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熱帶國度,太陽曬得非常厲害,人們都被曬成了棕色。不過現在有一位住在寒帶的學者偏偏要到這些熱帶國家來,他以為自己可以在這些國家漫游一番。
這位從寒帶國家來的學者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一天晚上,他坐在陽臺上。在他后邊的那個房間里點著燈,因此他的影子很自然地射到對面屋子的墻上去了。
“我相信,在這兒唯一能看到的東西就是我的影子。”這位學者說,“門是半開著的,這影子應該放聰明些,走進去瞧瞧,然后再回來把它看到的事物告訴我。”他對影子點點頭,影子也對他點點頭。
第二天早晨,學者出去喝咖啡,還要看看報紙。
“這是怎么回事兒?”當他走到太陽光下時,他吃驚地說,“我的影子不見了!昨天晚上它真的走開了,沒有再回來!”
這使他煩惱起來。不過在熱帶國度,一切都長得很快。一個星期后,他發現,一個新的影子生出來了。三個星期后,他已經有了一個相當可觀的影子。當他動身回到北國時,影子在路上又長了許多。
學者回到家,寫了許多書,研究這世界上什么是真、善、美。
一天晚上,他正坐在房間里,有人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幾下。他把門打開,看到面前站著一個穿著入時卻瘦得出奇的人。這使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請問尊姓大名?”學者問。
這位有紳士風度的客人說:“我早就想到,您是不會認識我的!我現在成了一個具體的人,有了真正的血肉和衣服。您不認識您的老影子了嗎?您絕想不到我會再來。現在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算得上是很富有了,如果我想擺脫奴役,贖回自由,也是可以辦到的!”
學者問:“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不是普通的事!”影子說,“不過您也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呀。您知道得很清楚,從我小時候起,我就與您寸步不離。只有當您覺得我成熟了,可以獨自生活時,我才自尋出路。現在我的境遇再美好不過。但是,我對您起了懷念之情,想在您死前看望您一次。同時我想再看看這些地方,因為一個人總是忘不了自己的故鄉。我知道,您現在已經有了另一個影子,要不要我對您,或者它付出一點什么代價?您盡管告訴我好了。”
“你怎么能講出這樣的話呢?”學者說,“現在談什么債呢?你跟任何人一樣,是自由的!你有這樣的好運氣,我感到非常快樂。請坐吧,老朋友,請告訴我你生活的狀況,你在那個熱帶國家,在我們對面那所房子里所看到的一切。”
“是的,我可以告訴您,”影子說,他坐了下來,“不過您得先答應我,無論您在什么地方遇見我,都不要告訴其他人,我曾經是您的影子!現在我有意訂婚,因為我有能力供養一個家庭。”
“請放心,”學者說,“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請握著我的手,我答應你。一個男子漢——說話算話。”
“一個影子——說話算話!”影子說。
“現在我對您講吧。”影子說。于是他把他穿著漆皮鞋的腳使勁地踩在學者新影子的手臂上——它躺在他的腳下像一只小獅子狗。這個伏著的影子是非常安靜的,因為它想靜聽他們談話。它也想知道,一個影子怎樣才能獲得自由,成為自己的主人。
“您知道住在對面房間的人是誰嗎?”影子說,“是詩神!我在那兒住了三個星期。就好像住了一千年似的,讀了世界上所有的詩和文章。我看到了一切,我知道了一切!”
“詩神!”學者大叫一聲,“是的,是的!她常常作為一個隱士,住在大城市里。她站在陽臺上,發出一道很像北極光的光。請告訴我,你那時是立在陽臺上的。你進門,于是——”
“于是我走進房間。”影子說,“那時您坐在對面,老是朝這里瞧。這兒沒有點燈,只有一種模糊的光。不過里面有一整排廳堂和房間,門一扇接一扇地開著,房間里都點著燈。要不是我直接走進去,走到那個姑娘身旁,我簡直要被這強光照死了。不過我很冷靜,我靜靜地等著——這正是一個人應有的態度。”
“你看到了什么?”學者問。
“我看到了一切,我將全部告訴您。不過——這并不是我自高自大——作為一個自由人,加上我所有的學問,且不說我高尚的地位和優越的條件——我希望您把我稱作‘您。”
“請原諒!”學者說,“這是一個老習慣,很不容易改正。您是正確的,我一定記住。不過,請您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如果您去過那兒,您不會成為另一個人,但是我成了一個人,同時,我理解了自己內在的天性、本質,以及與詩的關系。是的,當我以前和您在一起的時候,不曾想過這些。不過您知道,每當太陽上升或落下時,我就變得十分高大。在月光下,我看上去比您更真實。那時我不認識自己內在的本質,直到我走進那個房間才意識到,我變成一個人了!
