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不干己事法

劉誠龍

有個叫趙諫者，宋朝人，原來當過科長之類職務（嘗為小吏），后來犯了生活作風問題，“以罪廢”。趙某惡吏當不成了，只好回家當劣紳。

趙某肩能挑手能提，卻是當了三五年科長，把肩把手給廢了，在官場混過嘛，他曉得一條最來錢的謀生捷徑，便是一部相機謀稻糧。趙某不是搞攝影藝術的，他是搞攝影權術的，他做的也算是無本生意（攝影功能本來是手機的附加），他常常去人家窗戶下面蹲點，用舌頭舔開人家窗戶毛邊紙，咔嚓一聲：局長，這事如何了局？局長啥事都不爽快，唯有這事格外大方：您要多少錢？您這個職務值多少錢？一萬幾萬，也就到手了。人們以為，與官人做生意最來錢，跟官人要項目啊，討土地啊，這些確是來錢的，但，一，你要先送一筆錢去，做這些生意，一定是有本生意，故，都是有錢人在做這般來錢生意;二，弄這筆錢，沒三五年，難要到。而趙某蹲半天，弄一張照片，三萬五萬，便兜了腰包。

趙某甚事都不干，一生就干這事，“唯以錄人陰事控制閭里，無敢忤其意者”，所謂控制閭里，當是官人在敘事，至少是鄉紳所說，換句話說，不是老爺，便是老板，老百姓有什么可以讓其控制呢？阿Q偷了小D菜園里的蘿卜，趙某錄阿Q陰事，再怎么去敲詐阿Q，也弄不出錢來;只有去趙太爺家，錄下趙太爺給蔡京蔡太師送紅包的視頻，人贓俱獲，才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無敢忤其意者”。

趙某做這生意，生意挺興隆的，曹州有頭有臉的人，他幾乎都做過，曹州一州啊，老板與老爺不知凡幾，有的做了一次，還可以繼續做二次三次至于萬次，做之無窮。您說，哪有做壞事的，做了一次就會不做了？趙某做這生意，真個是財源滾滾啊，“人畏之，甚于寇盜，官司亦為其羈紲，俯仰取容而已。”老板與老爺，都看趙某臉色行事。趙某，既當了地下組織部長，也當了地下法院院長。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趙某后來被槍斃了。

曹州州長不想在這里干了，申請調任，另外來了一位州長，姓謝名濤，兵部員外郎下放的。謝州長剛來這里，聽說有趙某這個人，氣不打一處來，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不燒博望坡，第二把火不燒新野，第三把火不燒赤壁，把把火都來燒趙某，“盡得其兇跡，逮系有司，具前后巨蠹狀奏列，章下御史府按治，奸贓狼藉，遂論棄市，曹人皆相賀”。

有人贊曰，謝州長是好州長，為曹州除了一大害，謝州長自身正，不怕邪，他沒什么把柄被趙某抓嘛，所以他正能壓邪。不過，我對此持保留意見。謝州長剛來，尚沒行政，他沒干什么壞事，這個是可以相信的，可是，他剛來，也沒見干什么好事呀。大快人心事，揪出趙某來，便是好事嘛。揪出了趙某，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是說不準的事。趙某固然壞蛋，但從此曹州老爺與老板，不干壞事了么？從理論上講，因為沒有了趙某，老爺與老板，干壞事可能更多了，有了趙某壞蛋抓壞蛋，或者壞蛋不敢壞，至少不敢太壞，沒了趙某，壞蛋可以放開膽子做壞事了。

“曹人皆相賀。”起先，我也為之鼓掌，痛恨告密者，古今同慨。后來我卻起了疑心，曹人者誰？未必包括老百姓，老百姓對趙某錄人陰事，未必是恨的，假人民以敘事，古今皆然。但，趙某錄人陰事，一，不陰事，何來錄？二，趙某錄陰事，錄的是大人陰事，不會錄小民陰事;三，大人陰事，多半是禍國殃民之陰事，錄之出來，是好事。這么說，趙某固然以揭人隱私來賺錢，是惡，卻是小惡;大人做陰事，卻是大惡。趙某錄大人陰事，是惡吃惡而已，是小惡吃大惡而已。這里的辯證法是，小惡多了，大惡或許便少了吧。

趙某被棄市，這事沒完，據說，朝廷由此出臺了一部法律法規：“有告不干己事者著于敕律”。趙某這事后，皇家出臺了一部法律，叫不干己事者，不準告發。甲被人做了陰事，甲可以告官，而乙丙丁，卻無權利去管;你被老爺與老板侵害了利益，你可以控告，其他非直接利益沖突者，不可以不平則鳴;可以為自己鳴，不可以為他人鳴。

如此這般，算甚事呢？正義之事，往往不是為自己鳴的，恰恰是為他人鳴的。一部“告不干己事法”，固然禁了趙某這類人，更是禁了為民請命者，更是禁了舍身求法者。這法，到底是保護群眾隱私，還是保護官家隱私？得看是誰在立法。我想說的是，我對棄市趙某沒意見，我對由此立此法心存疑。任何人都有隱私，官家自然也有，然則，官人隱私權，不是干陰事之權，官人干了陰事，可否檢舉揭發？以保護隱私為名，卻禁了百姓檢舉權，是善法還是不善法？待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