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宋學勤):今年是中國共產黨誕辰100周年,如何書寫好百年大黨的百年歷史,如何推進中共黨史研究的科學化,進一步開拓研究新領域,是新時代中共黨史學科建設的重大命題。但無論與中共黨史研究的豐碩成果還是與史學理論學科的發展相比,學界對中共黨史研究理論與方法論的探討還顯得較為薄弱。基于此,本期我們專門組織了6位學者從不同的角度撰文,研究探討中共黨史研究在指導思想、研究領域、研究方法方面的得與失。陳金龍教授《文化史視域下的中共黨史研究》一文,從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主體內容、空間拓展、方法創新三個方面闡釋了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歐陽軍喜教授《新時代中共黨史研究應該注意的兩個問題》一文,從問題意識與話語體系兩個方面談了新時代中共黨史研究的創新問題;宋學勤教授《中國共產黨社會思想的百年演進》指出,開展中國共產黨社會思想史研究,是當前深化和拓展中共黨史研究必須完成的重要學術任務;林緒武教授《新時代加強中國共產黨黨報黨刊史研究的省思》指出,新時代加強百年中國共產黨黨報黨刊史研究是中共黨史研究重要的學術生長點;周良書教授《中共黨史研究中的范式問題》指出,百年黨史研究范式的更替和轉換推動黨史學科的進一步發展和研究者認識的不斷深化;王廣義教授《時間·空間·學科:新時代中共黨史研究的三重視域》指出,要從長時段、全景式、跨學科等視域來推動新時代中共黨史研究呈現新境界、形成新格局、達到新高度。這6篇論文都是作者將自己在具體研究實踐中的經驗心得進行科學抽象撰寫而成,以期為中共黨史研究的科學發展提供借鑒。
早期共產主義知識分子登上中國歷史舞臺,是從新文化運動開始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歷史活動,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軍事、外交等多方面展開;隨著歷史的演進,中國共產黨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政黨文化。應當說,文化史是中共黨史的重要面相,中共黨史的書寫不能缺少文化史的維度。近年來,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研究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對于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中國共產黨與革命文化及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形成、中國共產黨的精神譜系、中國共產黨紀念活動史的研究,取得了重要進展。回顧中國共產黨文化建設的理論與實踐,總結中國共產黨文化建設的成就與經驗,從文化維度書寫中國共產黨歷史,仍是新時代中共黨史研究需要關注的問題。
一、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主體內容
中國共產黨既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者,也是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建設者,從三種文化形態切入,揭示中國共產黨與三種文化形態的內在關聯,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主體內容。
文化的發展具有繼承性,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如何處理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關系,是中國共產黨人登上歷史舞臺首先面對的問題。中國共產黨在不同歷史時期,對待傳統文化的態度存在較大差異。革命和建設時期,對傳統文化在強調繼承的同時,側重于批判;改革時期,對傳統文化在強調批判的同時,側重于繼承。回溯中國共產黨對傳統文化認知演進的歷史進程,辨析中國共產黨對待傳統文化的方針政策,呈現中國共產黨批判繼承傳統文化的歷史情形,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仍需探討的問題。眾所周知,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化采取了較為激進的態度,這種態度應如何評價,其積極作用和負面影響是什么,需要進一步思考和回答。批判繼承傳統文化,需要確立取舍、選擇的標準,否則難以操作和實施。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一文中指出:“清理古代文化的發展過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是發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條件。”
“封建性”與“民主性”是區分精華與糟粕的政治標準,僅用這一標準來評價傳統文化顯然是不夠的。那么,區分精華與糟粕的標準是什么,需要厘定和闡釋。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一再強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那么,何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衡量的標準是什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是什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途徑是什么,需要進一步回答和思考。中國共產黨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者,這是總體性判斷,中國共產黨究竟繼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哪些內容,有待具體史實的呈現和支撐。
革命文化是中國共產黨在領導革命、建設、改革的過程中積淀而成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革命文化是如何形成的,文化淵源、實踐基礎是什么,文化特征、文化功能是什么,需要從理論上進行闡釋。革命精神無疑是革命文化的核心。中國共產黨在繼承中華民族精神的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精神譜系,如紅船精神、井岡山精神、長征精神、延安精神、西柏坡精神、抗美援朝精神、大慶精神、“兩彈一星”精神、載人航天精神、改革開放精神、抗疫精神等。這些精神是中國共產黨歷史的凝聚,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需要研究的內容。
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形態的組成部分,依據習近平總書記的論述,革命文化與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形成于同一過程。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構成要素是什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的關系如何,怎樣看待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功能,有待史實建構和詮釋。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指導地位的確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與“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原則在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中的實踐,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教育的具體實施,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對當代中國社會變革、觀念變遷的作用,都需要史實建構和厘清。
