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郭旭峰
在大宋曠遠的晴空下,這注定會是蘇軾銘記的一天,孤傲清高的他從家鄉四川眉山出發,風塵仆仆,過成都去洛陽,稍作停頓,平復身心,而后趕赴京城開封,實現他一生最為重要的抱負。而在時光鋪就的洛汴古道上,一個質樸小城正在靜候著他。
這個地方位于豫中平原的中部,北宋時歸屬于汝州直隸州。大約在公元前1004年周康王在位時,此地稱“夾”,春秋時名夾邑。夾什么呢,民間有“兩山夾一河,相看兩不厭”的說法,南有落鳧山,北有大劉山,中間為蜿蜒的北汝河。秦時置縣,建章立制,繁衍生息,開始漫長的前行。往后的日子,先民聰慧、勤勞,城郭日益擴大,就把“夾邑”兩字合起來,曰“郟”,即郟縣也。青春年少的蘇軾曾任汝州團練副使,他多次在這片熱土上看山弄水,躍動穿行,拓印下灑脫的足跡,抒發豪邁不羈的心音。
在蘇軾一生奔走的腳印里,這里給他留下過什么?給他帶來了哪些難以割舍的情懷?冥冥之中他或許感到,郟縣將是他生命中重要的地標之一。
北宋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蘇軾病逝于常州,翌年移葬于汝州郟城上瑞里廣慶寺東北300米處,現在郟縣茨芭鎮蘇墳村。蘇軾葬于此地是鐵實,但緣由呢?學術界有多種說法,其中《中國名勝詞典》對郟縣三蘇墳的注釋為:“蘇軾于北宋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貶為汝州團練副使時,曾贊賞此處似其家鄉峨眉山,因囑其弟在他死后葬于此地。”這種說法時常讓我感到溫暖和自豪,更接近泥土的氣息,貼近民間善良的期許,適合于大眾的理解和記憶,為小地方文化的重塑添加韌度和上升的品質。
和蘇軾同一個時代,宋徽宗剛繼位,一個叫崔鶠的詩人,曾上書彈劾蘇軾的政治對手章惇,直諫他惑亂國政,被蔡京歸入“邪等”而罷官免職。宋欽宗繼位,崔鶠被以諫官召用,上書論蔡京之奸時,曾論及當時的文禁:“若蘇軾、黃庭堅之文章,范鎮、沈括之雜說,悉以嚴刑重賞,禁其收藏。其苛錮多士,亦已密矣?!笨梢娝备已缘闹伊x秉性和他與蘇軾之間的至厚情誼。

在蘇軾葬郟十多年之后,崔鶠也追尋著蘇軾的足跡來到郟縣,《宋史》記載他:“始居郟城,治地數畝,為婆娑園。屏處十余年,人無貴賤長少,悉尊師之?!彼麆倎淼臅r候,這個地方叫石牛莊。他在此養畜耕種,游走田園,抒發胸懷,作《石牛莊閑居》:“不識春風面,知從底處來。紅深桃靨破,綠靜水簾開。物外心常掛,人間事不諧。從今江海去,無復世推排?!笔觊g,崔鶠相授詩文,惠福鄉里,石牛莊因他的卓識而繁盛,鄰里和睦,文脈流芳。這里樹影婆娑,鳥語花香,姹紫嫣紅,熱鬧遍野,慢慢被人喚作婆娑園。人好景佳,心智不蝕,他用柔潤之筆寫下《婆娑園》:“晚禽噪竹百千翅,殘菊橫枝三兩花。好在山園養衰廢,風波不到野人家?!弊屢粋€普通尋常的中原村落,永遠駐足在《宋史》里,溫暖著雕版里冰冷、生硬的漢字。
同樣光明磊落的崔鶠,出于對蘇軾的敬仰,不止一次去過蘇墳村,長久地呆立在蘇軾墳頭,拜謁,訴說,得到慰藉和溫暖。如今青磚灰瓦依在,蘇軾矗立在高臺之上俯瞰郟縣大地,遙望他的家鄉眉山,卻不知崔鶠如今在哪兒,或許正和蘇軾在別處的光陰里飲茶敘舊,談起夢魘中的郟縣之冬了吧。
知道了蘇軾、崔鶠,這兩個北宋詩人與這座小城的淵源,慕名而來的人日漸多起來。1996年,大學時代教授我古典文學的老師楊杰來到三蘇園看望蘇軾。而起初他無論如何卻不相信蘇軾會和小城有什么瓜葛。來到三蘇祠的時候,他陡然寧靜下來,穿堂而過,撫摸著殘破的碑文,望著暖閣里端坐的三蘇父子雕像,滿目溫潤。遠遠望見蘇軾的墳頭,他踉蹌著趨步過去,凝思不語,滿臉凄容。他在課堂上無數次提起的蘇軾,真的埋在這里?三鞠躬之后,他突然就撲跪下來,渾濁的淚水,仿佛儲備許久,一下子都交予了這片泥土。后來他說,他想到蘇軾的千年孤獨,想到了文強武弱的北宋黯然地落幕和收場。
一個不起眼的小城,讓宋代兩個詩人先后徐來,如不屈的閃電和雷鳴,在亙古的蒼穹長久地保存,帶來文化的清澈和驚醒。蘇軾長久地留下來,成為小城精神的驛站。而崔鶠最終走了,留下一個美好的村莊,如花朵刺繡在中原的黃土之上。楊杰老師從蘇軾墳前輾轉而來,帶著蘇軾的氣息和問候,恭敬地站在崔鶠居住過的故地,迎著陽光,朗聲誦唱他曾經教授過的《石牛莊閑居》《婆娑園》,腳下正是萌生它們的溫潤之土。
千年之后,滄海桑田,兩個外鄉人繼續站在郟縣這片土地之上,為這里的人們帶來清風和溫度,成為小城的掌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