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 斌

陳鴻壽 馮氏孟舉
印章的收藏與研究行為,大約從北宋始,歷代沿承不輟。由實物的搜集開始,繼而對其所包含的文字、文獻、制度、鑄造、書法、篆刻、流派、雕刻工藝等內容進行研究,尤以三百年來為盛。近現代以來,將印章進行先秦古璽、兩漢、魏晉印章、隋唐宋元、明清乃至近現代篆刻,在時期與內容方面進行的劃分與歸類,已經得到印學界的基本共識。如果說印章的收藏與研究,作為銘刻類重要組成內容,傳統上屬于金石學范疇,那么以先秦古璽、兩漢魏晉印章,乃至隋唐以降官印等主體內容作為對象,似乎有著更多的關聯內容和體現。盡管先秦、兩漢魏晉以前的印章材質上已有玉質、石質、骨質、琉璃等等,印面內容已經具備儆語、圖案,制印方法采用了鑄文、鑿文,乃至于印臺邊側圖案刻紋。相對于前者而言,元明清以來的印章篆刻,雖然仍屬于銘刻印章序列,并且與前者有著明晰的繼承發展脈絡,但更多的是以明確的創作思想與主觀藝術行為的表達,成就了一個專屬的藝術門類。
明確體現主觀篆刻治印之風,最晚應該出現在元代,明代已經蔚然成風,乾嘉時期金石學復興,印章收藏、研究與創作并盛,篆刻遂為大興。
宋元時期,出現了形式、內容與前代截然不同的一種主體私印,后人稱之為押,印鈕多變,印廓形態不拘,印面內容繁多,尤其以各類圖案、文字或組合不可計數。以各種書體入印殆始于此時。各式“押”一度盛行,雖以面目一新而出現,但鑄造粗劣,表現出的印文書體遠離規范。宋元時期是我國書法繪畫藝術之大成時期,受書法繪畫創作與收藏的影響,用于此類藝術品賞鑒與收藏為內容的鈐蓋印章,成為文人與書畫家極為重視的內容,“押”作為在當時社會生活交往中的憑信證物,在當時的藝術創作和審美層面,接受程度還是十分有限的。而稍早一些的兩宋金石學的興起,使古代印章的搜集與欣賞成為一種主動行為,早期著錄出現,對古印形制、印文等多方面的審視和推崇,已表現出思考創作的萌動。印章篆刻的創作,需要得到自主表現,在書法繪畫與金石審美這兩方面,具備了藝術層面的成熟條件,書法繪畫、文人領域的治印之風,遂得開啟。
以大量石材治印出現在明代末期,兼以象牙、竹根、香木等紋理色澤美觀而易施刻的多種印材,易于人們創作發揮和欣賞接受,印石的應用,也是石章篆刻發展的一個契機,而篆刻創作的勃發也始于此。明代后期篆刻創作的代表人物有文彭、何震、蘇宣、歸昌世、汪關、朱簡、程邃等。諸家繼起,印人輩出,遂有門派。盡管他們的篆刻技法與表現不盡相同,但在創作思想方面基本是一致的,就是宗秦漢印風,推崇秦漢印章規整的文字精神與布局風貌。相對秦漢印章的整體風格來看,明末印章篆刻雖有規整的風格特點,但仍未表現出秦漢印章的風貌精髓,不如清代中期金石學復興時期及以后對印章篆刻更全面的認識和理解。明末及清初的篆刻家對后世篆刻藝術的影響,最主要在于真正開啟了篆刻創作之風,并為其發展起了重要的倡導與推動作用。
清代中期是篆刻藝術得到極大發展的時期。金石學家輩出,深究鼎彝,窮盡碑刻,精研篆隸魏碑,引入治印,篆刻理論與成就巨大,名家相繼而起,逐漸形成了中國印章篆刻創作的兩大流派——浙派和皖派。浙派以丁敬為首,蔣仁、奚岡、黃易繼之,后有陳豫鍾、陳鴻壽、趙之琛、錢松為代表人物,號稱“西泠八家”;皖派以歙縣巴慰祖、胡唐、王振聲、董洵諸家為代表,作品風貌古樸蒼勁。浙派和皖派在金石學的復興背景下,將印學的研究融入金石學范疇。篆刻思想多方面的認識、技法的總結與創新,造就出一個繁榮的篆刻時代,也最終確立了石章篆刻作為一種特有藝術而存在。而自清中期以降,印人如林。及至晚清以遞民國,名家繼起,如趙之謙、吳昌碩、黃士陵、陳衡恪、徐石雪、王褆、齊白石、丁世嶧皆馳譽印壇,多有篆刻能自成一家之法者。近代西泠印社的成立,不但使篆刻創作在思想和技法方面得到交流與弘揚,更將印學總結提高到更全面的理論高度。

