在假定這一抉擇已經產生)決定著正義原則。”(5)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羅爾斯就“公平的正義”對理性還有這樣一項要求:“公平的正義還有一個特征,它把處于原初狀態中的各方設想為是有理性的和相互冷淡的。這并不意味著各方是利己主義者,即那種只關心自己的某種利益,比方說財富、威望、權力的個人,而是被理解為對他人利益不感興趣的個人。”(6)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羅爾斯還特別強調對“合理性”概念要進行“狹義的”、在“經濟理論中通行的”理解:“采取最有效的手段來達到即定的目標。”(7)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這些都是羅爾斯對“公平的正義”中社會合作主體(包括個人和集體)的假定,但這還不是全部,對“基本善”的追求還要求一種特殊的理性,即“慎思的理性”,因為羅爾斯認為對正義社會體系中的個人仍需進一步設定。
這一概念是羅爾斯從亨利·西季威克那里繼承來的,其直接目的是為了正確選擇能夠實現一個人的總體善的計劃。這同樣對理性充滿了假定,例如“個人在做決定方面的某些能力:他了解他的目前和將來的需要和目的的一般特性,他能夠估價他的欲望的相對強度,并且,如果必要,能確定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此外,他能夠想象出對于他可能的選擇辦法并且有一套排列這些方法的一貫方法:在兩個給定的計劃之中他能確定他傾向于何者,或是否這兩者都對他無足輕重,而且那些偏愛傾向都是涉及對象的。”(8)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在羅爾斯的理性設定中,建構的意味雖然十分濃重,但這種設定同政治思想史上的諸多思想家如霍布斯、洛克、盧梭等相比顯得更為謙遜,因為它最終導向的結果是足夠抽象的正義原則或寬泛的正義制度體系,而不是非常具體的自然法或自然權利。因此一方面“公平正義兩原則是思辨的理性設計與理性的‘反思的平衡’的結果,是理性建構的結果”;另一方面“人的理性可以根據正義原則對各種制度進行評判,決定其是否合法、合理,決定各種主要制度的存留與廢除,決定如何改造與完善”(9)賈中海.哈耶克進化論理性主義對羅爾斯理性建構主義的批判[J].學習與探索,2006(4):60-64.。然而這種建構主義的人性觀必然會遭到哈耶克的批判。
羅爾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認同經驗的作用,如允許對原初狀態的多種解釋,但他對經驗的重視程度遠不及哈耶克。在其心理學著作中,哈耶克對經驗的作用進行了這樣的定位:“所有的感覺認知都必然是‘抽象的’,因為它總會選擇給定情境的特定方面或特征。因此,每一種感覺,甚至是‘最純粹的’感覺,都必須被視為對作為個人或物種的過往經驗的事件的解釋?!?10)F.A.Hayek.The sensory order:An Inquiry into the Foundations of Theoretical Psychology[M].Chigcago:Chicago press,2017.這就是哈耶克心理學思想中的經驗主義傾向。然而,與此并列的是同樣非常鮮明的主觀主義傾向:“一旦我們認識到,是我們的感官使事物在我們看來相同或不相同,而這種相同或不相同并不存在于它們自身的相互關系中,而是存在于它們影響我們感官的過程中,那么人類是以一種特殊方式對外部刺激物進行分類這個事實,就成了一個意義重大的經驗事實?!?11)哈耶克.科學的反革命:理性濫用之研究[M].馮克利,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15.
