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視閾下我國商業網站自殺報道違法現象及應對策略

劉鳳芹

(菏澤學院 山東 菏澤 274015)

由于便捷、迅速的傳播特點，“商業網站及終端覆蓋了多數用戶(受眾)”[1]，商業網站的影響力已遠遠超過傳統媒體和專門的新聞網站。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2]，互聯網新聞報道也不例外，但目前我國商業網站的自殺報道卻屢屢出現違法現象，不僅給自殺者及其家屬帶來第二次傷害，更阻礙了全面依法治國方略的推進。

一、商業網站自殺報道違法的表現

我國自殺報道存在諸多失范現象，而商業網站在經濟利益驅使下，為了吸引受眾，往往比傳統媒體更容易漠視新聞傳播倫理規范，自殺報道的違法現象相對更加突出。

(一)披露隱私是自殺報道違法的主要表現。抽樣調查發現，商業網站54%的自殺報道涉嫌侵犯有關當事人的隱私權，主要表現為披露自殺者及其家屬或相關人員的私人信息和私人活動。《民法》規定，公民的身份、照片、身份證、遺書、私密聊天、電話通信內容、短信、家庭住址等私人信息和婚姻、戀愛、家庭生活等私人活動作為隱私均受法律保護。但商業網站的自殺報道常常直接或間接披露了自殺者及其家屬或相關人員的隱私。調查發現，商業網站有27%的自殺報道對照片或視頻中的自殺者及其親屬不打馬賽克，其中還不包括打不到位、時打時不打的報道案例；有35%的自殺報道在圖片或視頻中呈現了自殺者的遺書、短信、私密聊天、家庭住址、姓名等；有15%的自殺報道曝光了自殺者的婚戀情況或家庭生活。違法報道中，侵犯未成年人隱私的報道屢見不鮮，例如搜狐網報道的《山東淄博15歲中學生服毒自殺之謎 誰逼死了孩子》，新聞不但公布了自殺者姓名、學校、班級和詳細的簡歷，還赫然把自殺者不打馬賽克的照片公布出來，侵害了當事人的隱私。此外，因為遺書、日記和私密聊天記錄在一定程度上能滿足受眾的窺私欲，在商業利益驅使下，商業網站常常選擇呈現自殺者的日記、遺書或聊天記錄等私密信息來迎合受眾的喜好。

(二)侵犯名譽權等違法現象。在媒介融合的新時代，新聞產品形態發生了巨大改變，最突出的表現就是“新聞+跟帖”新型新聞文本[3]的出現。絕大多數商業網站為了吸引受眾，都在新聞報道之后設有網民評論環節，如騰訊網的“網友評論”、搜狐網的“我來說兩句”、網易網的“網易跟帖”等，帶有跟帖的網絡新聞成為最常見的新聞文本形態。跟帖作者的隱匿性使得跟帖評論者無所顧忌，人肉和暴力語言也往往伴隨而生。在自殺悲劇是外力原因造成的報道中，相關的自殺報道更容易激起跟帖評論者的憤怒情緒，違法現象也因此更為突出，憤怒的跟帖者不但把造成自殺者自殺的當事人的照片、手機號碼、工作單位和家庭住址等各種個人隱私公布于眾，而且還在評論區對當事人進行肆意侮辱和謾罵，有的甚至發展到在現實中圍堵當事人的家庭或工作單位。2007年著名的人肉搜索第一案的女主角——北京的姜巖女士在博客中控訴了丈夫出軌以及丈夫家人對她的種種傷害，最終選擇跳樓自殺。有關姜巖的自殺報道被各大網站紛紛報道或轉載，引發網友對負心丈夫、第三者及其家人的痛恨，不但死者丈夫、第三者及其雙方父母名字、電話、單位及家庭住址等個人隱私被公開，而且對他們的種種侮辱、謾罵等人身攻擊在評論區也蔓延開來，他們的生活為此受到極大影響，死者丈夫最終忍無可忍訴之于法律。這種“新聞+跟帖”新型新聞文本的違法現象不僅侵犯當事人的隱私權，更嚴重侵犯當事人的名譽權，給當事人造成嚴重傷害，甚至可能會造成新的悲劇。鑒于侮辱、謾罵帶來的危害，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2019年12月15日頒布、2020年3月1日起施行的《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規定，“網絡信息內容服務使用者和網絡信息內容生產者、網絡信息內容服務平臺不得利用網絡和相關信息技術實施侮辱、誹謗、威脅、散布謠言以及侵犯他人隱私等違法行為，損害他人合法權益”[4]。