丁敬 家有詩書之聲

陳鴻壽 松垞白事

趙之謙 鄭盦

趙之琛 甄胄書生

趙之謙 鄭盦

趙之琛 鄉里高門

趙之琛 蓉舫

奚岡 張尗未

趙之琛 張慶榮印

趙之琛 書中不盡心中事

趙之琛 惟適安居

趙之琛 求真

趙之琛 讀書觀大意

趙之琛 金石千秋
故宮博物院成立90年以來,印章類文物除清宮璽冊之外,入藏數量已逾兩萬余件,成為今日收藏印章文物最多的博物館。自20世紀20年代故宮博物院成立,其后文物整理與入藏規劃的范圍,一度以紫禁城皇家珍藏歷代文物或明清宮廷舊有之物作為收藏內容與范圍的底界,至20世紀50年代之前收入者,也非原清宮流散于外者不收。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始大力充實各時代各門類的文物收藏。印章類文物的入藏時段,也同上述情況一致。20世紀50年代以前故宮收藏的印章文物,內容方面除璽冊類別之外,以賞鑒為目而收藏者大體分為兩個部分:一是魏晉以前古璽印部分,以乾隆十六年(1751)輯成《金薤留珍》為主要內容體現(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二是歷代玉印和石章篆刻作品。其中歷代玉印部分在乾隆朝由諸臣奉敕檢鑒,恭跋分列,輯成《綠字凝輝》《文府云章》《晁采流輝》《浮筠煥采》《鑒古席珍》《珍羅芝檢》等數匣冊,參與者有蔣溥、梁詩正、汪由敦、嵇璜、董邦達、裘日修、觀保、錢維誠、于敏忠、王際華、張若澄、王杰、董浩、彭元瑞、吳省蘭、阮元、瑚圖禮、那彥成、金德瑛、錢汝誠等甚眾。從今日文物鑒定內容來看,這些玉印的時代內容較為復雜,既含少數先秦兩漢古玉印,也包括了大量明代以來琢制作品。清宮中所收藏的篆刻石章,則基本上是乾嘉時期托名文彭、何震諸名家的摹刻,印文取用《蘭亭序》《圣教序》《醉翁亭記》內容等,形式上聯句成文為成套印章或為石刻筆架山形。與上述玉印一樣作為陳設與賞鑒,曾分別置于紫禁城內的永壽宮、景仁宮、鐘粹宮、養心殿、懋勤殿、太極殿及頤和軒等處。摹印行為早期出現于明代,萬歷十七年(1589)《考古正文印藪》譜成,是為目前所見篆刻家摹古印成譜之始,參與者有吳丘隅、董文凌、何震、吳嶺南等人,萬歷三十五年(1607)陸鑨輯有姚書儀摹刻古印成《片玉堂集古印章》。蘇宣楊當時亦有摹刻古印而成的《集古印范》傳,以上等等均屬于印人為汲取與體驗的篆刻行為。至如同一時期前后以秦漢魏晉原印為范而成木刻本印譜如《印藪》等,印面體現則為刻版技術,與摹刻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了。此時前后,印人輯自刻印成譜也成為普遍的行為。萬歷二十八年(1600)何震以自刻印成《何雪漁印選》殆為印人匯輯自刻印成譜之始,其后蘇宣的《蘇氏印冊》(后又成《蘇氏印略》),吳迥的《曉采居印印》,曹一鯤、何濤、方逢吉、朱簡、汪關等印人紛紛輯自刻印而有成。繼而出現他人集輯諸家印人印作,據篆刻年表統計,明末到清康熙朝以前的篆刻家們所輯有的自刻印譜有100種左右,而清朝中期泛輯成譜已經達數百余種。篆刻大興,固然是以創作為主流的藝術盛舉,然終致不免出現托名偽刻之濫觴。上述清宮所列存的篆刻石章,就屬于此,作品了無生趣。而以和珅諸臣進呈祝壽的《元音壽牒》《寶典福書》套印,則務求辭藻華麗與印文工整秀麗而已。