以這兩點作為心理學層面上的理論基礎,哈耶克因而認為對人的行動進行指導的其實就是“信息”。但信息是海量的,個人甚至群體也絕不可能完全掌握其行動所需的全部信息,因此更不可能僅憑自身理性成功設計出一個社會共同體或政治共同體。哈耶克后來在其《自由憲章》《法律、立法與自由》和兩部論文集中都對這種近似“理性萬能論”的觀念和思維方式進行了批判。雖然哈耶克并未徹底否定理性,但他堅決反對那種認為人能憑借理性對社會進行完美規劃的觀點。從這一反對態度出發,哈耶克區分了兩種理性主義,即“建構的”和“進化的”。
哈耶克大約最早在《自由憲章》中對兩種理性主義進行了區分,但在該書中他尚未使用這兩個術語進行指稱,而是單純按照國別將其區分為“法國傳統”和“英國傳統”或“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12)哈耶克.自由憲章[M].楊玉生,馮興元,陳 茅,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他指出了二者間的不同:“一種是經驗的和缺乏系統的,另一種則是思辨的和理性主義的。前者的理論以這樣一種認識為基礎,即認為傳統和制度是自發形成的;而后者則旨在構建一個人們一再嘗試卻從未成功的烏托邦。”(13)哈耶克.自由憲章[M].楊玉生,馮興元,陳 茅,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哈耶克后來在立教大學演講稿中正式將他所謂的理性主義稱為“理性建構主義”并從思想史角度對其進行分析和批判。在其論文集中以及在《法律、立法與自由》里哈耶克都從思想史角度對理性建構主義進行了分析和批判。他指出“這種理論被笛卡爾理解為‘幾何學精神’——一種從若干確定不移的前提,通過演繹過程達到真理的精神能力”(14)哈耶克.理性主義的類型[A].弗賴堡研究[C].馮克利,馮興元,史世偉,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但哈耶克認為這種嚴格的數理和形式邏輯思維存在重大缺陷,即當它被應用于價值領域時它進行推理所依靠的前提并非如此確定,但建構主義者卻如此相信人的理性,以至于肯定“人們可以推斷出有關社會過程的解釋和有關政治行動之機會的結論”(15)哈耶克.建構主義的謬誤[A].哈耶克.知識的僭妄一哈耶克哲學、社會科學論文集[C].鄧正束,譯.北京: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4.,這在哈耶克看來是完全錯誤的,相反,他試圖論證的是人的無知。
在《法律、立法與自由》中,哈耶克肯定了人的無知,并認為那種建構理性主義是人過度依賴現代科學技術的結果:“無論是科學還是任何為我們所知道的技術,都不可能使我們克服這樣一個事實性困難,即任何個人心智,從而任何一項接受刻意指導的行動,都不可能通盤考慮到所有的特定事實;盡管這些事實是一些人所知道的,但是作為一個整體,這些事實又是任何特定的個人所不知道的?!?16)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人類社會的秩序不是也不可能是憑借理性思維一下子構想出來的,而是一個學習歷史、前人經驗,在個人和群體的實踐中緩慢形成的:“‘從經驗中學習’,在人類中就像在動物中一樣,主要不是一個推理的過程,而是一個遵循、傳播、傳遞和發展那些因成功而勝出并盛行的慣例的過程——這些慣例之所以獲得成功,往往不是因為它們給予了行動者個人以任何一種可識別的益處,而是因為它們增加了該行動者所屬于的那個群體的生存機會?!?17)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論立場,哈耶克不僅批判了那種被他視為建構主義的觀點,而且還通過建立一套“進化理性主義”理論為自己的自發秩序體系明確了理論前提。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盡管含義不完全相同,羅爾斯與哈耶克都非常強調“無知”。羅爾斯只是對人的推理和選擇能力進行了理性主義的假定,但這并不意味著“無知之幕”背后的人擁有多少信息和知識。羅爾斯設定以下“特殊事實”不為人所知:
