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璇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分層結構不斷優化,并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呈現出新的特征和發展趨勢,出現了中等收入群體的演變過程,以及怎樣看待這些變化與共同富裕關系等問題。圍繞這些議題,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清華大學首批文科資深教授、社會學家李強。
《領導文萃》:您曾有這樣的論述:現代化必然造成社會分層結構的變遷,并逐步形成不同于傳統社會的現代化的分層結構。那么,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中國的社會分層經歷了一個怎樣的結構演變過程?
李強:社會分層是我們剖析社會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可以理解為社會成員或社會群體因社會資源占有的不同而產生的層化或差異的現象。社會分層的本質是人們的利益或資源占有的社會關系。百年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本質上就是從傳統社會利益關系轉變為現代社會利益關系的過程。因此,中國的現代化勢必影響著社會分層結構的變遷。回顧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變化,影響最為深刻、意義最為重大的,就是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而社會結構變遷的核心,就是社會分層結構的變遷。
改革開放以前,中國總體上是一個“整體型社會聚合體”,社會的分層結構是以“社會身份指標”來區分人們的社會地位,這種“社會身份指標”是一種非財產型的指標,也就是說區分人們社會地位高低的標準不是經濟收入和財產,而是一種身份,包括戶籍身份和政治身份等等。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的政治、經濟和其他各方面政策有了重大的調整,在不同程度上改變了各社會群體本身以及各群體之間的社會關系,由此帶來了社會分層結構的變遷。這種變化的最基本特征,就是從以“社會身份指標”來區分社會地位向以“非身份指標”,特別是經濟指標,來區分社會地位的方向轉化。可以說,改革開放以前,中國社會是“整體型社會聚合體”,是以政治分層為主的社會。改革開放以后,政治地位的重要性大大下降,而經濟地位的重要性卻大大上升,整體型聚合體開始瓦解,社會利益群體內部分化,呈現出碎片化、原子化和個體化的特征。
從利益結構來看,改革開放后根據人們利益獲得和利益受損狀況,可以將人們分為四個利益群體:
第一個群體是特殊獲益者群體,包括民營企業家、市場經理人、各類明星、高層技術人才、外企管理層和技術層、國企高層管理者等,他們是體制變遷的最大獲益者,通過市場化改革、單位制改制、法治體系的完善,逐漸成為“經濟精英集團”,成為社會上層群體。
第二個群體是普通獲益者群體,包括多數知識分子、干部、一般經營管理者,也包括廣大積極勞動又善于學習的工人、農民等,他們通過改革獲得了利益,提高了收入,也改善了生活。在我曾經主持過的一次全國規模的抽樣入戶問卷調查中,發現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大多數家庭被訪者回答說,他們的生活在改革開放以后變好了。普通獲益者群體是中國改革開放最為重要的社會基礎,他們是改革開放的支持者,也是人數最多的社會群體,這有利于改革開放的持續推進,也有利于社會和諧穩定發展。
第三個群體是利益相對受損群體,主要包括失業、下崗職工群體,當年他們因為國有、集體企業大轉制的“破三鐵”“減員增效”“下崗分流”等政策而終止就業,這雖然有利于形成新的勞動力市場機制,但是也造成了人數激增的失業下崗職工,他們因下崗地位跌落,不少人陷入了生活困境。我在當年的一次全國調查中,發現登記失業人員在失業下崗人員中僅占31.6%,根據當年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城鎮失業率3.1%推算,全國包括下崗、待業人員在內的失業率是相當高的。
利益群體視角,是社會分層的一種重要的理論視角,這種視角在進行分析中雖然不如職業分層那么細致,也不如階級分層那么尖銳,但是卻有其獨特的價值取向。四個利益群體的理論視角能夠讓我們看到,社會政策的實施不能忽視社會大眾的利益,改革開放政策必須有利于絕大多數人,讓絕大多數人獲得利益,改革開放才能夠真正貫徹實施。
第四個群體是社會底層群體,主要指三種情況:其一是在社會資源占有上,明顯處在最下層的群體,社會學通常將其稱為“弱勢群體”或貧困群體,對于這部分人,中央實施了精準扶貧、精準脫貧的戰略,到2020年底,實現了現有貧困標準下的貧困人口“應脫盡脫”。當然,絕對貧困解決之后,與相對貧困的斗爭還是個長期任務。其二是游離在主體社會之外,在斷裂社會的夾縫中生存的群體,我們社會學通常將其稱為“邊緣群體”,類型極其復雜。其三是具有反社會傾向的社會底層,如拐賣人口群體、黑社會群體等等。
利益群體視角,是社會分層的一種重要的理論視角,這種視角在進行分析中雖然不如職業分層那么細致,也不如階級分層那么尖銳,但是卻有其獨特的價值取向。四個利益群體的理論視角能夠讓我們看到,社會政策的實施不能忽視社會大眾的利益,改革開放政策必須有利于絕大多數人,讓絕大多數人獲得利益,改革開放才能夠真正貫徹實施。
《領導文萃》:除了利益視角外,還有哪些社會分層的方法?通過這些方法,得出了哪些結論?
