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渡

九月的驕陽如火,T大的新生報到日總是分外熱鬧,排在長長的繳費隊伍里,江月筋疲力盡地挪動一大箱新發的課本。
宗未然突然從后面遞給她一瓶可樂,江月心跳沒來由地加速。宗未然笑著說:“我剛注冊完,沒想到正好遇見你……”江月微愣,這話從前聽宗未然說過很多次,有時是“這么巧遇到你”,有時是“這么巧你也來買蛋餃”,還有“這么巧,我們都報了T大”。
一個夏天沒見,宗未然似乎高了也黑了,黑眸格外瑩亮:“我從日本給你帶了紀念品,本來想送你做畢業禮物的,一直聯系不上你,我就帶來學校了。你喜歡嗎?”
江月正想張口,發現馬上就要輪到自己,她心一橫,說:“謝謝你,你去忙吧,我這里還有事。改天請你吃飯!謝謝!”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宗未然離去的背影有些難過。
“同學你好。”辦理手續的老師把江月的注意力拉回,她慢慢從包里摸出證件:“老師好,這是證明材料,我要辦理貧困生的入學貸款。”
室友小茗聽完后一臉詫異:“你把他趕走了?如果不是我正好碰到,這么一堆書,你要運多少趟才能搬回來?”江月的聲音干巴巴的:“不想讓他知道我要貸款。”
如果要給青春期的自卑下個定義,她甚至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因為自己從小地方出來,還是單單因為,他太耀眼?如果劉海再長一點,表情再陰郁一點,身上的衣服換成四季不變的校服,那就是正經歷噩夢般的一中時期的自己。
第一次和宗未然說話,是第一次期中考試后,除了語文和英語,她沒有科目及格。
“江月,中考的時候你可是咱們班的佼佼者,怎么退步成這樣!”班主任臉色很差,“好好想想吧。”江月手指冰涼,倒數第七。這個名次像一記悶棍,瞬間將江月的眼淚砸了出來。她從縣里考出,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績被招進省城的一中后,幸運地享受到了高中學雜費三年全免的獎勵。
而她一進班就意識到了人和人之間巨大的差距。不光是因為不適應老師的授課方式,還有漂亮女孩花花綠綠的化妝品,她沒聽過的名牌運動鞋……露怯,就像褪到腳底板的襪子,別人看不到,但自己知道不體面,別扭,且疼。她想過,別的差距都不重要,只要成績好就不用那么自卑,可是渾渾噩噩努力了兩個月,她只收獲了這樣的結果。這天的最后一節課后教室里沒有人,江月終于沒忍住,號啕大哭起來。
“ 嘿—— ” 宗未然抱著籃球破門而入,教室空空,兩個人四目相對。江月的鼻涕還沒有擤干凈,心想:這下完了。她和宗未然從沒說過話,她只知道宗未然是班里的物理課代表兼體育委員,理科成績特別好,女生都喜歡在背地里討論他。
宗未然走過來,目光很快落在攤開的卷子上,紅色的分數太刺眼了,江月想逃,對面人卻理解地點點頭:“這張確實難,我教你?”
那天講的題目是什么江月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宗未然真的很厲害,老師的講解不能讓她聽懂的知識點,都被他拆解得細致清晰。
講題事件以后,也許是因為看到過她最狼狽的樣子,再加自己說了“不會的可以問我”的話,宗未然印象中這個沉默的女孩居然開始主動找他。
你來我往,宗未然發現其實江月厚劉海下有一雙靈氣的杏眼,笑起來帶著淺淺的梨渦……還有,她因為一個答案堅定地和他爭辯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 宗未然, 壓軸題…… ” 江月踱到宗未然的位置,宗未然得意道:“班里只有我會做,對吧?”