(三)違反《未成年人節目管理規定》，引發“維特效應”。維特效應，即自殺模仿現象，傳播學者菲利普斯于1974年提出此概念，指歌德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后造成巨大轟動，同時在整個歐洲引發了讀者模仿小說主人公維特自殺的風潮，菲利普斯為此指出：對于自殺行為的不當描述會引發人們對自殺行為的模仿。正是基于杜絕維特效應的目的，2019年3月29日國家廣電總局頒布的《未成年人節目管理規定》第九條第十項規定，“未成年人節目(含網絡視聽節目)不得介紹或者展示自殺、自殘和其他易被未成年人模仿的危險行為及游戲項目等”[5]。但該規定頒布后不到一個月，新浪網就上傳了一個四川15歲初三學生在家喝農藥自殺的直播視頻《15歲少年自殺前錄視頻：“老師”這兩個字，你配嗎》，視頻盡管對自殺少年的面部做了馬賽克處理，一定程度上保護了少年的隱私權，但少年喝藥的全過程及農藥的名稱“敵敵畏”赫然被展示出來，新浪網這種公然展示慘烈自殺過程和農藥名字的報道方式極其不當，容易引發維特效應，顯然違反了《未成年人節目管理規定》。

(四)傳播網絡謠言。商業網站的許多自殺報道來源于自媒體，報道或轉載時并沒有進一步核實、求證，對自殺的結果和原因往往妄加揣測，最終與事實不符，形成網絡謠言，這不僅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嚴重的甚至違反《刑法》，這種現象在報道官員和明星自殺時尤為突出。據調查，新浪網約34%的官員自殺報道在結果尚未正式公布之前將自殺原因推測為與某事件相關，如與被紀檢部門約談相關或者與近期的某貪污案有關等等。政府官員自殺與公眾利益密切相關，確實能夠吸引大眾眼球，但不實報道很容易造成公眾對政府官員及政府的不信任，造成不明真相的群眾先入為主地認為官員自殺一定與腐敗有關，一定程度上導致政府公信力下降，對社會秩序造成負面影響。自殺報道事關明星時，謠言狀態往往會變本加厲。因為明星自殺報道對受眾的影響比普通自殺者要高出十倍[6]，所以關于明星自殺的網絡謠言造成的維特效應會更加嚴重。

二、自殺報道違法現象歸因分析

商業網站的自殺報道屢屢出現違法現象，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自殺問題未納入政府工作議題。自殺問題是中國目前急需解決的重要公共衛生議題，我國每年自殺身亡人數超過13萬[7]，說明我國公民精神衛生“亞健康”以及發病率問題不容回避，需要加大認知力度。與美國、英國、德國、日本、澳大利亞等國將預防自殺納入政府工作議題不同，自殺問題一直沒有進入我國政府議題，沒有出臺任何相關的預防自殺政策，其中《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和《“十三五”衛生與健康規劃》均沒有涉及到自殺干預問題。在我國，政府不重點干預的問題，相應的法律制度就不完善甚至缺乏，媒體也往往不重視，相關的媒體自律規范也就缺乏，這是導致媒體尤其商業網站自殺新聞報道屢屢違法最重要的原因。

(二)商業網站的商業屬性使然。我國商業網站采用市場化經營理念和經營模式，商業屬性是第一屬性，競爭壓力迫使他們把經濟利益最大化作為首要考慮因素。因為網絡新聞決定著網站的流量，而流量或者說點擊率則決定著商業網站的影響力和廣告收入，“大量轉載新聞—積聚人氣—吸引廣告—獲取利潤”的經營模式使他們在衡量新聞價值時考慮的首要因素是如何吸引受眾，加上商業網站新聞編輯的薪酬與新聞點擊率直接掛鉤，故如何吸引受眾眼球成為他們選擇新聞的主要標準，在考量自殺報道的價值時,網絡編輯往往更注重自殺報道的轟動性、刺激性和新奇性，而不是社會效益，由此漠視媒體責任而墜入了個人利益的陷阱，新聞把關人的作用由此減弱，自殺報道違法現象因此滋生。

(三)公眾對自殺干預的認知程度較低。為了抓住受眾眼球，商業網站非常重視受眾對于新聞的喜好和偏愛，因此受眾成為決定新聞品格高下的關鍵因素。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19年8月發布的第44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2019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達8.54億,其中農村網民規模為2.25億,占網民整體的26.3%，初中、高中/中專技校學歷的網民群體占比分別為38.1%、23.8%；受過大學專科、大學本科及以上教育的網民群體僅占10.5%、9.7%。[8]網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受過專門的媒介素養教育，更不了解失范自殺報道的維特效應和自殺干預知識，常常抱著消遣的態度來瀏覽生活新聞，因此那些充滿稀奇、反常信息的違法自殺報道相對更容易吸引他們的眼球，而商業網站為了爭取受眾，就會不惜降低新聞格調來迎合受眾。“實踐證明，精神產品和物質產品在競爭過程中會走向不同方向。物質產品在市場競爭中往物美價廉的方向發展；精神產品則不同，在競爭中，它們的自然傾向卻是降低格調。”[9]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導致自殺報道違法現象的頻頻出現。