二、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空間拓展
中國共產黨文化史具有多維面相,經典閱讀史、紀念活動史、記憶建構史、文化符號史、形象建構史、政黨文化史,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有待拓展的空間。
中國共產黨人對馬克思主義的了解和接受,是從閱讀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開始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是閱讀經典、闡釋經典的過程。中國共產黨人對《共產黨宣言》《資本論》《哥達綱領批判》《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社會民主黨在民主革命中的兩種策略》《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國家與革命》《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等經典文本的閱讀,是黨史的面相之一。為提高全黨的理論水平,毛澤東曾多次向全黨推薦閱讀書目,將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著作經典化。1941年9月29日,毛澤東起草《中央研究組及高級研究組研究方針和閱讀材料》,向中央研究組以及各高級研究組推薦1939年解放社出版的《“左派”幼稚病》一書。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黨的七大上提議讀四本經典著作。他說:“馬克思的一本,就是《共產黨宣言》,是和恩格斯合著的,但主要是馬克思著的。恩格斯的一本,就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列寧的兩本,一本是《在民主革命中社會民主黨的兩個策略》,一本是《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寧這兩本書寫得很好,馬克思、恩格斯寫的那兩本書也寫得很好,這四本書薄薄的,讀完它們不用花很多時間。”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50頁。1949年3月,經毛澤東審定,黨的七屆二中全會決定了干部學習書目,其中包括《共產黨宣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國家與革命》《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等經典著作。經典閱讀貫穿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的全過程,同一經典文本,由于不同時期面臨的歷史任務不同,閱讀的重點、閱讀的方式、提取的理論資源也不一樣。從閱讀動因、閱讀主體、閱讀方法、閱讀效果等方面展開經典閱讀史的研究,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的新領域,也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新對象。與經典閱讀密切相關的經典文本的翻譯、出版、發行,也可以成為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內容。
中國共產黨歷史上舉行了系列紀念活動,既有對十月革命、巴黎公社、三八婦女節、五一勞動節的紀念,也有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紀念;既有對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戰勝利的紀念,也有建黨紀念、建軍紀念、紅軍長征紀念、國慶紀念、抗美援朝紀念、改革開放紀念;既有孫中山、魯迅紀念,也有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鄧小平、陳云紀念和革命英烈紀念。中國共產黨舉行紀念活動,既要建構紀念空間,也要借助紀念符號,紀念活動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重要內容。紀念活動表達了對歷史的尊重,對于歷史記憶的形成與強化,對于國家形象和政黨形象建構,對于社會動員和各方面力量凝聚,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回溯中國共產黨紀念活動史的演進過程,呈現中國共產黨紀念活動史的具體史實,詮釋中國共產黨紀念活動的歷史功能,有利于拓寬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視野。
中國共產黨歷史發展的過程,也是歷史記憶建構的過程。關于五四運動、中國共產黨創立、紅軍長征、抗日戰爭、延安整風、社會主義改造等歷史記憶的建構,留下了大量報刊史料、回憶錄、口述史料。從中國共產黨歷史記憶建構方式、歷史記憶建構內容、歷史記憶建構功能等方面展開研究,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有待拓展的空間。比如,關于中國共產黨創立,毛澤東進行了多次歷史記憶的建構,1936年毛澤東與斯諾的談話,1945年毛澤東在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的報告,呈現了中共一大的部分史實,還原了歷史的一些真相。中國共產黨歷史敘述和總結的過程,也是歷史記憶建構的過程,中國共產黨借助七一建黨紀念回顧歷史進程、評價歷史地位、總結歷史經驗,形成了通過核心概念、重大歷史事件、偉大歷史貢獻勾勒中國共產黨歷史的三種話語方式。總結中國共產黨歷史記憶的過程,概括中國共產黨歷史記憶的方式,辨析中國共產黨歷史記憶呈現的史實,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應當關注的內容。
文化符號是文化的載體,是文化內涵的展現,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留存的標語口號、宣傳畫、圖像、年歷、貨幣、郵票,都屬于文化符號。為進行社會動員,中國共產黨在各個歷史時期提出了系列標語口號,如“打土豪,分田地”“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中國共產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這些口號是中國共產黨歷史的時代烙印,蘊含豐富的歷史內容,應納入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視野。圖像是一種典型的文化符號,圍繞領袖圖像的刊載或懸掛,中國共產黨做出了具體規定。如1950年9月8日,《中央關于國慶紀念辦法的規定》提出:在慶祝儀式會場上只掛毛澤東像;群眾游行則應抬孫中山、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五人的像。為了照顧少數民族,在內蒙古可加烏蘭夫像,在新疆可加鮑爾漢、賽福鼎像。為了教育群眾了解中國革命是世界人民革命斗爭的一部分,在各大城市應增加各國人民領袖的像。各報紙首頁應登孫中山、毛澤東二人像片。
