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正好


深冬時節(jié),秦嶺山間,鳥獸皆散。冷風怒吼,大雪漫天,氣溫只有零下10℃左右。李保國和同伴們穿著登山鞋,踩著積雪,拄著樹枝,尋找那些“抱團取暖”的金絲猴群。
這一輩子,李保國似乎就干了一件事——認猴。他花了3年多時間,將猴引下樹,認清了金絲猴的臉;又花了10余年,做行為觀察,摸清了金絲猴的“社會結構”;如今,年近花甲的他,又和同事們忙著做“猴臉識別技術”。
假如從出生起,你就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共同住在一間大房子里。家里一應俱全,萬事不愁;而房子外面,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千百年來,你們很少走出這間屋子。忽然有一天,外面來了一群陌生人,他們在門口放下各種各樣的食物,引誘你們,你會出門嗎?
19年前,李保國和他的同伴們,就是那群放下食物的“陌生人”。而“很少走出房間的”,則是我國特有的珍稀瀕危動物——秦嶺金絲猴。
秦嶺金絲猴的祖先,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樹上,很少下地,尤其是意識到有外來者時。所以,當李保國他們將幾個蘋果放在樹下時,無猴下樹。“嚴格來說,我們還不算陌生人。”李保國滿腹不平地說,“我們是熟悉的陌生人,它們一點面子都不給。”
熟悉的陌生人,這又從何說起?
“一見人就跑!”李保國回憶說。自20世紀80年代末,從西北大學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的李保國,常跟著導師陳服官,到秦嶺地區(qū)研究秦嶺金絲猴的種群及分布狀況。“一聽有猴,我們就跟著向導翻山越嶺去找,走了五六小時,沒看5分鐘,猴子在樹枝上跳來跳去,翻過山頭,就不見了。我們又得滿山找,找到了繼續(xù)看,很快它們又跑了……”
整個90年代,猴子跑到哪里,李保國和同伴們就追到哪里。冬季,下著鵝毛大雪,在山林里找猴子,連路都沒有,累得滿頭大汗。一旦停下來觀察,又凍得直哆嗦。有時候,李保國甚至有些沮喪,“我這做的什么研究嘛,天天跟著猴子跑”。
抱怨歸抱怨,還得接著跑,接著認。到20世紀90年代末期,李保國跟著陳服官帶領的研究小組,基本摸清了秦嶺金絲猴的數量及分布情況。然而,即便接觸了10年,金絲猴見到他們,仍然很畏懼。
1999年,導師退休,李保國帶領研究團隊,繼續(xù)長期跟蹤觀察。到2001年,經過3年的適應期后,金絲猴見到研究人員時,終于不跑了,但還是不下樹。如何把猴引下樹,在當時是困擾學界研究的大難題。
后來,他們聽了一位日本同行的建議,試著把蘋果放到樹底下,引誘猴子,然而猴子長時間都沒反應。換成玉米試試?不下來。換香蕉?不下來。把蘋果切開試試?不下來。掛到離猴群近的樹枝上再看看?還是不過來……
最后,他們決定以一個月為試驗期,過了一個月,如果還不下來,就算了。
第1天、第2天、第3天……第21天,奇跡出現(xiàn)了!就在大家等得快絕望的時候,一只小金絲猴,三四歲,相當于人的十幾歲,哧溜哧溜地從樹上滑下來,抓起蘋果看了看,悄悄開始吃。李保國他們高興壞了,拿起相機就拍。第22天,另外兩只同齡金絲猴也下了樹。到第23天,幾乎整個猴群都下來了。“大家都激動得不行,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近距離看清金絲猴的正臉。”李保國說。
猴子一小步,研究一大步。通過適量的人工投喂,將猴引下樹,進而實現(xiàn)更精準的個體識別,這在當時的金絲猴研究領域,是頗具開創(chuàng)性和示范性的研究突破。李保國和同伴們以此為基礎,建立了一套金絲猴野外個體識別和標記方法,為我國靈長類動物的行為學研究提供了范例。
不過,他們的“認猴之路”才剛剛開始……
