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別舊夢，奔赴明天

村雨溪山

“阿妹，新鮮的番石榴哩，包甜！”吃完午飯從食堂出來，坐在地上的老婆婆招呼道，話音里夾雜著嶺南一帶的方言味。

她常來這兒擺攤，卻是第一次賣番石榴。透過地上整齊地堆在一起的橢圓形果子，往事漫上心頭。

記憶極速倒回六年前。

那時，我在外地的寄宿學校念書。

在學校，最興奮的時候就是周六上午，因為期待著下午放學后校門“門禁”解除，可以跟同學去外頭的小吃街透透氣。

小吃街不長，但賣的美食可真不少，壽司、炒冷面、章魚丸子、腸粉、牛雜……應有盡有。對我來說，這里就是沒有煩惱和憂慮的伊甸園。

街道盡頭停著一輛藍色的大篷車，車子后邊的空位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水果，攤前左側擺了一張由棕色紙箱裁剪而成的長方形紙片，正中用白色粉筆端正地寫著“新鮮雞屎果，不甜不要錢”幾個大字。

我很驚奇，這種青色的橢圓形果子怎么叫“雞屎果”呢？

一起逛小吃街的同學勸我：“買來試試唄，這是當地特產，味道還不錯。”

當時我沒有想到，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買的水果，竟然可以陪伴我走完那段學習生涯。

第一次吃番石榴，表皮澀澀的，果肉硬得不可思議，咀嚼起來像極了甘蔗，滿嘴都是土布般的粗糙感，還沒吃掉一半，腮幫子已經感到酸酸的了。

所幸的是，它有一種淡淡的清香，這讓吃膩了甜味的味蕾感到很新鮮。每咬下一口，草木般的清新就在口腔里彌漫開來，閉上眼睛想象，仿佛自己正躺在春天的草地上，口鼻皆是芬芳。

后來我才知道，青皮番石榴其實還未完全成熟，黃皮的才好吃。

當地人喜歡喊番石榴為“雞屎果”。但我喜歡番石榴這個名字，它讓我聯想到外衣里藏著粉色“珍珠”的石榴。

它時常穿著黃色或青色的外衣，皮膚粗糙，有著橢圓形的身材，下半截略寬，像是挺著圓滾滾肚皮的彌勒佛。

中學時課業極重，娛樂活動少得可憐，生活中但凡出現一點新鮮事物都可以被翻來覆去地研究一番。觀察得多了，我發現了這種外表平平無奇的水果的特別之處。

外表的平凡是它意蘊豐富的內心的保護殼。當硬邦邦的果肉被牙齒攻破后，里面會流出果凍般乳白色的半凝固體，溫柔地包裹著勞累的牙床，像極了夏天的牛奶味雪糕，甜甜的，軟軟的。

誰能想到它樸素的外表下竟會有一顆甜蜜柔軟的“心”呢？番石榴是如此，人也是如此，光鮮靚麗的皮囊下不一定瑰麗多姿，平平無奇的外表下也許會有美麗有趣的靈魂。

最奇異的是，甜蜜柔軟的“心房”里竟然藏著一顆顆細小的硬籽，這種結合真是甜蜜的煩惱。也許，只有當我們先感受到外面果肉的堅硬后，才能被里面甜蜜柔軟的“心”所驚艷；只有在享受中碰到硬籽，唇舌才會珍惜得來不易的甘甜。

自從來了這座海濱城市，我就沒再見過它，但思念卻從未停歇。

我在老婆婆那挑了幾個黃皮番石榴，回到宿舍洗凈了吃。一開始覺得味道有點怪，但又好像理所當然就是這樣的。可我總覺得，它不是當時的味道了。

吃著吃著，我的腦海里涌現出無數畫面來。

半是魚肚白、半是星月的天空下，我叼著塊面包向仍沉睡在黑暗里的教學樓快步前進。

頭頂快速旋轉的風扇咯吱作響，黑板右上角用紅色的粉筆寫著“倒計時：63天”。桌子上摞得高高的書堆幾乎淹沒了我，老師背著手在過道旁踱步，無數個身影埋首刷題，寫字的沙沙聲像極了蠶寶寶咀嚼桑葉的聲音。

