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們在古詩里互相拆臺

拙筆舊人

中國古代的詩人、詞人之間，有許多私交甚好，還有的則神交已久。互相“吹捧”之下，他們寫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句子。比如，杜甫對李白就不吝嗇贊美之詞，稱贊他“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又說李白寫作“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不過，詩人之間也不乏一些相互拆臺、不給面子的情況。

江東子弟今雖在

司馬遷《史記》記載，秦朝末年，天下紛爭，群雄逐鹿。最終，項羽領(lǐng)兵率先攻入函谷關(guān)，殺秦王子嬰，火燒阿房宮，隨后自封為西楚霸王，代楚懷王分封諸侯，一時勇猛無二。盡管如此，項羽卻最終敗在漢軍之手，烏江自刎。劉邦問鼎中原，稱為漢高祖。

項羽的故事歷來為人慨嘆，詩人杜牧曾經(jīng)寫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題烏江亭》）如果當(dāng)年項羽能夠忍辱渡江，回到江東之后，憑借江東眾多才俊子弟，未必不能重新奪回失去的江山。

不過，與杜詩的樂觀主義不同，北宋詩人王安石對項羽能否卷土重來一事，心中十分懷疑。北宋至和元年（1054年），王安石在趕赴京城的途中，路過烏江亭所在地，寫下這樣幾句詩：“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烏江亭》）王詩的眼光辛辣，針對項羽剛愎自用的特點，點出“鴻門宴”之后，項羽就已經(jīng)失去殺掉劉邦的機(jī)會，到“垓下之圍”時，已經(jīng)面臨著眾叛親離的境地，天時、地利、人和盡失，敗局已定。

北宋女詞人李清照與杜詩觀點亦不相同，不過立場又是一番光景，詩曰：“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夏日絕句》）李清照寫這首詩時，正值北宋末年，靖康之變后，金兵占據(jù)中原，趙宋王朝被迫南逃，偏安江左。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本來出任建康（今南京）知府，后來城中發(fā)生叛亂，趙明誠不想平叛，反而臨陣脫逃。李清照有感于家國之恥，遂寫下這首詩。

在項羽究竟要不要渡河這一問題上，杜詩、王詩和李詩觀點各不相同。仔細(xì)考慮起來，三人各自所處的背景不同，做出的判斷各有其道理。杜牧之詩，主要著眼于不拘泥一時勝敗得失；王安石則審時度勢，以其政治家的敏感，指出項羽敗局已定；李清照在經(jīng)歷了北宋“衣冠南渡”事件后，反而深感項羽不肯渡江所體現(xiàn)的英雄氣魄。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自屈原寫成《離騷》以來，香草和美人就成了文人騷客筆下的經(jīng)典主題之一。種花、賞花、誦花之詩，經(jīng)久不絕。不過，究竟哪種花最美？哪種最艷？哪種又最討人喜歡？詩人心中自有看法。

東晉陶淵明偏愛菊花，他經(jīng)常一邊飲酒，一邊賞菊，因此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歸園田居》）的詩句廣為流傳。唐代詩人元稹效仿陶淵明，在住所附近栽滿菊花，當(dāng)談到自己為什么偏愛菊花時，他寫道：“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菊花》）

喜歡蓮花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李白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這首詩中，借荷花稱贊韋良宰所作之詩清新自然，不假雕飾：“覽君荊山作，江鮑堪動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荷花是李白詩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植物，他寫仙女時說她“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古風(fēng)·第十九》）；贈人禮物時，更要“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折荷有贈》）。

詩人韓愈喜歡芍藥，因此作詩稱贊：“丈人庭中開好花，更無凡木爭春華。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屬黃鐘家。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xí)君子……”（《芍藥歌》）不過，待到牡丹花開放時，百花都得失色。劉禹錫寫詩夸贊牡丹，還不忘同芍藥、荷花相比：“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賞牡丹》） 白居易也不留余地贊美牡丹， 看輕其他花草： “ 石竹金錢何細(xì)碎， 芙蓉芍藥苦尋常。”（《牡丹芳》）牡丹之艷麗，可見一斑。終唐一世，東都洛陽城里廣種牡丹，詩人徐凝的句子無疑是這一景象的最佳寫照：“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tài)破朝霞。”（《牡丹》）

有意思的是，到了宋代，又出現(xiàn)了對牡丹花不一樣的看法。王溥就寫：“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詠牡丹》）詩人秉持著樸素的實用主義思想，將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牡丹貶了一通。

逝者如斯

時光易逝，如白駒過隙。因此，勸說少年珍惜時間的詩文辭句同樣不在少數(shù)。漢樂府詩《長歌行》里寫：“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jié)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fù)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詩人從自然規(guī)律出發(fā)，談到時間的流逝無法避免，人如果少時不努力，到老一無所成，徒增傷悲。

唐人寫成的《金縷衣》詩一首，同樣是勸人要珍惜少年時光：“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宋代大儒朱熹直接從讀書學(xué)習(xí)出發(fā)，寫道：“少年易老學(xué)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勸學(xué)詩》）朱子如此珍重時間，一刻也不可怠慢，甚至有些許悲觀的論調(diào)。

蘇軾反而顯得十分豁達(dá)，一日他游玩至蘄水縣清泉寺，寺邊蘭溪溪水一反常態(tài)，自東向西流。見此奇景，他提筆寫道：“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每個人終將老去是無法避免的自然規(guī)律，但在蘇軾看來，人未嘗不能克服老邁的身體，而在精神上重新煥發(fā)活力與斗志。這幾句詞，與王勃“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滕王閣序》）一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關(guān)于珍惜時間，對另外一部分人則意味著完全不同的事。節(jié)約來的時間也不一定要用來努力讀書，而是用在飲酒作樂上。

詩人李白最喜飲酒，天寶年間，他正值官場失意之時，因此終日飲酒。當(dāng)時，李白正在長安城中，然不得皇帝重用，只得借酒消愁：“當(dāng)代不樂飲，虛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月下獨酌·其四》）李白說自己不慕虛名，暫且飲著美酒，在高臺上一醉方休。

唐末詩人羅隱，十舉進(jìn)士不第，感嘆時局艱辛，政治腐敗，因此寫詩傾訴：“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遣》）其豁達(dá)開朗之情，比之于讀書進(jìn)取又別是一番新意。

總而言之，不同的詩人在面對同一事物時，因自身所處環(huán)境大不相同，又因為彼此或同或異的理解與視角，會吟出大相徑庭的詩句。

因此，才會有人說“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白居易《長恨歌》）有人卻拆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夢醒山人《七筆勾》）有人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汪洙《神童詩》）有人不客氣地回應(yīng)稱：“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黃景仁《雜感》）

倘若仔細(xì)翻閱那些浩繁的詩卷，這樣相互拆臺的句子，恐怕是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究其根源，總在于一句“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吧。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狐貍狐貍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