李強:當然,社會分層的測量方法,除了利益分析之外,還有其他方法。因為社會地位其實包括了經濟地位、政治地位、聲望地位等,地位測量的方法也是多種多樣的。
我本人采用中國第五次和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運用國際社會經濟地位指數(ISEI)的測量方法,對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遷進行了分析。發現第五次人口普查的數據顯示,中國總體社會結構是一個倒過來的“丁字型”社會結構,即有一個巨大的處于很低社會經濟地位的群體。而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數據顯示,中國社會分層結構與以往的結構相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總體呈現為“土字形”社會結構,也就是說“中等收入群體”有了明顯增長。這一結構的轉型,意味著中國社會結構的快速演進和優化。當然,如果能夠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計算,肯定會有新的進展。
21世紀以來,中國的社會分層結構不斷發展演變,影響人們社會地位的決定性因素也在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改變。從改革開放前的社會身份,到改革開放后的職業、收入和教育,再到21世紀以來影響人們社會地位的資產性因素,特別是住房,其作用越來越明顯。在新世紀初,中國在完成城市住房體制改革的過程中,廣大城市居民成為住房的所有者,中國城市居民的住房“自有率”比例很高,所以住房也成為城市居民財產的最主要部分。居民普遍擁有住房,這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穩定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也是未來中國朝向橄欖型社會發展、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基礎。當然,還必須解決一些大城市房價過高、新生代如何獲得住房的問題,目前不少城市推出共有產權房、社會保障房等新舉措值得肯定。
影響住房價值差異的因素很多,包括所有權、市場價格、地理位置、社區環境、級差地租、社區文化等。對于這種因居住狀況差異而形成的地位群體,我將其稱為“住房地位群體”,即因受到他們占有或居住住房狀況的影響而處于相似社會位置上的一群人。我曾經通過北京8個居委會社區的調研,分析了10類住房群體:商品房戶、已購單位房戶、回遷房戶、廉租房戶、自住私房戶、簡易樓住戶、租用私房戶、單位房戶、直管房戶、自建房戶,研究發現他們在經濟收入、生活水平和教育程度等方面具有差異。現在,隨著住房市場化的持續推進,住房對社會分層的影響有隨時間而強化的趨勢,而職業、教育、收入對社會分層的影響,有隨著時間而弱化的跡象。
《領導文萃》:針對我國社會分層結構的變遷,從社會整體而言,其又具有什么樣的結構特征呢?