“作為一個人,我覺得以原來的形態出現是羞恥的。我需要皮鞋、衣服和一個具體的人所應當有的各種修飾。我藏了起來——請您不要把這些寫進書里——我跑到賣糕餅女人的裙子下面藏了起來。最初,我只有在晚上才出來,我在月光下走來走去。我跑上跑下,我通過最高的窗子向客廳里望去,我看到誰也沒有見過和誰也不應該見到的東西。準確地說,那是一個卑鄙骯臟的世界!要不是大家認為做一個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絕不愿意做一個人。
“我看到一些在男人、女人、父母和‘親愛無比的孩子中發生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看到誰也不知道、但大家非常想知道的事情——他們的鄰居做的壞事。如果我把這些事情寫出來在報紙上發表,那看的人可就多了!但是我只寫給有關的人看。因此,我到哪座城市,哪座城市的人就產生恐慌。人們害怕我,卻表現得非常喜歡我。有學問的人推選我為教授,裁縫送給我新衣服,造幣廠廠長為我造錢,女人們說我長得漂亮——這么一來,我就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了。咳,我要告別了。這是我的名片,我住在有太陽的那一邊。下雨的時候我總在家里。”
影子告別了。
“這真是稀奇。”學者說。
許多歲月過去了。影子又來拜訪。
“您好嗎?”他問。
“哎呀!”學者說,“我正在寫關于真、善、美的文章。但誰都不愿意聽這類事兒。這使我難過。”
影子說:“您不了解這個世界,因此您快要生病了。您應該去旅行。這個夏天我要到處走走,您也來嗎?我倒很希望有一位旅伴呢。您愿不愿作為我的影子,跟我一道?跟您在一起,對我來說將是很愉快的事。我愿意擔負您一切的旅行費用。”
“這未免有點太過分了。”學者說。
“世事就是如此呀!”影子說,“而且將來也會如此!”
學者并不愿意,于是影子就走了。
這位學者的運氣并不好。憂愁和顧慮緊跟著他。他所談的真、善、美對大多數人來說,如玫瑰花之于一頭母牛,無法引起他們的興趣。最后,他病了。
“你看起來真像一個影子。”大家對他說。他想到這句話時,身上就冷了半截,因為這對他有著特殊的含義。
“您應該到一個有溫泉的地方療養!”影子來拜訪他的時候說,“沒有別的辦法了。看在咱們倆的交情上,我可以帶您去。我來付一切費用,您可以把這次旅行描寫一番,使我在路上消遣消遣。我要到一處溫泉住住。我的胡子長得不正常,而這是一種病態。但是我必須有胡子。請您接受我的提議吧。”
就這樣,他們去旅行了。影子現在成為主人,主人卻成了影子。他們一起坐車,一起騎馬,一起并肩走路。影子總要顯出主人的身份,學者卻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他是一個特別溫和友愛的人。
有一天,學者對影子說:“現在,我們成為旅伴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現在結拜為兄弟好不好?這樣我們就可以變得更親密一些。”
“您說得對!”影子說——事實上他現在是主人,“您這句話非常直率,而且用意很好。我現在也要以誠相見,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您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我想您知道得很清楚,人性是多么復雜。我聽到您把我稱為‘你,也有同樣的感覺。像我跟您當初的關系一樣,我覺得好像我是被踩到地上。您要知道,這是一種感覺,并不是自高自大。我不能讓您對我說‘你,但是我倒很愿意把您稱為‘你呢。這樣我們就都不吃虧了。”
從這時起,影子就把從前的主人稱為“你”了。
這未免有點過分,后者想,我得喊他“您”,他卻稱我“你”。但是,他也忍受了。
他們來到一處有溫泉的地方。這兒住著許多外國人,其中有一位年輕美麗的公主。她得了一種病,她的眼睛看東西非常敏銳——這可能會使人感到極度不安。
她馬上注意到,新來的這個人與其他人不同。
“大家都說他到這兒來是為了使胡子生長,不過我能看出真正的原因——他沒有影子。”
她有些好奇,因此她馬上跟這位陌生的紳士聊起天來——作為一個公主,她沒有客氣的必要。她直截了當地說:“你的毛病就是不能投射出影子。”
“公主殿下的身體現在好多了,”影子說,“我知道您的毛病,是您看事情過于尖銳。不過這個毛病已經沒有了,您已經被治好了。我恰恰有一個相當不平常的影子!您看到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人了嗎?別人都有一個普通的影子,卻不喜歡普通的東西。有人喜歡用比自己衣服質地還要好的料子給仆人做制服;同樣,我要讓我的影子打扮得像一個獨立的人。您看我還讓他有一個自己的影子。這筆費用可不小,但我喜歡與眾不同。”