首先,沒有人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他的階級出身或社會地位,他也不知道他的天生資質和自然能力的程度,不知道他的理智和力量水平等情形。其次,也沒有人知道他自己善的觀念,他的合理生活計劃的特殊性,甚至不知道他的心理特征,如是否討厭冒險,是傾向樂觀還是悲觀的氣質,等。再次,假定各方不知道他們自己社會的特殊環境,不知道這一社會的經濟或政治狀況,或者它能達到的文明和文化水平。處在原初狀態中的人們也沒有任何有關他們屬于什么世代的信息?!瓰榱藦氐棕瀼卦鯛顟B的觀念,各方在這些方面也絕不知道將使他們對立的偶然因素。(18)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排除掉這些被他視為“偶然因素”的東西,“原初狀態”中的人就僅僅是這樣的:“他們知道有關人類社會的一般事實,他們理解政治事務和經濟理論原則,知道社會組織的基礎和人的心理學法則。”(19)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無疑,這種無知也是頗具理想性的,因為為了實現“原初狀態”中的平等,羅爾斯把“一般的”信息和知識“裝入”每個人腦中,而把“偶然的”信息都去除了。而哈耶克則并不對這些東西進行分類,在他看來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這些都要看個人的經驗,而經驗則產生于具體的經歷。這樣一來,雖然都強調“無知”,但羅爾斯和哈耶克只是在形式上一致,而對于知與無知的內容仍有實質上的分歧。
在社會正義體系的構造方面,羅爾斯和哈耶克之間的另一大相似點是他們都將某些原則性的東西確立為社會正義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雙方的這些原則性條款在內容、論證方式、作用等方面都極不相同,但它們所受到的重視卻都是極高的。
在羅爾斯的階梯式論證過程中(他自己稱其為“詞典式次序”),“公平的正義”的形成過程按照從“自然的自由平等”到“自由的平等”再到“民主的平等”這一過程進行。羅爾斯強調實現這些狀態的原則是“適用于制度的原則”,所以這些原則以及“公平的正義”所意味的制度體系并不能適用于個別情況:“兩個原則不適用于把具體的物品分配給具體的我們可以叫出名字的人的情況。那種某人要考慮怎樣把某些東西分配給他認識的需求者的情況,也不在我們的原則運用范圍之內?!?20)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其中第一個層次通過最大平等自由原則實現,但這種狀態只是一種非常形式化的、無法實質性地滿足個人需求尤其是物質需求的自由,這一點從羅爾斯對這些自由的列舉就能看出來:政治自由、思想自由、個人自由、財產權、法律面前的平等自由。羅爾斯本人也明確將該體系視為抽象目標。而后兩個層次則是實質性的,它們關照“社會及經濟不平等的方面”,用于實現它們的平等機會原則和差別原則:“大致適用于收入和財富的分配,以及對那些利用權威、責任方面的差距的組織機構的設計?!?21)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在第二個正義原則中,平等機會原則旨在實現公平對于效率的優先性,因為效率原則要求的僅是一種形式的機會平等,“但由于除了保持必要的背景制度所需要的之外,沒有做出努力來保證一種平等的或相近的社會條件,資源的最初分配就總是受到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的強烈影響”(22)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平等機會原則的任務就是實現一種實質性的社會機會平等,它通過盡量消除社會偶然因素,如出身、社會地位、成功前景等向“公平的正義”靠攏。但即使這樣人們還受自然偶然因素如先天身體素質的制約,因而削弱自然偶然因素的任務就交由差別原則來完成。差別原則所代表的直覺要求“社會結構并不確立和保障那些狀況較好的人的較好前景,除非這樣做適合于那些較不幸運的人的利益”(23)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當然,差別原則只是規定了某種分配必須要讓所有人都受益,它并不討論具體的所得份額。