李強:剛剛我們談及的社會分層,主要是從社會群體或者社會階層的視角出發而做出的分析。但是社會群體都是生活在具體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條件之下的,生活在具體的城市或鄉村、生活在具體的社會空間之中,因此社會分層也需要一種綜合社會體系的分析視角。由此,我曾提出了“政治經濟社會區域體”的概念,用來分析我國城市與農村、大城市與小城市之間的差異,這是一種綜合的分析概念。
從政治經濟社會區域體的概念出發,結合我國社會結構的差異,可以把我國社會分層結構歸納為“城市-農村”“中小城市-超大城市”兩對、四類政治經濟社會區域體,我將其概括為“四個世界”。“四個世界”是從體制方面分析社會分層的狀況,所以,要想改變這種分層狀況實現共同富裕,就必須從體制變革入手,這也是我國深化改革的重大任務。
城鄉居民收入差距有所縮小,但城鄉融合體制障礙較大。改革開放40余年,我國城鄉人口結構發生了根本轉變,整體社會從以農村人口為主體的社會,轉變為以城市常住人口為主體的社會。這一方面得益于持續穩步增長的城鎮化水平,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城鄉人口流動。從城鎮化水平來看,中國城鎮化率從1949年的10.64%,到1978年的17.92%,再到2021年的63.89%,我國城鎮化水平持續上升。目前,有六成以上的居民生活在城鎮之中,以農村人口為主體的社會結構一去不復返了。從城鄉人口流動來看,我國流動人口規模從1982年的660萬,到2014年的2.2億,人口流動經歷了一個持續增長的過程。雖然自2015年開始,我國流動人口規模開始緩慢下降并進入調整期,但是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進入城市,不僅增加了農民收入,也讓他們成為城鎮化建設的重要推力。
城鎮化和人口流動對于城鄉居民的影響,最為直接的體現是在城鄉居民的收入差距上。我國城鄉居民收入比從1986年的2.12,到2020年的2.56,經歷了一個倒“U”字形的變遷過程。在2009年之前,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因城鄉社會資源、就業機會和社會保障等不同,在市場化改革中呈現不斷拉大的趨勢,城鄉居民收入比一度高至3.33,即城鎮居民收入是農村居民收入的3倍有余。但是,從2010年開始,我國城鄉居民收入差距開始不斷縮小,2020年城鄉居民收入比為2.56,農村居民在市場化改革中也開始逐漸富裕起來,并縮小著與城市居民生活水平的差距。
當然,今日的城鄉關系變得更為復雜了。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發展的新階段,我國提出了城鄉融合發展的新要求,改變長期存在的城鄉二元分割狀態,將工業與農業、城市和鄉村、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作為一個整體,實現一體化的發展。城鄉融合發展是重要而深刻的體制變革,不僅有利于縮小城鄉差距,而且有利于以新型城鎮化帶動農村發展。從總體上來講,我國城鄉融合呈現出比較良好的發展態勢,特別是在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之下,農村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但是,不可否認,城鄉融合仍面臨較大的體制障礙。當前,城鄉公共服務的差距仍然是城鄉差距的重要體現,特別是教育、醫療、養老、交通等,城鄉差距較大。
城市規模是人口聚集程度、經濟集約程度的重要體現。2010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中小城市綠皮書·中國中小城市發展報告(2010):中小城市綠色發展之路》一書提出,中國城市化的高速發展,使得原有城市劃分標準已不能適應現實城市發展需求,為此,綠皮書依據中國城市人口規模,提出了全新的城市劃分標準:市區常住人口50萬以下的為小城市,50萬至100萬的為中等城市,100萬至300萬的為大城市,300萬至1000萬的為特大城市,1000萬以上的為超大城市。
我曾經根據這一標準,結合各省市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對不同規模城市的社會結構進行了分析,發現中國中小城市的社會結構是典型的“倒丁字形”或“土字形”社會結構,社會底層比例非常大;而大城市的中層群體比例較多,社會結構也更為現代,特別是超大城市,其社會結構已經接近“橄欖型”,底層比例明顯縮小,而中上層比例顯著擴大。中小城市和超大城市的分化,體現在城市人口職業地位的差異上,也體現在城市資源配置的差異上。在職業地位方面,超大城市的職業上層和職業中層從業人員的增長要明顯高于中小城市,職業上層群體不斷向大城市集中,而中小城市對精英人才的吸引則在進一步弱化。
以上“四個世界”的產生,既與市場改革有關,也與我國長期存在的社會分層結構有關。一方面,我國40余年的改革主要集中在經濟領域,而在公共資源供給與分配機制上還沒有建立起統一、開放的體系;另一方面,我國的改革正在拓展至更為深層次的公共服務和權力領域,社會政策的制定必須配套綜合性的改革方案,否則會進一步固化甚至制造資源區隔之下的不平等。
《領導文萃》:在社會分層中,中產階層,或者說中等收入群體,一直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群體。中央也一再強調,要把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作為重要政策目標。那么,在我國,誰是中等收入群體?他們具有什么樣的特征?