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廳、中央檔案館編研部編:《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第3冊,學習出版社1996年版,第116、117頁。1951年9月25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慶祝國慶節辦法若干事項的補充通知,對集會掛像、群眾游行抬像做出明確規定。慶祝儀式會場上,只掛毛澤東像,這一點較1950年國慶沒有變化。游行時領袖像的排列順序為:第一排面向自左至右毛澤東、孫中山;第二排周恩來、劉少奇、朱德;第三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以下是各國人民的領袖像。
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廳、中央檔案館編研部編: 《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 1949-1956》第3冊,第294頁。從文化維度對此進行研究,有利于展現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細節與內涵。
中國共產黨塑造國家形象、政黨形象的實踐,既是文化建構的過程,也是文化傳播的過程。在不同歷史時期,中國共產黨對國家形象、政黨形象的內涵進行了準確定位,并通過不同途徑和方式塑造國家形象、政黨形象。比如,通過經濟社會發展提升綜合國力、改善人民生活水平、提升國際地位塑造國家形象;通過對外交往、國際援助、對外傳播塑造國家形象;通過執政宗旨的彰顯、執政能力的提升、歷史成就與經驗的總結塑造政黨形象;通過領袖人物歷史功績、精神品格、道德風范的詮釋塑造政黨形象。梳理中國共產黨國家形象、政黨形象塑造的歷史過程、基本內涵、主要方法,有助于豐富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內容。
中國共產黨經歷革命、建設、改革的歷史過程,形成了區別于其他黨派的政黨文化,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顯著標識。比如,從實際出發的思想路線、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密切聯系群眾的工作方法、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傳統,是中國共產黨政黨文化的集中展現。中國共產黨政黨文化的形成過程、基本內容、主要特征、歷史意義、當代價值,是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不可缺少的內容。廣義的文化包含制度,中國共產黨章程的制定和修正,中國共產黨建構的組織制度、領導制度、監督保障制度、自身建設制度,這些都屬于中國共產黨政黨文化的內容,其史實也有待建構和厘清。
三、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的方法創新
文化本身是一個綜合體,對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研究要綜合運用多種方法,引入多維分析框架、理論視野。
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研究,要充分運用和借鑒文化學的理論和方法。文化生成、文化傳播、文化變遷、文化融合、文化創新等文化學的視域,應引入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研究。如此,中國共產黨批判繼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建構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過程,中國共產黨文化傳播的旨趣、方法、載體,中國共產黨文化建構實踐帶來的社會變遷,中國共產黨對外來文化的借鑒與整合,中國共產黨文化創新的理念、原則與方法,這些問題自然呈現出來,進入學術界的視野。
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研究,既可運用文獻研究,也可進行田野調查。通過整理和研究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文獻、歷史檔案,可以梳理中國共產黨文化理論、文化方針、文化實踐演進的歷史過程,展現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概貌;通過調查和研究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遺址、遺物,留存于各種建筑、石刻上的標語口號、圖像或其他文化符號,也會有新的發現和收獲。
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研究,應綜合考察和審視。毛澤東指出:“一定的文化(當作觀念形態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的反映,又給予偉大影響和作用于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而經濟是基礎,政治則是經濟的集中的表現。”
《毛澤東選集》第二卷,第663-664頁。文化是政治、經濟、社會的折射和反映,不能孤立研究中國共產黨文化史,而應緊密結合政治、經濟、社會史來研究中國共產黨文化史,將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置于近現代中國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的背景下來分析,只有如此,才能客觀評價中國共產黨文化建設、文化發展的歷史作用和歷史地位。
總之,研究中國共產黨文化史,有利于豐富中國共產黨歷史的內涵,拓寬中共黨史研究的視野;有利于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自信,推進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有利于以史育人,充分發揮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的育人功能。
收稿日期:2020-12-01
作者簡介:
陳金龍,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歐陽軍喜,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中共黨史;
宋學勤,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學理論、中國共產黨社會思想史、當代中國社會史;
林緒武,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發展基地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共產黨黨報黨刊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史、中國近現代政治史;
周良書,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中國近現代史;
王廣義,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共黨史、中國近現代史。
本文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特別委托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特別委托項目“新時代發揚斗爭精神防范意識形態領域風險挑戰研究”(2019MZD02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