實際上,羅爾斯十分反對那種討論已知的分配物、分配者以及被分配者的社會正義觀,他將這種正義稱為“配給正義”,與他所謂的“分配正義”區分開來。在他看來,配給正義堅持的是效率原則而非公平原則,其目的跟古典功利主義一樣都是爭取社會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并不符合純粹程序正義,因而不可能符合兩個正義原則。
羅爾斯“公平的正義”的論證過程無疑也以建構方式為主。盡管他在論證過程中多次使用自由主義思想史上甚至西方政治思想史上非常普遍的觀念如基本自由、機會平等作為他自己的原則來使用,但這一系列原則仍然僅僅是通過思辨性論證得出的。尤其是“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這本質上是羅爾斯批判和繼承17、18世紀歐洲契約論思想的基礎上構建而成的。羅爾斯自己也承認他的正義觀要概括洛克、盧梭、康德等人的契約論,而契約論無疑本來就是為建立一個理想社會而在形式上或實質上對其進行規定的理論體系。當然,羅爾斯契約論的最終要求摒棄了像霍布斯、洛克那樣具體的經濟、政治、社會形態,而采取了偏向盧梭和康德的那種具有形式性、抽象性的社會體系。這種形式性和抽象性是其政治思想與哈耶克的又一相似點,但這種理論的建構主義傾向仍是后者所反對的。
而在哈耶克這里,他對流行的社會正義觀的批判也有著非常深厚的社會理論基礎。盡管和羅爾斯的論證方向完全不同,但他也要確立一系列抽象規則。早在20世紀40年代出版的《通往奴役之路》中他就指出“法治的意思就是指政府在一切行動中都受到事前規定并宣布的規則的約束——這種規則使得一個人有可能十分肯定地預見到當局在某一情況中會怎樣使用它的強制權力——和根據對此的了解計劃它自己的個人事務”(24)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馮興元,王明毅,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他對這種規則的要求是“規則使我們能夠正確地預測別人的行動,而這就需要它應當適用于一切情況——即使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我們覺得它是沒有道理時”(25)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M].馮興元,王明毅,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
哈耶克的規則理論與其法治理論是緊密結合的,在《通往奴役之路》中他點出了“法律”應該是怎樣的“規則”,后來在《自由憲章》里他又對法律應有的性質進行了說明:第一,推行法治必須明確何為法律,但這種明確絕不能是任意的,它要使法律符合某些規則,亦即要限制立法范圍。“因此,法治并不是法律的統治,而是有關法律應該如何的規則,是一個‘元法律’的學說,或是一個政治理想?!钡诙?,法律必須是確定且被周知的。哈耶克以司法判決為例,認為法律應有這種程度的確定性,即爭議可以直接通過參考它來解決,根本不用對簿公堂。“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法院的判決結果是可以預言的,而不是所有決定裁判結果的規則都是可以用文字來表述的?!笨梢?,法律的確定性并不意味著法律要用文字表述得明明白白,而是預設了符合人們普遍“正義感”的規則,而立法只是將其以文字形式呈現出來而已。第三,哈耶克還要求了法律的平等適用性。
這種規則理論在《法律、立法與自由》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在該書中他對兩種規則:組織規則與正當行為規則,兩種秩序:組織秩序與自發秩序進行了對分,而這兩個對分的哲學基礎則是建構理性主義與進化理性主義的對分。然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在該書第二卷哈耶克羅列了正當行為規則的三項性質,雖然后兩項:保護個人“自由領域”及可以一般化或普遍化標準對其進行檢驗,與他在《自由憲章》中的論述能夠相通,但第一項“規則的否定性”卻是一項新內容。哈耶克認為否定性特征源于人的無知,因為個人掌握的信息有限,且他是處在社會關系中的,因而在社會過程中個人不可能完全僅憑一己之力實現其目的,而是需要在與社會的互動中行動。但社會互動(特別是上升到社會共同體層面)內在地具有無限多的情勢,個人不可能實現對它們的完全控制,這就意味著肯定性規則在此的適用范圍非常有限,從而不得不采取否定性的。這種推論在前提內容或過程方面是否存在邏輯漏洞暫且不論,但這樣確實能使規則不具有具體指向性,從而保證了規則的普遍適用性。哈耶克以立法規定肯定性義務為例,盡管為肯定性規則留出了一些空間,但他仍認為這不符合未來的立法趨勢。