高鳳翰 神彩煥發

桂馥 臣心如水
20世紀50年代以后,故宮博物院入藏的印章類文物,極大地改變了這一文物門類的收藏前狀。其入藏來源有三個方面,一是文物局撥交,二是有計劃地從北京、上海、天津等地區的文物商店和市場收購,三是衷心熱愛此類文物的諸藏家、學者與熱心人士的捐獻。自戰國、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以遞于宋元,品類之眾、內容之富、系統之詳,在系統性和完整性方面,成今日舉世之淵藪。明清及近現代的篆刻印章,亦萃然而聚。故宮博物院所藏的篆刻類印章,就是以這一時期的入藏為主要內容和范圍的。

丁敬 杉屋
九思堂藏印是收藏最為完整而集中的一批篆刻作品,計有155件,未有所失。永瑢是乾隆帝第六子,封質莊親王,號九思主人,其本人在書法繪畫領域具有造詣。九思堂藏印內容包括了永瑢的名號印、書畫印、收藏印和數量較多的閑文欣賞治印,印材大多取用名貴的青田凍石,印體本身無雕飾。諸多印材所留印款表明,應該是取材舊有印章,磨去原有印面,取其名貴石材而為篆刻之用。內中篆刻名家朱文震刻款是準確可信的。這套以永瑢為印主人的九思堂藏印,其創作時段較短,應是在一定時期之內相繼而完成的作品,篆刻風格與技法的體現如出一家之法,留下了一批內容完整的清中期篆刻的珍貴例證。
以陳介祺為印主人的自用印,是又一批內容完整而豐富的篆刻作品,體現了兩個方面的重要內容。一方面是篆刻作者準確,篆刻人物眾多,諸家作品集中,楊澥、朱方、翁大年、王石經等諸家篆刻于此多有體現,并顯示出一時的以藝術鑒賞為關聯的人文交往和關系。陳介祺自用印之中,有一部分是未具作者名款,從風格與技法表現來看,似乎亦多不出以上諸家手創范圍之外。另一方面,保存了直接與間接體現陳介祺金石收藏和研究的最為主要和可信的旁類例證。陳介祺收藏金石文物品類之富,數量之多,一時冠絕海內,其自用印于收藏內容和鈐蓋功用方面,進行分門別類的刻治和使用,表現出突出的相應內容。由56歲時藏有十鐘而自稱“十鐘主人”,由藏數百枚戰國、兩漢時期錢幣陶范自屬“千貨范室”。由藏古陶器、陶片、漢代畫像石而自稱“古陶主人”“三代古陶軒”“君車漢石亭長”,由藏多種越王劍、戈戟矛及漢代弩機古兵器,治印“簠齋古兵”。陳介祺在收藏有銘文青銅器多種之外,曾與友人賞析各家之藏,大力推行留存金石銘文拓片并借拓多種銘文,故有“簠齋吉金文字”“簠齋先秦文字”“簠齋兩京文字”“簠齋西漢器圖”等印。古璽印收藏尤其以萬印樓藏印最為著名,又有“簠齋藏三代鈢”。
吳熙載精書法,擅長篆隸,尤其重視將書法引入治印,其篆刻作品往往體現出渾厚書法筆意,篆刻成就顯著,為皖派中重要代表,他的篆刻作品在故宮的收藏主要體現在為岑镕、姚正鏞治印。
吳昌碩治印初取皖浙各派,上溯秦漢印風,后不蹈常規,風格樸茂蒼勁,篆刻藝術成就頗高。故宮圖書館藏有一件題簽“吳缶翁刻印拓存”的手卷,內中印譜都是原印鈐蓋排列裝裱成卷,共四個部分,其中一部分是吳昌碩為蒯壽樞篆刻的名印,后有蒯氏題跋,是吳昌碩晚年創作時間集中而內容完整的名章,這批作品與其他為數眾多的吳氏篆刻之作,合而成為故宮收藏序列中吳昌碩篆刻作品的重要內容。