三、規范商業網站自殺報道的應對策略

要從根本上解決商業網站自殺報道的違法問題，需要充分發揮好政府、商業網站和受眾這三個把關主體的重要作用。

(一)政府重視自殺干預。要從根本上遏制商業網站自殺報道的失范問題，政府必須加大干預力度。

1.完善制度，嚴密法治。要規范自殺報道，必須在完善相關法律制度上下功夫。近兩年中國在網絡謠言治理方面取得明顯成效，這與政府頒布并嚴格實施《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等相關法規有密切關系。就自殺報道而言目前并沒有專門的法律法規來進行約束，這是導致大量違法自殺報道產生的重要原因。因此作為網絡時代權重最高的把關人，政府應該完善法制，從宏觀層面上對商業網站的自殺報道進行規范，參照世界衛生組織2000年出版的《預防自殺-供媒體工作者參考》中確定的指導原則，盡早建立專門規范自殺報道和信息傳播的法律制度，讓媒體有法可依。此外還要嚴密法治，不僅要有法可依，還要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對自殺報道(包括商業網站的自殺報道)中的違法行為實行嚴厲法律懲治。

2.加強自殺干預宣傳。為引起媒體、商業網站和受眾對自殺報道規范化的重視，中央宣傳部、網信辦、衛健委應加強對新聞媒體、網站、受眾自殺干預知識和相關法律法規的宣傳和普及，并舉辦類似“中國網絡誠信大會”這樣的大型會議，要求商業網站簽署《規范自殺報道承諾書》。目前我國公民普遍自覺參與“學習強國”學習活動，宣傳部門可以利用“學習強國”平臺上傳世界衛生組織的《自殺預防-供媒體工作者參考》、香港大學香港賽馬會防止自殺研究中心宣傳冊等，并設立“自殺報道規范”專項答題，以對媒體尤其是公眾進行自殺干預知識的普及；此外政府應突出每年10月10日的 “世界預防自殺日(世界精神衛生日)”，集中讓媒體宣傳自殺預防知識，提升公眾對自殺干預作用的認知程度，從而使公眾能履行監督媒體自殺報道的職責。

3.加強傳統媒體和新聞網站自殺報道的規范。商業網站無新聞采訪權，所以新聞頻道每天刷新的新聞主要來源于報紙、電視等傳統媒體或專門的新聞網站，追根溯源，商業網站自殺報道的違法現象與傳統媒體和新聞網站的不規范報道密切相關。因此要規范商業網站的自殺報道，必須要從規范傳統媒體和新聞網站的自殺報道做起。唯有對傳統媒體和新聞網站加強管理和約束，傳統媒體和新聞網站才能在發布自殺報道時履行好新聞把關人的把關責任，不僅為商業網站做一個好的榜樣示范，也能保障商業網站轉載自殺報道的合法性。

(二)商業網站構建完備的自律體系。要規范自殺報道，作為移動互聯網時代重要社會公器的商業網站必須構建完備的自律體系，健全內部管理機制，規范新聞發布流程，建立相應的信息甄別機制，從而將違法自殺報道扼殺在搖籃里。

1.提升網絡新聞編輯素養,重視新聞編輯隊伍建設。在傳統媒體新聞審核機制中,審核是記者、編輯、總編層層把關的組織行為,而商業網站則將這種層層把關簡化為網絡新聞編輯一人完成，把關職能因此弱化。唯點擊量的激勵機制使網絡新聞編輯淡化甚至喪失了傳統媒體采編人員應有的新聞專業主義理念和使命感，把關效果因此降低。因此要糾治商業網站自殺報道的違法現象，必須注重提升網絡新聞編輯的社會責任感和新聞傳播法律、道德素養，尤其是自殺干預知識素養。為保障網絡新聞編輯素養，商業網站應該讓來自傳統媒體或新聞網站的正規記者或編輯在其網絡新聞編輯隊伍中占據一定的比例，并嚴把網絡新聞編輯錄用關，設立有關新聞倫理、法規和自殺干預等方面知識的入門考試，同時注重崗前培訓和在崗培訓，引導他們掌握有關自殺干預的研究成果和成功經驗，了解規避自殺報道違法的途徑和方法，致力于編寫能夠幫助企圖自殺者的“資訊性”和“治療性”自殺報道，深度挖掘自殺背后的問題，將“自殺事件”報道引向“自殺問題”報道，科學傳播預防自殺的心理疏導與救助知識。