李強:回答這一問題的前提,是需要明確中等收入群體的標準。那么什么是區分中等收入群體的標準呢?國際上較為常用的標準是以人均收入或中間收入作為基準線,以中間收入的50%為中等收入區間的低限值,以中間收入的150%為高限值。這一標準比較適合收入分配較為均等的國家,但不太適合目前仍處在城鎮化、產業化過程的中國。
我國中等收入群體的界定標準應該符合我國現階段的國情,處理好城市和農村的關系,滿足中等收入群體生活相對富裕和較為穩定的要求。為此,我們提出了測算我國中等收入群體的三個標準:第一,人均年收入3.5萬-12萬;第二,家庭年收入6.9萬-23.6萬;第三,人均可支配年收入2萬-6.7萬。
根據這一標準,我們來看中等收入群體的構成。我們的研究發現,在我國,有5個中產群體具有比較獨特的社會功能,相互之間也具有比較明顯的區分,由此,我們提出了構成我國當前中產的5個集團的觀點,他們分別是以專業技術階層為代表的最典型的中產階層,以企事業單位管理人員和干部階層為代表的管理人員,以新興或高新技術職業為代表的由年輕人組成的“新中產階層”,以經營效益較好的國有企業、股份制企業和其他類型企業職工為代表的“中間階層”,以中小產業、中小工商業企業主和所有者為代表的中產階層。
當前,我國經濟正處在迅速發展的時期,中等收入群體的規模也在不斷增長。比較樂觀的估計是,現在每年約有800萬人進入中產階層。但是,中產階層規模的擴大往往與經濟發展是密切聯系的。2020年初突發的疫情,使中小產業、中小工商業企業主和所有者以及很多城市白領群體都受到了重大的沖擊,有些甚至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
我國中產的這種遭遇,不僅與經濟發展狀況有關,也與我國中產階層的社會結構有關。我國中產階層中近73%的群體,主要是經營銷售群體邊緣層、技術人員隊伍的邊緣層、普通辦事和行政人員邊緣層、服務人員邊緣層,他們居于中產過渡層或中產邊緣層的位置,一旦受到經濟沖擊,就很有可能會從中產階層跌入低收入群體。
《領導文萃》:國家一直在強調要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比重,并把其看作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指標。那么,如何理解二者之間的關系呢?
李強:實現中國人民的共同富裕是中國共產黨百年來的奮斗目標。今天我們提出的“共同富裕”是在總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70多年的社會主義實踐的基礎上、在更為完善的理論上理解的共同富裕。共同富裕不是簡單地“均貧富”、不是絕對平均主義。我們承認社會上有高中低不同的收入群體。其中,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至關重要。中等收入群體是國家經濟社會發展重要的參與者、建設者、生產者、管理者,是我國深化體制改革重要的社會基礎。從結構上來看,中等收入群體是維系社會穩定的最重要社會力量,這主要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在政治上,中等收入群體是介于高收入群體和低收入群體之間的緩沖層,當中等收入群體處于社會主體時,社會收入結構即呈現出“橄欖型”的結構特征,高收入群體與低收入群體數量較少,他們的沖突就很容易化解。這樣,社會矛盾和社會張力就會大大緩和。
第二,在思想上,中等收入群體在社會中往往具有比較溫和、穩定的意識形態,他們關注生活質量、關注文明發展,對全社會有著巨大影響力。當這種意識形態成為社會的主流時,極端思潮、沖突性的意識觀念就很難獲得社會大眾的認可。
第三,在經濟上,中等收入群體也是社會消費的主要群體,他們具有自身獨特的生活水平和生活方式。他們生活較為寬裕,有一定的財產積累,追求有品質、有格調的生活,例如娛樂休閑、旅游度假等。中等收入群體的生活方式是保障社會消費市場穩定的重要力量。習近平總書記曾在《國家中長期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若干重大問題》一文中一再強調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重大意義,指出“消費是我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中等收入群體是消費的重要基礎。目前,我國約有4億中等收入人口,絕對規模世界最大”。