公主想,我的病已經治好了嗎?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溫泉。不過,我現在還不打算離開這兒,因為這個陌生人非常討人喜歡。我只希望他的胡須不要長起來——如果他的病好了,他就要走了。
這天晚上,公主和影子在寬廣的大廳跳舞。她的體態輕盈,但他的更輕。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跳舞的人。她告訴他,她是從哪一個國家來的,而他恰恰知道這個國家——他到那兒去過,但是那時她已經離開了。他曾經從窗口向她宮殿的內部看過——上上下下地看過。他看到了這兒,也看到了那兒。因此,他可以回答公主的問題,同時暗示一些事情——這使她非常驚奇。他一定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他淵博的知識使她起了無限的敬意。當她再次和他跳舞時,不禁對他產生了愛情。
她跟他又跳了一次舞,她幾乎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了。不過,她是一個很懂分寸的人,她想到了她的王國和她將要統治的人民。
她馬上問了一個非常難、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影子做了一個鬼臉。
“你回答不了。”公主說。
“我小時候就知道,”影子說,“我相信,連站在門那兒的我的影子都能回答出來。”
“你的影子!”公主叫了一聲,“那倒真是了不起。”
“我并不肯定他能回答。”影子說,“但是我相信他能夠回答。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跟著我,聽我談話。不過請殿下原諒,我要提醒您注意,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人,并且以此為豪。所以,如果要使他正確地回答問題,請您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
“當然可以。”公主說。
她走到學者身邊,跟他談太陽和月亮,談人類的內心和外表,學者回答得既聰明又正確。
擁有這樣一個影子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她想,如果我選他作為我的丈夫,那么對我的國家和人民一定是一樁莫大的幸事!
公主和影子一起回到公主統治的國家。
“聽著,我的好朋友,”影子對學者說,“現在一個人所能希望得到的幸運和權力,我都有了。現在我也要為你做點特別的事。你將永遠跟我一起住在宮殿里,跟我一起乘坐皇家御車,每年還能領十萬塊錢的俸祿。不過,你得讓大家管你叫影子,同時,永遠不準說你曾經是一個人。一年一度,當我坐在陽臺的陽光里向外面歡呼的民眾致意時,你得像一個影子那樣,乖乖地躺在我的腳下。我可以告訴你,我快要跟公主結婚了,婚禮就在今天晚上舉行。”
“這未免有些太過分了!”學者說,“我不能接受,我絕不干這類事兒,這簡直是欺騙公主和民眾。我要把一切都講出來——我是人,你是影子,你不過打扮得像一個人罷了!”
“沒有人會相信你。”影子說,“請你放聰明一點!”
“我要告訴公主!”學者說。
“我會比你先去,”影子說,“你將走進監牢。”
“你在發抖。”當影子走進房間時,公主說,“出了什么事?我們快要結婚了,你可不能生病呀!”
“我遇見了世上最駭人聽聞的事情!”影子說,“我的影子瘋了,他幻想自己變成了人,他以為我是他的影子!”
“這真可怕!”公主說,“我想他已經被關起來了吧?”
“當然啦。恐怕他永遠也恢復不了理智了。”
“可憐的影子!”公主說,“他真是不幸。我想,把他從渺小的生命中解脫出來,也算是一樁善行吧。我仔細思量后覺得,把他不聲不響地處置掉是十分必要的。”
“這未免有點過分,因為他一直是一個忠實的仆人。”影子說,同時假裝嘆了一口氣。
“你真是一個品質高貴的人。”說完,公主對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天晚上,整個城市光芒四射——禮炮齊放,轟轟,士兵舉槍致敬。這是在舉行婚禮!公主和影子出現在陽臺,再次接受民眾的致意。
對于這個盛大的慶典,學者一點兒也沒有聽到,因為他已經被處決了。
(木 深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安徒生童話全集》一書,本刊節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