而由正當行為規則組成的自發秩序完全是組織秩序的反面。哈耶克通過辨析古希臘語“自然的”和“人為的”兩詞而指出萬物并非要么是完全自然的產物,要么是人類刻意設計的產物,還存在第三種情況:人的行動而非人設計的產物,也就是人通過遵守以正當行為規則為主的規則體系而形成的秩序。人類文明特別是西方文明正是靠著這些規則和秩序發展至今的。而在另一面,他認為建構理性主義、唯科學主義、法律實證主義、集體主義等觀念一直在威脅著西方文明。特別是到了20世紀,大眾參與立法、政府干預經濟、福利國家政策都是潛在威脅,為這些活動進行辯護的“社會正義”理論當然也是站不住腳的??傊?,他稱建構主義傾向是這一系列社會、思想活動的淵源,只有廢除“被建構的”也就是“被發明的”法律并重拾“被發現的”法律,個人自由才能不被侵犯。但諷刺的是,哈耶克雖然在其社會理論中具有極強的反建構色彩,但他為了改造現有憲政體系卻自己建構了另一套系統。
有學者認為,羅爾斯與哈耶克最根本的分歧是“對自由的定義特別是對經濟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定義和權重”的分歧:“哈耶克自稱在‘最原始的意義’上把‘自由’定義為‘獨立于他人的專斷意志’,‘在此狀態下,一些人對另一些人所施以的強制,在社會中被減至最小可能之限度’”;相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正是接著哈耶克往下講:公共權力除了維持公正行為的規則,還能夠為人類的尊嚴和價值做出更多實質性的貢獻”(26)周 濂.哈耶克與羅爾斯論社會正義[J].哲學研究,2014(10):89-99.。自由觀的差異表明了二者對強調特定物質利益的福利國家政策的態度差異。
羅爾斯對物質利益分配意義上的福利政策的態度基本是否定性的,這一點可以從他視“配給正義”為古典功利主義看出。因而他反對該政策的理由無疑是其造成了特定的不平等。但由于兩個正義原則對利益分配提出了要求,所以仍然必須要存在利益分配的社會機制。他指出人們沒法事先決定是公有制還是私有制更適合進行分配,“因為這個問題在大部分情況下依賴于每個國家的傳統、制度、社會力量和特殊的歷史環境。正義論不包括這些問題。但是它能夠做到以一種系統的方式制定出一個可包容各種變體的正義的經濟制度的綱要?!?27)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將兩個正義原則運用到分配領域,羅爾斯對分配正義的背景制度提出了三重假設:正義憲法、實質上的機會平等以及政府對社會最低受惠值的確保。羅爾斯根據這些背景制度將政府的功能劃分成五類:維護良好市場價格體系的配置部門、保證就業的穩定部門、確定最低受惠值的轉讓部門、負責稅收的分配部門、考慮公共利益之外政府活動提案的交換部門。在對這五種政府功能的說明中,羅爾斯始終堅持保證每個人追求社會基本善的權利,這種論證雖是建構性的但卻不是功利主義的,這是羅爾斯創造性地實現了社會正義理論中原則論和建構主義之結合的又一確證。
反觀哈耶克,他對“社會正義”概念有更為猛烈的批判。他在《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九卷開篇就認為人們將“社會正義”與“分配正義”兩個概念混用已有一百多年了,期間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比較清晰地表述了混用后的“社會正義”觀念(28)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但哈耶克指出:“對‘社會正義’的訴求并不是向個人而是向社會提出的,然而一如我們所知,社會,從其必須與政府機器相區別的那種嚴格意義上來看,是不可能為了某個具體目的而采取行動的;因此,對‘社會正義’的訴求亦就變成了這樣一種要求,即社會成員應當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亦即有可能把整個社會產品的特定份額分派給不同的個人或不同的群體的方式)把自己組織起來。”(29)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社會中的特定組織會為了某個具體目標而行動,而如果某一組織將公共利益或“社會利益”當成其目標,它就必然要求整個社會服從它的安排,這就必然會侵犯個人自由。因而根據這種社會正義觀形成的福利政策也必定是行不通的。