特別是改革開放40余年后的今天,我國正在進入深層次的改革區域,更需要改革的支持者和擁護者;對在改革過程中出現的諸多社會問題的調試,更需要改革的踐行者和開拓者。中產階層和中等收入群體應能夠承擔起社會的改革實踐、思想理念、道德規范和價值取向等責任,持續推進中國社會的和諧發展。
中等收入群體的生活方式是保障社會消費市場穩定的重要力量。習近平總書記曾在《國家中長期經濟社會發展戰略若干重大問題》一文中一再強調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重大意義,指出“消費是我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中等收入群體是消費的重要基礎。目前,我國約有4億中等收入人口,絕對規模世界最大”。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總體來講,實現共同富裕,需要具備三大基礎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經濟支撐。共同富裕是社會財富有了很大發展基礎上的富裕,共同富裕不是絕對平均主義,共同富裕承認人們的收入有差異,但是又有效地控制了社會不發生兩極分化。共同富裕的前提,首先是把“蛋糕做大”,具有強大的經濟基礎,所以,黨中央一直強調“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得到飛躍式發展,即使近幾年受疫情和貿易摩擦的影響,我國經濟在外部沖擊之下仍能實現平穩健康發展。目前,我國經濟已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這為共同富裕目標的實現提供了穩固的經濟支撐。
第二個條件是制度保障。實現共同富裕,必須要完善相應的分配制度,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所以,共同富裕不僅僅是如何把“蛋糕做大”的問題,更是如何把“蛋糕分好”的問題,這需要提供強有力的制度保障。那么,如何才能“分好”這個蛋糕呢?我國構建了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的基礎性制度來予以保障。初次分配主要是各生產性要素的分配,主要依靠市場機制來進行配置。再分配是在初次分配的基礎上,通過政府治理和調節對國民收入進行重新分配,如通過稅收制度、社會福利保障制度等配置資源。三次分配是在自愿的基礎上各種社會主體自愿參與的財富流動,以捐款、資助、募集財物等慈善公益方式對社會資源和財富進行分配。三次分配制度既有利于保障中等收入群體和低收入群體的利益,也有利于調節高收入,從而為共同富裕奠定制度基礎。
第三個條件是理想信念基礎。共同富裕是建立在全民族共同的理想信念基礎之上的,其實質是一種道德基礎上的理想信仰,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思想追求。實現共同富裕既是中國共產黨的長期奮斗目標,也是中華民族長期以來的文明追求,符合“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以天下物利天下人”的文化道德傳統。改革開放以來,市場體制一方面極大地激發了廣大勞動者的活力和積極性,但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貧富差距拉大的社會事實和社會的原子化現象,一些具有利己主義思想和無公德傾向的個人,他們關注“私”而忽視“公”,甚至違法將公共財富、公共利益轉化為個人利益。當一個社會彌漫著這樣一種思想氛圍和道德狀態之時,共同富裕即使有經濟支撐和制度保障,也難以實現。因此,實現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的共同事業,必須要進一步加強社會主義思想道德和文化建設,形塑共同富裕的理想信念基礎。
《領導文萃》:剛剛您也提到,我國的中產大多處于過渡層和邊緣層,而他們對于社會穩定、改革和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那么,從社會政策的角度,您認為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路徑在哪里?