引猴下樹后,“看臉”成了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個體識別方法。比如看臉型,是圓臉、長臉還是國字臉;看頭頂有無斑紋,形狀如何,臉上有無斑點、斑點大小;還可以看臉部有無缺損、傷疤,嘴角有沒有瘤……
黑頭、暗香、棒棒糖、羅密歐……每只識別成功的金絲猴,研究團隊成員都會給它起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有只雌性金絲猴因為頭發(fā)金黃,顏值頗高,大家給它起名叫香奈兒;還有一些名字如果不解釋,旁人很難理解,比如G3。“我們一般會將金絲猴具有明顯特征的某個區(qū)域,圍繞一個特定的點劃分出四個象限,G3的G代表g r e e n,即綠色, 3 代表第三象限, 所以G3這個名字是說第三象限有個綠點。”研究人員說。
李保國說:“對每一只猴,我們至少要觀察600小時。”每天觀察時間一般長達10小時,以此計算,即便對一只金絲猴實施集中連續(xù)觀察,至少也得60天。但現(xiàn)實情況沒這么簡單。人工投喂一旦過度,金絲猴就會產生依賴性。他們一天只投喂兩次,觀察一兩個小時后,就去觀察其他猴群。因而,要實現(xiàn)對每只金絲猴的深度觀察,往往需要一到兩年時間。
所以,在秦嶺的高山密林中,經常有一群人,背著干糧和水,拄著樹枝當拐棍,找到猴群搭好帳篷后,便坐在巖石或草地上,手拿記錄本,靜靜觀察。猴群嬉戲打鬧,他們筆走指間。人群中,李保國頭戴一頂泛舊的迷彩鴨舌帽,挽起褲腿,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泥土的清香。戴帽子是因為坐在樹下觀察時,猴子突然撒尿、鳥類突然排便,冷不丁就會被澆一頭。
在長期的行為觀察中,李保國研究團隊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反常現(xiàn)象——越是到天寒地凍、食物奇缺的冬季,面臨糧食危機的秦嶺金絲猴們,越喜歡組成大群,分享食物。“那個冷啊,凍得我們望遠鏡都拿不穩(wěn)。”李保國說,“但是也很感動,天地之間,萬物蕭索,能吃的樹葉、果實都沒了,成群結隊的金絲猴,一起覓食,共御天敵,在狂風大雪中分享食物,啃下一塊樹皮后,都要一起吃,能把人看哭。”
作為我國首個系統(tǒng)研究野外金絲猴的科學團隊,通過二十余年的長期觀察和系統(tǒng)研究,李保國研究團隊首次發(fā)現(xiàn)了秦嶺金絲猴獨特的“重層社會結構”,刷新了半個世紀以來學界關于靈長類重層社會進化的一貫認知,標志著我國瀕危物種保護在理論研究上取得重大突破。
因為常年在秦嶺山間研究金絲猴,且成果豐碩,李保國有個外號叫“秦嶺猴王”。
不過李保國一開始的職業(yè)規(guī)劃與猴子并無關系。高考填志愿時,他陰差陽錯被錄取進生物系,后來考上研究生,成了博導。那個曾經以為“生物系就是研究樹上的蟲蟲”的懵懂少年,用了一大半青春,追著“樹上的金絲猴”跑,并以“認猴”作為畢生的事業(yè)與追求。“我常常跟學生說,興趣不是天生的,只有通過學習,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自己的興趣。”
“認的猴越多,發(fā)現(xiàn)自己未知的領域越多。”李保國常常以日本“幸島猴”的故事勉勵自己:最初,幸島一只小猴發(fā)現(xiàn)河水可以洗掉紅薯表面的泥沙,很快,它的媽媽就學會了這個訣竅。沒幾年,皎潔的月光下,島上100多只猴子都排著隊在水里洗紅薯,就像出現(xiàn)了一個新紀元。更不可思議的是,洗紅薯的新行為,竟然還橫越海洋,傳到了對岸大分縣高崎山的猴群里……
“幸島猴之所以聞名世界,就是因為它們擁有超強的學習能力。”李保國說,“我愿做一只幸島猴,不斷學習,去探求無限的生命空間。”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