哈耶克將福利國家置于經濟學視角下進行批判。他指出經濟過程是一場部分由技藝決定、部分由機遇決定的競賽,競賽結果是不可預料的。因此在不違反正當行為規則的前提下,經濟過程中的活動與結果都是中立的,將其貼上“正義”或“不義”的標簽是沒有意義的。從經濟秩序來看,哈耶克認為“一般被稱為一種社會的經濟或一種國民的經濟的東西,并不是一種單一化的經濟,而是一種由許許多多縱橫交錯的經濟構織而成的網絡。這種經濟秩序,一如我們所見的那樣,與那種嚴格意義上的單一化經濟秩序有著某些共同的形式特征,但卻在一個最為重要的特征方面與之截然不同,因為它的各種活動并不受某種單一化的目的序列的支配。”(30)哈耶克.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三卷)[M].鄧正束,張守東,李靜冰,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自由社會秩序的性質與此類似,因為它本就是由這種一般意義上的經濟關系聚合而成的。所以哈耶克堅決反對那種為實現結果平等而提高特定人群的物質利益(當然這些活動很多都以“社會正義”為名進行)。
另一方面,支撐著這些秩序形成、運行的規則只是關注財產權且只能決定機遇而非任何結果,所以良法應該從改善所有人的機遇出發,盡管當它真正達成這一目標時我們并不知道它改善了所有人還是僅僅一部分人的機遇或是哪一部分人的機遇。這其實就要求法律內容有很高的抽象性,而且哈耶克所倡導的機會平等顯然是羅爾斯所批判的形式上的機會平等,因為他認為那種實質上的機會平等要求政府對社會環境和條件的控制,進而可能侵犯個人自由。
與其說哈耶克不接受“社會正義”這一術語,毋寧說他不贊同這一系列特定意義上的社會正義。《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二卷雖在總體上對現行社會正義觀進行批判,但它由于對良法提出了要求,因而也存在著建構傾向。在這一方面他與羅爾斯最顯著的區別在于不用一套權利話語解釋個人自由,而是將其視為目標和原則,視為一些規則能否成為正當行為規則的標準。雖然這也是一種目的論,但就目的而言這被稱為“規則功利主義”,與那種傳統的功利主義相區別。
羅爾斯與哈耶克的社會正義觀之間存在實質性的差別,哈耶克所謂“不是一種實質性的差異”是錯誤的。首先,在認識論基礎方面,哈耶克認為人的無知是事實,人只能在無知狀態下通過實踐獲取經驗然后再進行實踐,如此反復;而羅爾斯卻假定了人明確知道自己的利益是什么,并假定人擁有完美的理性能力,能夠建立實現利益的完美途徑。其次,哈耶克對正當行為規則進行的解釋極具抽象性和形式性,他只是指出了正當行為規則應該具備的特征,沒有規定具體的規則;而羅爾斯所規定的正義原則雖然也具有一定抽象性,卻是以文字明確表達的。這種差別反映了政治與社會思想中特定目的論或結果論與原則論的根本差異,即側重點是結果本身還是對追求結果時的限制。再次,兩人雖然都是福利國家的反對者,但反對的理由并不相同。羅爾斯反對特定物質利益的平等,但他卻對政府提出了在促進機會平等、稅收、協商公共利益之外利益等方面的新要求;而哈耶克則認為政府除了立法改善形式上的機會平等之外,至多確定個人的最低收入標準。因此羅爾斯對平等的要求明顯高于哈耶克。最后,從論證方式上看,羅爾斯明顯比哈耶克具有更強的建構主義色彩,因為他從人類理性到正義原則都是人為地規定出來的;而哈耶克只是在批判完建構主義、當下社會正義觀、法律實證主義之后才對立法和憲政體系進行建構。
羅爾斯與哈耶克兩種社會正義觀之間最大的相似性在于規則或原則的抽象性。羅爾斯和哈耶克都強調規則或原則并不指具體的利益,而且羅爾斯指出由于其正義原則的抽象性,現實中社會制度的設置即使遵從了它們,那也可以是多樣的,這與哈耶克對立法符合正當行為規則的要求無疑同樣具有形式性。從這一意義上看,哈耶克在《法律、立法與自由》第九章結尾的判斷確實與實情相符合。這進一步表明了當代政治思想家對社會本身復雜性的一種無奈和審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