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三毛

何水芬

我二十歲時，在家鄉一家水泥廠當工人。進廠時被分配在水泥車間生料磨處看電子秤，每天的工作就是待在一個兩平方米的斗室內，伴隨著粉碎石頭的粉磨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一個小時記錄一次滴定值，讓它保持一個穩定的數值。如果有偏差就得開門走到巨大的磨杌旁把電子秤調一調。一個小時一次的滴定值電話是化驗室打來的，黑色的大聽筒電話只能接聽不能撥打。這樣在半夜的時候，因睡著了延誤了接電話時間，電話在響了幾聲無人理睬后就不再響起。沒有聽到滴定值，又無法記錄，漆黑的夜，不管害不害怕都得開門出去，走過堆著一大堆一大堆堆得山一樣高的碎石料，到化驗室把那個沒聽到的滴定值記錄下來。

那段長長的上班時間，陪伴我的只有幾本我喜歡的三毛的書，和一個早已失去黝黑光澤的電話機。三毛的書讀了讓我非常向往遠方的世界，但一個似乎永遠布滿灰塵的電話機又把我鎖在原地。一縷陽光透過電子室的玻璃門射進來，能清楚地看到空氣中懸浮著渾濁的粉塵顆粒。我蒙著雙層口罩，頭上戴一頂防塵披風帽，一個人坐在一張木椅子上，熬過長長的八個小時。等待下班的日子似乎漫長而沒有盡頭。我就一遍遍地看三毛的書，《萬水千山走遍》《夢里花落知多少》《送你一匹馬》《我的寶貝》《逃學記》……

三毛的這些瑰麗可愛的書名漸漸撐起了我小小的文學夢。看得多了，我也開始自己寫。小說《寂寞的嘗試》就是在灰塵飛揚的電子室里寫出來的。這篇小說寫出了我對文學的向往，懷著忐忑激動的心情把它投出去，居然在家鄉的報紙上發表了，那是我的第一篇關于文學的處女作，是三毛充滿熱情和愛的文字，鼓勵和激發了我。上夜班的時候，半夜兩三點鐘，眼睛拼命撐開著，緊緊盯著沉默的電話機生怕錯過丁零零的聲音。有時候坐著坐著還是睡著了，在香甜的睡夢中電話鈴的聲音就像一個魔咒般驟然急劇地響起來。驚醒后一時惶惶然不知身在何方，等反應過來后立即去抓那個黑色聽筒，否則錯過了就只能在漆黑的夜里拿一把手電筒照著出去。一走出門外，頓時被夜風吹得清醒過來，這樣的經歷有過很多次。每次下夜班后回到宿舍休息，都要拿鏡子照照自己，憔悴疲憊的臉，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上一個夜班感覺自己足足老去一年。那段昏沉沉的日子在過了半年后終于迎來轉機。廠里的宣教科要招一名宣教干事，很多人都報名了，我也報了名。通過考試，我幸運地進入宣教科，從此告別了那個粉塵漫漫的生料車間，更告別了上夜班的日子。來到宣教科，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報紙、看看書，或跑到生產車間去采訪一些需要進行宣傳的人或事，采訪好了把它們寫成文章，出黑板報，或向市電視臺、電臺、各報社投稿。在我辦公桌的抽屜里，始終放著幾本三毛的書。在三毛的書里，快樂似乎是一種信仰，也漸漸影響著我的人生觀。我當時癡迷在三毛的每一本書里，心里邊讀邊感嘆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一個人，這么獨特而又有魅力的一個人。她就像一個會發光的螢火蟲，飛到哪里，就把快樂帶到哪里。三毛的書，帶給我一個全新的瑰麗的世界。

1991 年1 月4 日，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那天，我一個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迎面走來文學青年小金。他告訴我，三毛走了，去世了，就在今天。我聽了如挨了一記悶棍，整個人完全呆掉。小金是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世界頓時變成了黑白色，耳邊的喧嘩也聽不見了，世界突然變得非常安靜。我當時正好走到新華書店門口，我走了進去，來到了二樓三毛的作品區。《撒哈拉的故事》《逃學記》《我的寶貝》《夢里花落知多少》《雨季不再來》《送你一匹馬》……這些閃閃發光的書名令我心痛難忍，眼淚不知不覺滑落……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寫同樣的故事了……我一個人怔怔地站在放著三毛作品的書架前，內心是那么孤獨。

后來，我遇到了我的先生。我記得先生寄給我的第一張明信片，就是一張撒哈拉沙漠的風景照，上面寫著他瀟灑的字體。那張明信片上，寧靜的沙漠，皓月當空，非常唯美。我們在進一步接觸時聊到共同喜歡的三毛，似乎一下子找到共同語言。三毛與荷西的愛情故事令我們心馳神往。

我的先生是一位作家，幾十年對文學的熱愛與堅守，讓他取得了一些成績。2017 年先生的散文《草木箋》（13 篇）有幸獲得首屆“三毛散文獎”。我陪先生一起來到美麗的定海，參加了頒獎典禮。在那個絢爛的舞臺上，當《橄欖樹》優美的旋律響起，先生上臺領獎，手捧著“三毛散文獎”獎杯與獲獎證書的畫面，早已定格在我的心中，那一瞬，我熱淚盈眶，那一瞬，一切像夢一樣美好……

就在那次的頒獎典禮上，三毛的弟弟陳杰先生贈給我的先生一套由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的《三毛全集》。我在臺下拍下了陳杰先生給予我先生三毛書籍的珍貴瞬間。三毛的弟弟陳杰先生個子很高，穿一套西服，身材筆挺，儒雅又帥氣。同臺的，還有三毛的姐姐陳田心女士，她為獲獎作家林淵液授書，都被我一一拍下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三毛的家人。三毛的姐姐與三毛很有幾分神似，特別的和藹可親，我們還合影留念，并親切交談……

那是一個永遠值得被記住的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