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8日,省人社廳省表彰獎勵辦公室。工作人員張本軍從電腦存檔中,調出《河北省“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頒發對象信息統計表》。紀念章頒發對象,為截至2020年1月1日健在的出國作戰的志愿軍老戰士老同志、為戰爭服務的后勤保障人員、停戰后在朝鮮幫助恢復生產建設的人員。河北省共計1萬余人。
一個個名字從電腦屏幕上滾動而過,在“工作單位”一欄,有一個行業高頻率出現——“地礦”。
“省地礦局地質一隊”“省地礦局工勘院”“省地礦局水勘院”“省地礦局測繪院”“省地礦局水文三隊”……
從總名單中,我們找到一份曾在河北地礦行業工作的志愿軍老戰士的具體名單,共計52人。
這是怎樣的一群人?
他們是一群誓要保家衛國的熱血青年。出國作戰時,他們中年齡最大的25歲,最小的17歲。他們中有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老兵,而更多的是沒上過戰場、沒扛過槍的新兵。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除了河北本地人,還有的來自吉林、遼寧、湖北、四川、陜西、山西、山東……籍貫分布在全國十幾個省。他們絕大部分為參戰人員,分屬陸軍多個兵種,最多的是步兵,也有炮兵、工程兵、通訊兵。在戰場上,他們擔負的職責多樣。有戰斗在一線的狙擊手、炮手,有靈活機警的司號員、警衛員、通訊員,也有負責后勤保障的軍械員、材料員、勤務員。大多數榮立過三等以上戰功。
戰后歸國,他們再次響應國家號召,轉業加入地礦行業,從頭學習地礦業務,長年跋山涉水,成為新中國建設的“找礦先鋒”,并最終在河北安家落戶。唐山的司家營鐵礦、開灤煤礦,邯鄲的峰峰煤礦,張家口的宣化金礦、張北鉛鋅銀礦,承德的興隆煤礦、鉛鋅礦,保定的淶源鉬礦……河北許多礦產資源的勘探開發都曾有他們參與其中。
他們中大多數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共同身份:共產黨員。
“新疆75號信箱。”這是長達8年時間里,家人對梁寶昌工作的唯一所知。
梁寶昌,89歲,從省地礦局水文四隊退休。他18歲參軍,1950年10月作為第一批志愿軍入朝作戰,1951年入黨。1967年5月,已經轉業到吉林省地質局的梁寶昌接到通知,調入地質部969隊,歸屬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隊軍事化管理,赴新疆執行一項秘密任務。那一年,梁寶昌35歲。
到了新疆,梁寶昌才知道,他要參與的是中國核試驗工程。
梁寶昌所在的馬蘭基地,地處羅布泊戈壁灘,那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荒漠。他們的任務,是在山洞里打四五米深的水平鉆孔,再埋入鋼筋,或放入活禽,配合核試驗。
“為什么選我呢?”梁寶昌起初并不知道當時以什么標準選調人員,但他漸漸發現,身邊的每一位戰友和他一樣,都是黨員。
雖然在我們最終拿到的這份黨員名單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曾像梁寶昌那樣執行過核試驗工程之類的特殊任務,但從志愿軍戰士到地質工作者,這份名單上的每一位黨員,都曾長期在艱苦的野外環境中戰斗、工作和生活。共同的人生經歷背后,有他們共同的誓言:祖國哪里需要,我們就去哪里。
梁寶昌是在朝鮮戰場上入黨的,但名單中大部分人在出國作戰時,還只是有樸素愛國心的熱血青年,對黨員的認識還不多。志愿軍,是他們的特殊黨校。朝鮮戰場,成為他們歷練鍛造的熔爐。
