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

衛平安第一次見到那個從城里來的大學生,是在一個炎熱的午后。
大學生剛走到漁船的甲板上,衛平安就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抬頭就撞見一個瞇著眼睛笑得很是溫柔的男生。
見男生向自己走近,她低著頭裝作數涼鞋上的小花,聽見他溫和地問:“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
衛平安有些不高興,她在心里默默地說:“我不小啦,我已經16歲了。”卻聽見自己軟綿綿的聲音從嘴里冒了出來:“我今年16,再過半年就17了。”
“我叫顧安衾,你叫什么名字?”
“衛平安,守衛的衛。”
男生似乎很愛笑, 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說:“我叫顧安衾,回顧的顧,平安的安,上今下衣的衾。”
衛平安在心里反復念叨那句“平安的安”,覺得臉有些微微的熱,她想,許是剛才午睡沒用衣服遮臉,讓太陽把臉曬到了吧。
衛平安卡著晚飯時間回家,發現下午見到的男生居然出現在家里。
嬸嬸用圍裙把手擦了擦,解釋說,顧安衾是來漁村拍攝紀錄片的大學生,要在他們家里住幾天。
衛平安有些疑惑,來這里拍什么呢,這里只有船和海,還有越來越少的魚,似乎沒什么可拍的。
顧安衾看到了平安眼中的疑惑,解釋說:“我是導演系的學生,聽說你們家還有附近幾戶人家是守護這片海的最后一批漁民,所以想來記錄你們的工作和生活。”
衛平安挑了一個離他很遠的位置坐下,看著桌上比平日豐盛幾倍的飯菜,神情懨懨,她心想:為什么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讓一個陌生的男生住到家里來呀。
嬸嬸說顧安衾需要以采訪的形式詢問幾位老漁民有關捕魚的事情,老人家可能對陌生的外來者有抵觸心理,讓衛平安陪顧安衾一起去。
平安答應了,早上起床坐在床邊磨磨蹭蹭地編著頭發,不想讓別人瞧出自己心中的緊張和沒來由的歡喜。
嬸嬸瞧見了,笑著說:“我們家閨女這是長大了,知道打扮了。”
這個年紀的女孩最是敏感,平安噌的一聲站起來,撇了撇嘴反駁道:“海邊風大,編起辮子,頭發不容易散開。”嬸嬸還是笑:“知道了,知道了,海邊風大。”
吃完飯,叔叔拍了拍平安的頭說:“好好幫顧哥哥的忙,多向人家學點東西。”
“知道了。”平安不喜歡大人們拍自己的頭,感覺自己在他們眼中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實際上自己已經16歲了。
顧安衾看著他們的互動,在一旁悄悄拿起相機拍了下來。衛平安有點不開心,她覺得自己不好看。“你為什么要拍我?”
“你們感情真好,照片可以留著以后看呀。”顧安衾舉著相機無辜地沖平安笑笑。
平安心想,這個男生為什么總是喜歡笑,笑得比電視里的明星還好看。她扭頭不看他,聽著那番話突然想起自己沒有和爸爸媽媽的合影,鼻子有些發酸。
顧安衾工作起來很投入,衛平安記得老師說過,一個人要是真正做自己喜歡的事,眼里一定會有光。平安在顧安衾眼中看見了這樣的光,十分耀眼。
顧安衾的紀錄片中有一個主題是自然,于是提出要和叔叔嬸嬸一起出海,他想從海上應該能捕捉到更多的東西。
叔叔抽著老煙聽著他的請求,思索片刻道:“每次出海都有一定的風險,你要是不怕就可以。”
初生牛犢不怕虎,顧安衾目光篤定:“我不怕。”
叔叔選了一個適合出海的天氣,檢查好柴油油量和漁具設備,嘴里吹著沒有音調的哨子,朝著岸上喊“準備出發”。
坐上船時,顧安衾有些詫異平安怎么也跟來了,嬸嬸笑著說:“安安很小就跟著我們一起出海了,她膽子才大呢。”
攝影機無言地記錄著女孩整理漁網的身影,顧安衾在心里同樣默默地記錄一切, 他發自內心地敬佩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姑娘。船順著海流一點一點向深處駛去,海風漸漸大了起來,漁船漂在海上似乎打著冷戰。
嬸嬸擔心顧安衾害怕,安慰說:“莫怕,這個風還算小,我們今天的運氣很好。”
顧安衾看著搖搖晃晃的小船,起身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女孩身上,輕輕地問:“你不害怕嗎?”