江月嘀咕:“我只剩最后一問沒做出來……”“那你可以啊。”宗未然突然直勾勾地看著她,“你得幫我一個忙。”江月問是什么,他說:“我周四運動會要跑長跑,缺個人給我遞水。”
江月顯然不能相信:“你會缺人遞水?”“班里的女生大都被選去閉幕式跳啦啦操,男生大部分要跳長繩,剩下的人里,我最熟的就是你了。”“好。”
江月在運動會上沒報項目,但是本著班主任“不參加也要去操場”的原則,隨手拿了本習題冊帶到休息區,有一下沒一下地寫著,偶爾瞟兩眼賽道。

“怎么辦,被超了。”“宗未然最后一棒,靠他了!”江月聞言探出腦袋看,正好是他們班的混合接力,宗未然正站在最后一棒的位置等著交接。宗未然此刻接住棒,像獵豹一樣猛然躥了出去。周圍人的熱情瞬間被點燃:“宗未然加油!”江月的心臟突然被收緊。
10米,5米,終點線……宗未然沖過線的時候,江月忍不住跳了起來。周圍全是歡呼聲,同班男生已經跑向終點線擁抱宗未然。而被簇擁的宗未然轉頭,越過攢動的人頭,準確地看向了人群中的江月,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宗未然露出一個得意的笑。
她突然覺得心里軟了一下,轉身進了洗手間,想清醒一下。他是什么意思呢?那我又是怎么了?她準備出隔間,卻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傳來:“咱們班女生里,就她沒跳啦啦操吧?”
江月聽出來,說話的正是女班長。“也不是吧,她就是很裝啊,開運動會拿什么習題冊,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多努力。”這是……在說自己?江月屏住呼吸。
“哎,小鎮的人來一中不容易,她不就是典型的‘小鎮做題家嗎?”一陣細細的笑聲和水聲交織在一起。又一個聲音:“她最近經常找宗未然,這昭然若揭的小心思呀,嘖嘖嘖……”
江月慢慢走出去,“小鎮做題家”嗎?很裝嗎?總找宗未然嗎?
她感覺心里濕漉漉的。她拿出自己的小直板手機,給宗未然發了一條短信:“對不起,我不舒服先回教室了,水放在休息區的座位上,長跑加油。”
江月看了看手機,距離大學報到那天已經過去一個禮拜了,他再沒有找過自己。好像自己總是不合時宜地讓他難堪,無論是中學時還是現在。江月想是不是應該主動承認錯誤,請他吃飯,上次自己再有理由,也表現得很傷人,很失禮。
點開宗未然的對話框,江月敲敲打打幾次也不知道說什么,那邊卻先發過來了三個字:怎么了?宗未然:我看到你正在輸入了。(笑臉)接著又發過來一條語音:“不是說請我吃飯嗎?我一直在等著呢。你今晚有空嗎?”江月突然有些慌:“啊,我今晚有個家教。”“那我等你回來,然后一起吃飯?”
江月說大概晚上8 點校門口見,宗未然早來了一會兒,看穿白色裙子的江月背著小布包跳下公交車,像只小兔子。宗未然問:“累嗎?今天去教什么了?”
江月有點緊張,又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教高二物理,萬有引力。”
萬有引力?江月學得最好的一章,都是因為宗未然。那時,江月總問“萬有引力”那個章節的問題。沒過兩天,一本筆記就出現在了江月桌上。“筆記,公式,解法,相應的題,全在里面了。”宗未然說,“這可是我畢生的功力了!”江月翻開,本子里面都是宗未然的手抄筆記。他按知識點整理了類型和公式,下面的參考習題還有“詳見參考書某某頁”的字樣。江月知道有多珍貴,所以一直留著。
宗未然對那本筆記印象深刻,他熬了三個深夜整理的,說起這個,仿佛把他們拉回以前的時光。宗未然像想起什么一般道:“除了吃飯,你還欠我一瓶水。”
宗未然說的,應該是運動會的事情。但要怎么解釋呢?江月想了想,說:“其實,我那天不小心聽到幾個同學背后說我是‘小鎮做題家,心里……我聽到之后情緒很差,對不起。”
宗未然說:“背后議論人著實沒品。”“我覺得她們說得沒錯。”江月眼神里露出一絲倔強,但好像有什么亮晶晶的東西懸在眼眶邊。宗未然說:“心比天高多好,這是夸你上進呢,林妹妹。”看到江月沖他翻了個白眼,表情明顯松弛下來,宗未然才認真解釋:“小鎮做題家,總好過‘都市嘴炮家,你從家到一中再到T大,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江月猛然抬頭看向宗未然。宗未然真誠地點頭:“對啊,我一直很佩服你的努力,就像現在,哪怕大一的課這么多,你也會想著當家教,和你相比,我好懶散。”
江月停頓了片刻,好像剛剛的話給了她勇氣,有些真相幾乎要破土而出。她緩緩開口:“其實……是因為我的生活費不太夠,我媽只能負擔我的學費,我爸不愿……所以暑假我就在做家教賺生活費了。”
宗未然飛快地回想了一下,高考估完分那天他就去旅行了,有時候會給江月發消息但她總不及時回,他想過很多原因,但沒想到女孩是真的在忙。
“繳費那天,真的對不起。我那天要去辦助學貸款,我怕你看到會笑我。我知道你不會,但是我本能地不愿意,還有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真對不起。”當秘密終于一次性吐出,江月覺得自己卸下了心里最大的包袱。
兩人并肩走著,晚風習習,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成二維圖像。片刻,宗未然轉過頭問:“那今天說好請我吃的飯,還算數嗎?”江月的眼睛彎成月牙形:“當然算!我帶你吃燒烤!”