馬衡篆刻作品與自用印,是又一批內容豐富而完整的篆刻類藏品。馬衡曾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對秦石鼓、漢魏石經及古代度量衡等方面的研究有貢獻。著有《漢石經集存》《凡將齋金石論叢》等。1928年輯自刻印成《凡將齋印存》。他的藏品在1957年和1958年分兩次由捐獻而入藏故宮。內中其自治印有65方,另有吳昌碩、鐘以敬、吳隱、王禔、唐源鄴、方巖等諸名家為他篆刻的印章,包括了他的姓名、別號、室名、收藏印,涉及古器物、藏石、甲骨、審定金石文字及珍藏品、手校書稿、閑文欣賞等各種內容的篆刻作品。馬衡篆刻采用了鐘鼎、詔版、漢印、碑刻諸體文字入印,多白文少朱文,推崇漢印風格,尚美趙撝叔、吳昌碩篆刻。
齊白石的篆刻作品入藏故宮博物院,是在1962年通過收購途徑而成的。計有120件,此前大多未見舊著或發表。這批篆刻作品內容十分豐富,有名印、室名別號印、閑文印等,涉及自用印20余方,為他人治印涉及20余人,閑文印多是作為自己欣賞的雙面印,有許多晚年作品,風格愈發蒼勁有力。
徐宗浩的篆刻作品和自用印在故宮篆刻藏品中也是較多的一項,包括名印、收藏印、鑒審印等多種內容。其自刻印存印16方,自用印另有有金德樞、王禔、王光烈、壽璽、高源諸人之作。
王禔工治印,尤善朱文印,風格流暢挺拔,得浙派精神,為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存印25方,基本是徐家浩的名印、書畫印與鑒藏印。
除以上簡述所涉相對集中的治印與用印內容之外,故宮博物院藏有的篆刻作品涉及印人更有陳炳、高鳳翰、丁敬、桂馥、董洵、奚岡、阮元、吳文征、陳鴻壽、張廷濟、趙之琛、王應綬、孫三錫、釋達受、曹世模、吳咨、俞樾、胡震、何昆玉、趙之謙、濮森、姚寶侃、胡镢、黃士陵、徐新周、王大炘、趙時棡、童大年、袁勵準、陳衡恪、陳年、金城、趙石、丁世嶧、樓村、于照、張志魚等數十家,而篆刻藏品之豐富,更非列述以能詳。
印章篆刻的創作,在以印面、印款內容為主體表現的同時,包括印材、制鈕、薄意等方面也是篆刻藝術的多彩輔助。故宮博物院所藏篆刻作品,印材紛呈,名貴田黃印材數以百計,各類凍石浸目潤心。楊玉璇與周彬的治鈕,兼以博古、螭文,俱妙,工藝特佳,提供了十分珍貴的名家治石作品。以薄意表現花草翎毛、山林野趣的印材雕刻,不時體現在各時段篆刻作品之中。

王石經 海濱病史

吳讓之 仲海書畫

吳讓之 長宜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