李強:目前,中等收入群體主要有三種獲致渠道:教育渠道、專業技術渠道和市場渠道。教育是社會地位篩選的主要渠道,目前一些重點大學畢業生通過教育進入中產階層相對順利一點,而大專生想要通過教育進入中產階層則比較困難。專業技術渠道主要包括兩類:一類是專業工作者,如教師、律師、工程師和醫生等,他們往往通過教育獲得專業技術,并通過比較完善的專業職稱、專業地位評估認證體系,實現專業技術的認定;另一類是專業技術工人,他們或因專業技術培訓,或因傳統學徒制等非正規教育方式獲得相關技術。由于我國技術工人評估認證制度尚不完善,他們的專業技術很難得到相應的權威機構保障和認可,這對他們的影響非常巨大。第三種方式是市場渠道,也是目前最為暢通的渠道。改革開放為經濟發展營造了一個比較開放的市場,包括商品市場、勞動力市場和金融信用市場,使商品經營者隊伍不斷擴大,勞動力市場不斷擴張,金融理財也更為多元,從而使市場渠道成為過去10年中中國中產階層數量增長的主要渠道。
為了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比重,國家出臺了非常多的保障法規和政策,例如堅持宏觀經濟穩定發展,弘揚勤勞致富精神,完善收入分配制度,強化人力資本,發揮企業家作用,加強產權保護等。今后還必須進一步拓展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渠道,從決策的角度,我認為應該包含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拓寬教育渠道,必須進一步完善高等教育的培養機制,破除社會體制障礙,推進中小城市中產職位與大學生就業的良性循環。教育雖然是實現中產的重要渠道,但是高校教育培養體系與市場人才需求是否匹配,專業設置與社會職業需求是否統一,高校學生培養是否受制于一系列身份體制的制約,這些都影響著教育對中產的形塑。同時,戶籍制度、職稱體制、事業單位制度、人事檔案制度等社會體制,也會成為限制中產的體制障礙,需要持續推進社會治理體制創新,減少進入中產階層的壁壘。再者,中小城市中產階層的發展是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關鍵,要不斷完善中小城市的教育、醫療、養老等保障體系,同時大力發展縣域經濟,為中產的發展營造良好的環境。
第二,拓寬專業技術渠道,必須完善專業技術人員的職業資格和技能的認定。我曾經組織過全國七省市的社會調查,發現中國的農民工中,有88.94%的人沒有國家認定的職業資格證書。職業和技能認定的缺失,不僅不利于保障他們的勞動權益,也會大大降低企業和勞動者的積極性。因此,要進一步加強并完善職業技術資格和等級的認定,激勵廣大勞動者在技能和技術上精益求精。
第三,擴展市場渠道,必須降低市場準入門檻,推進小微企業發展,并保護好工商經營者的權益。市場在資源配置中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要讓普通老百姓具有平等進入市場的機會,必須簡政放權,降低市場門檻,讓他們能夠進入市場經營之中。同時,中小微企業是創造財富、吸納就業、貢獻稅收的自主創新主體,在2019年已經突破1.22億家,占市場主體的99.6%,也是中產比例最高的就業方向。因此必須借助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通過減稅和金融支持等多種渠道,促進中小微企業的發展。再者,要完善保障體系,特別是保護小工商經營者的權益,因為小資本、小經營者是我國中產的最重要源泉。
除了在三個渠道之中進一步拓展之外,從中產結構的層面,也須進一步保障中產過渡層和邊緣層,加強政策引導和輔助。剛剛我們已提到,中產的過渡層和邊緣層構成了我國中產的絕大部分群體,他們往往是購銷人員、普通行政人員、產品和設備維修人員和各類技術工人等,他們具有很強的不穩定性,極易受經濟波動的影響而跌入低收入層。為此,擴大中等收入群體,不僅僅在于拓寬渠道,也在于穩定已步入中產階層人群的地位。
為此,第一,要進一步穩定并擴大就業,注重緩解結構性就業矛盾,重點促進大學畢業生、農民工等就業創業,支持和規范發展新的就業形態;第二,要完善市場環境,特別是要保障民營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的權益,加強并優化市場化、法治化的營商環境,破除制約民營企業發展的障礙;第三,要繼續持續推進新型城鎮化,既要發揮大中城市群的輻射帶動效應,也要促進中小城市和小城鎮的協調發展,以縣域為城鎮化的載體,加速農業人口的市民化進程;第四,逐步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技術等級制度,大力倡揚“工匠精神”,不斷提高勞動者的職業技術水平,實現由單一體力勞動者向技能型勞動者的轉變;第五,要加強社會保障體系,包括就業、養老、醫療等,減少諸如失業、大病等對相關群體收入的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