江月正在宿舍里看文獻,忽然門被打開,舍友小茗濕漉漉地站在外面。“外面突然下暴雨,圖書館那邊水特別深,幸好我帶了傘,不然真回不來。”江月突然想到宗未然幾分鐘前發的朋友圈,定位在圖書館。“我出去一下。”江月站起身像風一樣飄出門,“阿茗,借我傘用用!”
江月撐著傘,豆大的雨滴瘋狂地打在傘面上,發出嚇人的聲響。學校小路上的水已經淹過腳踝,她咬咬牙,大膽地跑了進去,布鞋可以再洗,但是再遲一些,估計宗未然就回不去宿舍了。
在踏上圖書館臺階的時候,收掉傘,她才發現自己頭發和衣服上都是雨水。她抬頭,只見宗未然一臉詫異。他旁邊站著一個妝容精致的女生,臂下夾著一個Mac,兩個人離得很近,眼神都充滿了驚訝。這是他的一位研究生學姐,江月加了她的聯系方式,也知道她和宗未然一樣都是化學系的。
江月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不知道為什么腿忽然有點軟。宗未然一臉擔心:“下這么大的雨怎么還來圖書館?”江月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學姐見狀走過來,露出了江月看不懂的笑容,遞上一張紙巾:“擦擦吧,小妹妹。”
小妹妹。江月沒想到宗未然身邊有別人,他們站在一起看上去簡直是金童玉女。江月只想趕快離開這里,她一把將傘放進宗未然手里:“給你的。”轉身踩進了圖書館外的水坑里。
江月第四次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時,她才反應過來,對方可能是真的有事找她。她接通,對面的聲音很熟悉:“江月,救我!我在南門外面的二嫂面館,沒帶手機,付不了賬。”宗未然前幾天說要還傘,江月一直推托,她沒想好怎么面對宗未然。她心里亂糟糟的,但還是出了門,找到小巷盡頭的面館,只見宗未然揣著雙手坐在位置上。
“為什么打給我?”江月問。“因為我只記得你的號碼啊!”宗未然說。江月抬頭看他,突然覺得他的眼睛里藏了很多話。
“你知道我不是的,對吧。”宗未然的聲音溫柔又堅定。江月被盯得一顫,她真的知道嗎?宗未然的臉有些紅,但是表情認真:“我一直覺得這些話需要在浪漫的環境下說才好,但我怕你再誤會、再傷心。”
江月覺得自己臉頰突然升溫。宗未然說:“那天的學姐,是我干媽的女兒,和我親姐姐一樣,她有交往多年的男朋友,打算畢業就結婚。”原來,那次是烏龍?宗未然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你總是下意識地退一步,可你真的看不出來嗎?我從來沒給別人整理過一本筆記,沒想過和別人考同一個大學,沒故意在開學時和別人遇見。”
宗未然搖搖頭,嘆一口氣:“江月,我喜歡你,全世界就你不知道。”良久,江月小聲說:“我現在知道了。”
//摘自《花火·B版》2020年11月刊,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