“我家里窮,沒上過學,到部隊才開始學識字,我最早認識的字就是‘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志愿軍’。”梁寶昌說。在這份名單中,像梁寶昌一樣家中貧困、文化底子薄的戰士占大多數,小學畢業就已經算“高學歷”。他們對黨的認識,大多始于志愿軍部隊。
而他們的第一課,就是直面死亡,英勇戰斗。
左貴忠,92歲,省地礦局地質二隊離休干部,祖籍張家口康保縣,1951年4月第二批入朝作戰,是65軍19兵團一名機槍手。
“九死一生。”回憶起朝鮮戰場,左貴忠一字一頓地說。
“我趴在戰壕里拼命地開槍。等槍聲稀疏下來,我往身邊一看,戰友們都犧牲了,只剩我一個。”如今,左貴忠已經不記得那是哪場戰斗,只記得自己后來拖著槍走了一夜尋找部隊,直到走到了63軍陣地。
人家問他,你的部隊呢?“已經沒人了。”
經過最激烈的五大戰役,左貴忠所在營只剩下41人,連只剩下12人,他的班只剩下2人。
比65軍打得更慘烈的,是第五次戰役負責鐵原阻擊戰的63軍。1951年5月,為了保衛軍需物資重要樞紐鐵原,63軍三個師用命拼殺,堅守陣地13個晝夜,遏制了聯合國軍4個現代化裝備師、44000余人的輪番進攻。最終,當63軍奉命撤下陣地時,只剩下約2500人。
“連一個團的建制都不夠了,之后補了五次兵源,才重建軍團。”劉生發,92歲,省地礦局地質六隊離休干部。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年正在西北戰場剿匪的劉生發,隨部隊被調往朝鮮補充63軍,編入567團3營9連——老人一生以能加入63軍這支“英雄鐵軍”為榮。
“我們班,只有副班長一人是原來63軍的老兵,他就是黨員。但沒多久,他在一次炮擊中也犧牲了……副班長倒下了,還有我們,如果我們也犧牲了,還會有新兵。”說到這里,老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我們志愿軍是打不垮的!”
這份名單上絕大部分志愿軍戰士,當年都只是普通一兵。前赴后繼,不怕犧牲,在朝鮮戰場這所特殊的“黨校”中,基層連隊的排長、班長大多是黨員,年輕戰士對黨員最具體直觀的認識,就來自他們。
葉懷成,88歲,省地礦局測繪院退休干部,1952年12月隨部隊入朝。在朝鮮陽德到谷山一線,葉懷成所在的部隊曾專門負責保衛工作,護衛軍用物資卡車安全開往前線。敵人的轟炸機、偵察機不時在空中盤旋,戰士們面臨生死抉擇。
一天,凌晨三四點鐘,葉懷成的班長巡視道路,發現一枚敵人投下的沒有二次爆炸的子母彈。“班長讓我們都退后,他一個人匍匐在離炸彈三四米遠的地方瞄準炸彈,想把它打下山坡。”葉懷成一直記得那時的情景。一聲槍響,接著一聲巨響,炸彈從道路上清離,戰士們安然無恙,班長卻當場犧牲。
慘烈的戰爭,身邊的榜樣,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和奉獻精神,深深烙在每一位志愿軍戰士心中。
1951年2月10日,農歷大年初五。梁寶昌的部隊在“三八線”南北打防御戰。一天一宿戰斗結束,他和東北的戰友圍在一起,解開干糧袋子,抓一口炒面,和一口雪地的雪。
“戰友們一邊吃一邊說,這時候,擱東北老家應該正吃‘破五’的餃子呢。”老人微笑著回憶說,“我們在朝鮮冰天雪地里吃炒面,不就是為了祖國人民能在家吃餃子嘛。”
1953年7月27日,朝鮮戰爭停戰協議簽訂。
戰士們回國時,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正在徐徐拉開序幕,地質行業,人才緊缺。響應“為國家找大礦找富礦”的號召,許多志愿軍戰士從槍林彈雨的戰場,又轉向新的“特殊戰場”——地質隊。