2.創新檢測和舉報技術，健全新聞監控體系。商業網站新聞勝于傳統媒體的兩個重要特點是即時更新和海量,商業網站新聞頻道每天更新的新聞成千上萬，因此采編人員根本沒有充分的時間對新聞稿件進行仔細甄別，這就需要商業網站創新監測技術和舉報技術，提供檢測過濾軟件或智能機器人來完成不法報道的甄別，利用現代技術自動甄別違法自殺報道，及時剔除違法信息。網站還應該進一步完善和健全監控體系，設立簡便的舉報方法和途徑，以方便公眾進行監督。

3.加強新聞跟帖的規制管理，落實管理公告規范。因為新聞跟帖成為侵犯隱私權、名譽權和傳播網絡謠言的主要方式，所以商業網站要加大對新聞跟帖的規制管理，嚴格執行實名跟帖制度，嚴格落實管理公告規范，保證用戶閱讀并承諾遵守管理規定后才能注冊、網站審批通過后才能實名登錄并跟帖、跟帖內容必須經過網站審核通過后才能在評論區顯示。網站必須對違反承諾的跟帖用戶嚴格采取刪帖、警告、封號等懲罰措施。此外海量的新聞跟帖同樣需要現代技術手段和用戶舉報的雙重監督保障，以確保自殺報道跟帖內容的合法性。

(三)提升自殺干預知識普及率，提高受眾重視程度。根據傳播學專家諾埃勒-諾依曼的“沉默的螺旋理論”可知：“人們在表達自己想法和觀點的時候,如果看到自己贊同的觀點,并且受到廣泛歡迎,就會積極參與進來,這類觀點越發大膽地發表和擴散;而發覺某一觀點無人或很少有人理會(有時會有群起而攻之的遭遇),即使自己贊同它,也會保持沉默。意見一方的沉默造成另一方意見的增勢,如此循環往復,便形成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強大,另一方越來越沉默下去的螺旋發展過程”[10]。由此可知，對于重視受眾喜好和偏愛的商業網站而言，受眾對違法自殺報道的“不歡迎”、“不贊同”和“反對”會使網絡新聞編輯自然減少甚至淘汰違法自殺報道的發布，因此要真正杜絕自殺報道的違法現象，必須提升商業網站最廣泛和最終的把關人——受眾的自殺干預素養并充分發揮其監督功能，形成違法自殺報道一旦出現就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局面。

1.樹立受眾自殺干預意識。樹立受眾健康的自殺干預理念，使受眾充分認識到違法自殺報道的維特效應，喚起公眾對自殺問題的重視和對不規范自殺報道的干預意識，不僅自覺監督、舉報非法的自殺報道，同時也規范自己在自媒體發布的自殺信息，為商業網站轉載提供規范的信息源。中國人民大學公共傳播專家胡百精指出“一個社會最健康的狀態就是能夠把個體的困境轉化為公共問題”[11]。規范自殺報道可以將自殺報道的問題轉化為全社會的公共精神衛生問題，像向公眾普及新型冠狀病毒的危害那樣，向網民普及違法自殺報道的危害，激發網民的監督意識，使他們自覺充當自殺報道的“監督員”，致力于構建健康有序的傳播環境。

2.設立有獎舉報途徑。信息不足、難以取證成為政府監督和商業網站自我管理新聞違法的障礙。采用有獎舉報制度，不僅可以激發受眾的監督熱情，更可以保證政府有關部門和商業網站在低成本的條件下準確掌握違規自殺報道的信息，利于執法機構的精確執法，保障商業網站的自糾自查。為保障監督效果，宣傳部和網信辦應責成商業網站為受眾提供兩種舉報途徑：一種舉報到網信辦或衛健委，一種舉報到商業網站；為保障監督可行，各大商業網站可以效仿新浪網為杜絕網絡謠言專門在新聞頻道設立“辟謠”專欄、并在“辟謠”專欄設立“我來捉謠”版塊的做法，一段時間內在新聞頻道設立舉報違法自殺報道的專欄；為保證受眾參與度，商業網站需要設立違法自殺報道有獎舉報，以激發受眾參與興趣。

綜上所述，要真正實現自殺報道的規范化，政府部門、傳統媒體、商業網站以及廣大網民必須通力協作，履行好各自的把關責任，建立起高密度、多層次的網絡把關網，努力營造健康的網絡生態環境。