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芋花

顧亨超

許是我對山芋（也叫紅苕、紅薯）有種特殊的情懷，每次去山東小老太處買烤山芋，總是要買上七八個或十來個。自己是糖尿病人，自然不能多吃，也不是買來故意宣傳它有防癌或潤腸等功效，而是當寶貝似的留著，待客人來了，不管人家喜歡不喜歡，獻殷勤似的把它獻出來，說白了，我的這一土土的習慣，與我在農村長大有關。

但我的這一獻寶式的敬客習慣，有時還真的讓人很尷尬。那是前年冬天的事，我年輕時的一位叫史娣的老同事，特地從老遠來看望我和老伴。我覺得天那么冷，想讓她能暖和一下，拿出了兩個烤山芋放在盆子里，在微波爐里轉了一下，拿出來時已熱氣騰騰，讓她趁熱吃了。哪知她嗅了嗅香噴噴的烤山芋后，面色大變，隨即吧嗒吧嗒的眼淚滴在兩個烤山芋上，似發著呆，也說不出一句話，這下可把我嚇壞了，疑是她有啥病，正好在我這兒發作？當我正要與她家人聯系時，她才平靜下來，擦了擦淌下的淚水。“對不起，老同事，我是不吃山芋的，我不是不喜歡吃，是習慣了不吃，你一定會問那是為什么呢？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明白。”我說：“那你說吧，說出了心里也許會舒服些。”她喝了口熱茶，“老同事，那我就說了……”

“那年，聽說我富饒的家鄉皖西南也餓死人了，我不相信，這怎么可能呢？但是我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放心不下我父母、弟弟妹妹們，最近連個信息也沒有，于是向廠里請了個假，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我拿了車間批的請假條交給工勞科路過工會時，你還與我打招呼呢！那天我就回了趟家。

“一到家，把我嚇了一跳，只見家人個個面黃肌瘦，皮包骨頭，見了我都面無表情。而八歲的弟弟已如大頭娃娃樣，他踮起了腳，用猴爪般的小手直往我口袋里掏，當他什么也沒有掏著時，就哭著對我說，姐，我餓，我想吃山芋！那聲音，如小貓叫那樣微弱，可在我聽來，卻撕心裂肺。隨即他牽著我的衣角，拉著我到野外……

“金秋的家鄉，本來是金浪濤濤，可經多次自然災害后，田地里連馬齒莧也尋不到了，但在離我家四五百米的地方，直角形小河浜圍著的一塊二畝多的田地里，還有一塊山芋田，那藤蔓雖多半被摘去食用，可看上去仍有綠茵點點，如瘌痢頭似的仍有稀稀的頭發。

“‘姐，花，小花。’我弟弟發現了那尚綠茵的藤蔓中有一朵紫色的山芋小花花時，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摘下了這小花，興奮地對我說：‘姐，下面有山芋，有小山芋。’他正待用猴爪般小手去挖時，正在小河浜邊吃著山芋的看田大叔端著支長槍奔了過來，吆喝道：‘青天白日的，你個小羔子，還敢來偷山芋？滾！’弟弟嚇得大哭說：‘我好餓，好餓，我想吃山芋！’可那看守大叔吼著：‘你餓，就來偷集體的山芋？呸！滾！’此時，我真想撲上去咬他幾口，可我忍住了，抱著弟弟哭著求他：‘叔叔，我弟快餓死了，您讓我摘點山芋葉子救他一命吧！’可看守大叔把最后一口山芋吞下后，鐵青著臉，端起了槍，一再地讓我們‘滾，滾’。

“我哭著拖著弟弟往家走，可弟弟實在走不動了，許是受了驚嚇，全身顫抖著，我半拖半背地把他拖回家門口時，弟弟一把拉住我，露出一絲笑容，似要對我說什么，我蹲了下來抱著他，他則似咬著我耳朵如蚊子般聲音悄悄對我說：‘姐，這山芋花，是我給你摘的，送……給……你！’弟弟舉著這山芋花，還沒待我接著，頭垂了一下，在我的懷里斷了氣……

“我弟弟當初如能吃上一只小山芋，他會活到今天，如今也有奔七十歲的年紀了，也一定是兒孫滿堂的人了！”

我把一包餐巾紙遞到她面前，勸慰道：“史娣，不說了！不說了！”可她依然說了下去：“我媽媽看我抱著弟弟在哭，她接過弟弟抱著，竟沒一滴眼淚，只是輕輕地在弟弟還睜著的雙眼上擼了一下，讓弟弟閉上了眼，如睡著了似的！媽媽對我說：‘也好，比餓好！’”

“媽媽一直抱著弟弟，一直抱到第二天時也沒有一句話，也沒流一滴眼淚。待爸爸叫來了兩位鄰居叔叔，爸爸把僵直了的弟弟從媽媽懷里奪了過去，交給拿鐵鍬的兩位叔叔，叮囑道：‘二位兄弟，拜托了，把坑刨深一些……’

“媽媽才如夢初醒，到弟弟床上拿出一條小薄被來，給弟弟裹了個嚴嚴實實。

“爸爸拍了拍媽媽的肩，媽媽呆呆地坐回那只竹椅子上，只癡癡地笑了一下，沒半點反應。爸爸向兩位鄰叔揮了揮手，我哭著跟兩位鄰叔去已刨了幾個坑的一處荒地。

“待兩位鄰叔要刨坑時，我接過僵直的弟弟的身體，緊緊地抱著他。聽一個叔叔說：‘差不多深了吧？’另一位叔叔說：‘再挖深些，以防萬一。’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明白‘以防萬一’是啥意思？我那時也只十七八歲呀，哪懂那么多啊！待鄰叔把我弟弟擺放在坑坑里，正要蓋土時，我從袋袋里摸出了那朵已干癟了的紫色山芋小花花，讓弟弟僵直的手指夾著……

“待一層層的土蓋上后，鄰叔還生怕蓋著的土不夠結實，上去踩了又踩，然后把土疊高了一點，他們用根小樹枝插上作了個記號，以示是我弟弟。完了，他們又對話起來：‘這小孩啊！投到世上才幾年啊！還不如只小貓小狗。’‘要我說啊，生不逢時，真是投了只小貓，老鼠都死光了，那還不是餓死？史家姑娘啊，你也別哭了，看你眼都紅腫成那樣了，也別在家里待了，早點回城去，總比我們種田人強……’兩位鄰叔邊說邊收拾起用具回家去了！我呆呆地坐在弟弟新墳上想著昨天弟弟蹲下去采那紫色的山芋小花朵時的情景……”

端莊文靜的老同事史娣這么說著的時候，我早把盆里的烤山芋收了起來，給她茶杯加了一些熱水，勸道：“過去的過去了，現已上了年紀了，多多保重！”她說：“對不起您老同事，我把您也拖進了那個年代了！”我說：“沒事，我比您還大兩歲呢，都是經歷過來的！”

頭發花白的史娣臨走時，又再三說：“對不起了，我稀里糊涂地怎么跟您說起山芋花來了，真的對不起！”我送她到門外時，也一再地表示“沒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