平安露出她對顧安衾的第一個笑:“怕,聽嬸嬸說,我的父母就是被海帶走的。”
顧安衾看著女孩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心疼。
衛平安,為平安。
希望海邊長大的孩子一生平安。多年后,這是衛姑娘寫在紀錄片中的最后一句話。
那次出海之后,顧安衾更加關注這個瘦小的姑娘了,他有點理解為什么她總是一副憂愁的模樣。
只是平安還是有意識地躲著他,尤其是在他笑的時候。她有些不知道怎么接受一個男生的好意,即使她知道這好意不摻雜任何雜質,可還是會不知所措。
平安盯著手里的瓶子發呆,顧安衾送給她的時候說這是防曬霜,涂上之后臉就不會再被曬黑曬疼了。她沒有用過,從小到大都是這么過來的,已經習慣了。平安想起顧安衾比自己白很多的臉,猜測他是不是也把這個涂臉上了。猶豫片刻,她輕輕把瓶蓋擰開,湊上去認真地聞了聞。
嗯,好香。
可是這個東西應該很貴吧,不能總是平白無故收人家的東西啊。平安有些糾結。
“平安——平安——”不遠處傳來嬸嬸的呼喊,平安回過神,趕緊向岸上跑去。
“你這孩子怎么回事,馬上要漲潮了還坐在灘上。”嬸嬸在旁邊埋怨著。她突然想起顧安衾之前也在岸上,這會兒人卻不見了,她有點著急,睜大眼睛往沙灘上望。
正看著,顧安衾一身狼狽地回來了。他全身上下都被海水打濕了,平時打理得整齊的頭發也亂糟糟地耷拉下來。
看見平安也在,他有些尷尬,說:“我本來想拍浪花,沒想到浪會這么高,一不小心就被打著了。”平安有點想笑,心想他怎么這么笨。
顧安衾回屋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后,從門口探頭探腦地喊住要去廚房幫忙做飯的平安。“平安,這是漲潮的時候沖到沙灘上的貝殼,很漂亮吧,我特意給你撿的。”
平安掂了掂手里的貝殼,有些重:“它叫緣生,緣分的緣,生命的生。”平安沒有告訴他,這種貝殼很少見,更別說這么大,這么完整、花紋又清晰漂亮的了。
緣生,即生緣。撿到它,就拾到了好運,拾到了緣分,而他把自己的好運都送給了她。
有一次,平安無意間看到顧安衾手機里的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人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眼睛很大,笑容溫婉,漂亮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16歲,她對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變化還很懵懂,只知道自己開始嫉妒那些好看的姑娘了,也稱不上嫉妒,只是不好意思同她們站在一塊兒,有些自慚形穢。
平安沒有問照片上的姑娘是誰,她不是很想知道,不可否認的是,她有些失落。
顧安衾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問她怎么了,平安搖了搖頭,說“沒什么事”。
平安看著低頭擺弄相機的男生,海風把他的頭發吹得有些亂,前額的頭發時不時扎到眼睛里。男生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繼續沉浸在拍攝中,并不去撥弄。
平安的手有點癢,她想伸出手幫他把頭發理好,最后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裝作不經意地和他搭話:“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攝影呀?成天抱著相機不撒手。”
顧安衾一邊調整焦距一邊回答:“一旦專注于拍攝,就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他頓了頓,又問:“你有沒有什么喜歡做的事?”
平安沉默了一會兒說: “我喜歡到瞭望臺看大海。”
“瞭望臺?”顧安衾聞言放下相機,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高塔問,“是那個嗎? ”
平安點了點頭。他說: “ 安安, 有時間你帶我上去看看吧。”“明天就可以去。”平安有些期待地說。顧安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明天我要和隔壁張大伯一起出海,改天吧。”
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清晨平安都是哭著醒來的。她夢見海把顧安衾帶走了,像很多年前將她父母帶走那樣。可是當年她沒有親眼看見那艘船是如何覆滅,所以她想象不出場面的恐怖,夢里沒有呼救聲,沒有悲傷的哭聲,只有怎么望也望不到岸的海和連綿不絕的浪花。
她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可海將顧安衾帶走了,這并不是夢。
顧安衾的家人聽到噩耗后,很快就趕到了漁村,平安也因此看見了顧安衾手機照片中的女孩。
后來平安才知道,這位姑娘是顧安衾的胞姐,他們身上有太多相似的基因,一樣溫柔,一樣待人有禮。她沒有向叔叔嬸嬸抱怨任何,甚至她看見平安也哭腫了眼睛,還將藥水輕輕放到平安手里,抱了抱還有些發蒙的平安。
這個地方對顧安衾的家人太過殘忍,他們永遠都不想再回到這里。聽有幸撿回來一條命的張大伯說,他孩子的命是顧安衾給的,原本顧安衾是有機會回來,同平安一起爬上瞭望臺看海的。
平安心想,這個人真傻,為了一個好看的貝殼就冒著被浪打濕的風險去撿,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就豁出性命去救。真傻。
她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
顧安衾離開一個月以后,平安才從客廳沙發的抱枕后面找到顧安衾記錄漁村生活的日記本。打開日記本的時候,平安的手有些顫抖,一個月了,她想,該冷靜下來了。
事實不如她所愿,當翻到前幾頁時,眼淚就決堤般涌了出來。她發現,顧安衾幾乎每天都會在日記中提起自己,擔心自己吃得少,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還有時常疑惑為何自己總是躲著他,是不是討厭他。平安蹲在地上用手緊緊捂住嘴巴,眼淚順著臉頰一點一點滴到手上又流進嘴里,苦澀得要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實不是討厭他,只是想離他近一點,又害羞,又害怕別人發現自己的心事。
顧安衾曾經問過平安,以后想去做什么,當時平安還沒有太多的想法。但平安一直記掛男生攝影時全身都在發光的樣子,大學的時候她報考了導演系,希望自己可以替他完成余下的影片。
后來的日子她時常想,自己真的足夠幸運,在最好的年紀遇見最好的人,那個人又成了自己人生的啟蒙者。只是把好運傳給自己的他,卻再沒有好運了。
安衾,寓意“安穩的一生”。
人生很長,她相信,遇見過的人總會在夢里再次相逢。
//摘自《花火·B版》,2020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