名單中的志愿軍戰士,就這樣先后扎根河北,成為地礦行業的“偵察兵”“突擊隊”“先鋒隊”。
到1960年前后,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已經成為共產黨員。
在地礦行業這個新的“戰場”上,在祖國大地的萬水千山,仍然要跋山涉水,仍然要風餐露宿。下夜班要拿著木板子防狼,野外帳篷被風沙埋到腰……可說起地礦一線的艱苦,老人們總是輕描淡寫。
很多人甚至會說,“不苦”。因為朝鮮戰場,才是他們的參照。
事實上,地礦工作不僅艱苦,還有危險。
地質二隊退休工人、91歲的劉福順擼起袖子,每只小臂上露出一道十幾厘米的疤。
那是1974年3月24日,唐山司家營鐵礦正在會戰中。深夜,鉆機上出現卡鉆事故。“父親當時是機長,因為深知此類事故的危險程度,他把年輕的工人換到后面,自己站在最前面。結果鏈鉗斷了,猛地回彈,擊中他的雙臂,兩條胳膊全都粉碎性骨折。”劉福順的兒子劉繼東說。
后來也成為一名地礦人的劉繼東,很能理解父親“站在最前面”的選擇。“在地質隊,處理事故從來都是黨員干部先上。”
那次事故,劉福順雙臂打了12個鉆孔,植入3塊鋼板。可傷養不到3個月,他就主動要求返回了工作一線。
“在鉆機上干活,受傷很多時候是難免的。”葉懷成伸出右手,只有四指,沒有食指——也是處理鉆機事故時壓斷的。
曾見慣了生死的戰場經歷,使他們對自己的犧牲和傷痛看得很輕。
地礦行業,也意味著長年野外作業,必然與家人聚少離多。
張家口市橋西區榆樹院4號,曾是省地礦局地質三隊的家屬院。小院共有9戶人家。
“我們小時候,院里的爸爸們都是年初走、年尾回,一年里大部分時間不在家;媽媽們也都要上班。我姥姥一個人管著全院9家人的鑰匙,每天早晨挨家幫大家倒垃圾。院里誰家的孩子不想上幼兒園了,都哇哇哭著找我姥姥。”地質三隊離休干部劉致祥的二女兒劉春香說。
“從1960年到1989年,29年里,我父親在家的時間只有1年多。”左貴忠的兒子左躍增粗略算過。
每個地礦家庭有各自不同的難處,可老戰士們的說法卻大體相似:“家里人的辛苦我知道,但要是都守著家,誰給國家找礦?”
找礦,成為他們一生的“戰場”,甚至成為很多地礦家庭的共同事業。
劉致祥一家三代16口人,有8人先后從事了鉆探、水文、測繪、維修、化驗等地礦工作,其中6人是黨員。其中,還包括大女兒劉春華、二女兒劉春香和孫女3名女地質工作者。
“我姐姐1975年高中畢業就加入了地質三隊的‘三八女子鉆機’,從工作第二年,連續三年被評為隊里的勞動模范,還成為了班長。”劉春香說,直到自己被抽調到姐姐的班組工作,才知道這些成績來之有多不易。
“那時候我們在張北,冬天室外溫度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白毛風刮得走路睜不開眼睛。22米高的鉆塔,每次提鉆我們都徒手爬上、爬下……”鉆機轉場時,年輕的女隊員們和男隊員一樣拆塔、建塔。
常年在鉆機上工作的劉致祥,應該知道鉆機上的苦,可他為什么還要讓孩子們從事地質工作呢?
“那時候我們國家窮,沒有礦,從外國買太貴了。我們家里人要是都去地質隊干,多找點兒礦,國家就能富裕點,老百姓就不受窮了。”老人淡淡地說。
礦,成為他們一生的心結。
1974年司家營鐵礦會戰,是葉懷成帶隊選的礦點,但工作一年多后,他就調離了。年近九旬的老人,至今一直惦念著“司家營鐵礦后來開發得怎么樣”。
筆者告訴他,司家營鐵礦已經是儲量亞洲第二、產量亞洲第一的鐵礦。“真的嗎?那太好了!”老人眼中閃出驚喜的光,激動得幾乎要從椅子上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