夜色漸濃，各自的被窩里卻還亮著，大家都趴在床上舉著手電筒默默背書，敲門聲一響，馬上咔的一聲關上手電筒，縮進被窩里。等外邊的腳步聲遠了，燈光又亮了起來。

飛蛾一次又一次撞向頭頂亮得晃眼的白熾燈，吵得心不能寧靜；月光的影子越過黑漆漆的窗子，偷偷溜到床頭；密密麻麻的紅藍黑三色交錯的字體，漸漸模糊……這樣的日子，當時是恨不得把時鐘調到最快速的。現在卻一下子沉重起來，慢得好像可以持續一生一世。

畫面終于到了爸爸來看我的那一天。

天空藍得近乎發白，我們坐在車上聊天，車內緩緩播放著我特地給他放的《父親》，空氣中滿是香水和皮革味混合起來的怪味。爸爸具體說了什么我已記不大清了，大概就是勸我放寬心之類的話。我下了車，兩手都拎得滿滿的，頭也不回地走到校門口處，然后轉身。爸爸站在車旁，沖我揮揮手。爸爸已經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了，肩背微拱，襯衣下擺塞進西裝褲里，皮帶勒得緊，顯出圓鼓鼓的腰身；烏發中摻著一小簇銀絲，那是時光的魔法。

我放下手里的一箱牛奶，也向他揮揮手，不耐煩地甩了一句“回去吧”就扭過頭往前走。耳邊響起剛才車子上筷子兄弟的歌聲：“總是向你索取卻不曾說謝謝你/直到長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離開總是裝做輕松的樣子/微笑著說回去吧/轉身淚濕眼底。”我放慢了腳步，估量著時間，又回頭向那邊張望。

這時，那輛香檳色的車子已經駛上公路，匯入車流，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點。我知道，他又要經歷三個小時的車程才能回到家。

手里握的不再是番石榴了。我忽地驚悚起來，這分明是從記憶的星河里撈出來的一把鑰匙。它為我打開了通往過去的門。我心里有種預感，當吃完的那一刻，門就會砰地永遠關上，所有或酸澀或甜蜜的舊夢，那段不可替代的青春，通通都被關在門后面了。

原來，已經過去六年了。

前段時間，看了張國榮和梅艷芳主演的《胭脂扣》，為里面兩人相戀而不能相守的悲劇心痛；還讀了魯迅的《傷逝》，子君為了愛情毅然決然沖出家庭的藩籬，可現實的力量過于強大，最后不但她與涓生的愛情在柴米油鹽中消逝，她自己的生命也走向末路。

這兩對戀人或被命運玩弄，或被環境所支配，好像掉入了一個無底洞，越掙扎墜落得越快。那段日子，煩心事接踵而來，通通堆積在我的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竟覺得我的命運跟他們是一樣的。

我悲哀地問自己：人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嗎？上帝輕輕地一抬手，螻蟻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上帝還高坐云端笑著看我們徒勞地掙扎。

此時，我凝視著手里的番石榴，突然從它外剛內柔的結構得到了啟發：也許，人生的某段路充滿了壁障，我們會遭到接二連三的打擊，甚至掉落泥潭；但偶爾的不順反而鑄就了更堅強的內心，只要以樂觀主義和戰斗精神打破一個又一個的壁障，一次又一次地向上掙扎，就一定能掙脫枷鎖，見證前方的坦途，并收獲生活甜蜜的饋贈。

蘇軾在一首詞里寫道：“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生活并不總是大起大落的，更多的日子是平淡又安寧的。

對我來說，番石榴絕不只是一種好吃的水果，還是一個見證我成長的伙伴，更是一位智者，教會我豁達安然的生活哲學。

我最終還是懷著不舍的心情吃完了它。

過去是一場綺麗又真實的夢，適合被妥善保存在記憶的箱子里，而未來仍是一條未知的路。過去的既然已經過去，現在的人是不必懊惱回不去那座圍城的。

《飄》的結尾寫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不管往日是光輝燦爛還是陰雨連綿，明天又將是新的起點。

時間列車在黑暗的隧道里飛馳，把回憶遠遠拋在身后。

前方，黎明將至。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